遲子建、大江健三郎文學中的兒童視角

【摘要】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著名短篇小說《飼育》，故事發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日本四國山區鄉村。作者以兒童視角描述了一個像“獵物”似的不速之客黑人兵的故事。中國作家遲子建創作的中篇小說《北極村童話》，以兒童視角追憶東北漠河村奇異而神秘的北極生活。該小說講述的是一個七歲小女孩燈子被寄養在北極村姥姥家的童年故事。兩部小說均以兒童視角為敘述主體，在自然世界、人文世界、死亡等方面，兩部作品所體現的特點有所異同，兩部小說在描繪各自地域文化的同時，體現了兒童視角獨特的作用。

【關鍵詞】《北極村童話》；《飼育》；兒童視角

【中圖分類號】I106.4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29-0033-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29.010

諾貝爾文學獲得者大江健三郎，1935年1月31日出生在日本南部四國島的一個小山村。1958年，創作短篇小說《飼育》，小說通過兒童視角表現了日本兒童的戰爭體驗。該小說獲得1958年度芥川獎。隨后，他又出版了在主題上與《飼育》一脈相承的長篇小說《掐去病芽，勒死壞種》。《飼育》和《掐去病芽，勒死壞種》表現了大江健三郎獨特的少兒戰爭體驗主題。中國作家遲子建于1983年開始寫作，其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日、意等文字，是當代中國具有廣泛影響力的作家之一。《北極村童話》于1986年2月刊登在《人民文學》上，也是遲子建登上文壇的第一部中篇小說。《北極村童話》通過童年開始和結束兩個階段的分析，來品味其中獨特的兒童視角所營造出的不易被成人體察的原生態的生命情境，和關于生存、成長、人性等深沉的思考。

一、兒童視角中的自然世界

（一）天空

《飼育》中描繪的天空是一個多霧的、多彩的天空。小說以一個日本小山村為背景舞臺，多霧是這一地理環境的產物，也是少年視角中想象的基石。暮色中谷底的霧靄，在少年眼中如同林中涌流的清冽泉水四處彌漫。天剛放亮時的霧，是渾濁的、灰蒙蒙的，是伴著強烈的光線從倉庫板壁上所有的縫隙鉆進來的。兒童視角中的霧變得靈動了起來，霧已然成了少年生活中的一部分。兒童對于顏色變化、環境變化有著獨特的敏銳感。少年眼中的夕陽有與弟弟一起在火葬場玩耍過后回家時的葡萄色，有急切等待村里的大人們查看外國兵久久不回來時的橘紅色，也有書記死后淚眼模糊中透出的灰白色。對于清晨的天空，少年在去鎮上時看到了濃霧消散后晴朗得像銅礦石的天空藍如水洗。文中描寫的天空只有數筆，輕松、焦急和悲傷時的少年看到的天空是不同的顏色，無不反映著少年的微妙心境。

遲子建筆下的《北極村童話》中關于天空的描寫更多一些，相較于短篇小說的《飼育》，中篇小說或許更有篇幅來細致地描寫自然環境。在《北極村童話》中的小女孩燈子眼中，天空是一個釋放想象力的絕妙場所。開篇燈子就將天上綴滿的云比作蜷縮睡覺的兔子、貓捉老鼠等，同時也對天上的云可以俯身看樹木花鳥、抬頭望星星月亮表示出無限的羨慕之情。文中也不乏兒童視角下對于天空色彩的描繪。兒童視角下的晚霞，大紅是爐膛的火、粉色是小貓的舌頭、金黃是公雞的尾巴。彩虹是一座五顏六色的橋，純凈的天空是一灣清水，星星是跳躍著的蠟燭的火苗。與《飼育》冷冽濃艷的天空相比，《北極村童話》中的天空是一個更加多彩、溫柔的天空。這與大江少年戰爭體驗主題和遲子建生存成長的小說主題有很大關系。

（二）動物

《飼育》中提到了黃鼠狼、狗等動物。黃鼠狼是山村狩獵生活的主要經濟來源，并且父親向黑人兵展示生存手段——剝黃鼠狼皮時，少年一家圍聚在一起，好似連同黑人兵也融入了這個家。大江筆下的少年，即使是在窮困的戰爭時代，也保留著富有想象力的童趣。比如在去鎮上的路途中，“父親的長靴踩過厚厚的腐葉間，突然躥出一只地鼠，像噴出的水柱般一躍就鉆進了茂密的紅葉灌木林，嚇得我打了個冷戰”。獵犬是山村狩獵的重要工具，而小狗則是孩子們童年不可或缺的玩伴。小說的開篇中描寫了少年的小伙伴豁嘴兒掏了狗窩，胳膊上沾滿狗毛和被咬傷的血痕卻依然抱著一只雪白小狗，得意洋洋的模樣。

在《北極村的童話》中，遲子建對于小狗這一動物著墨更多，北極村中沒有和小女孩燈子一起玩耍的伙伴，姥姥家的傻子狗就成了她唯一的小伙伴。因為咬了一個人而被終生束縛的傻子狗，在兒童眼中卻是可以傾訴秘密、表達或是欣喜或是悲傷等心情的對象。燈子與傻子狗的互動是雙向的，狗得到食物、感知到善意，會朝她搖尾巴，會在她久久不出現時瘋狂刨土、掙鐵鏈子，最后在燈子坐船走時，傻子狗為了追隨她最后沒入黑龍江中。“它帶著沉重的鎖鏈，帶著僅僅因為咬了一個人而被終生束縛的怨恨，更帶著它沒有消泯的天質和對一個幼小孩子的忠誠，回到了黑龍江的懷抱。”傻子狗最終落得一個悲劇的結局，讓讀者在惋惜的同時也感受到生命存在的意義。

（三）植物

《飼育》中描寫的植物著墨寥寥，有繁茂的夏草、有茂密的灌木叢、有空場上的杏樹。其中還有樅樹花這種植物，樅樹又叫冷杉，多分布在山谷地帶。山村里樅樹花在少年眼中是童年時期的樂趣之一，他將樅樹花比作草穗、花穗落后的果實大小比作野鳥蛋。樅樹花果實是少年和小伙伴打仗玩耍的工具，也是清晨時果實落到屋頂聽到的炸響。因此少年對于外國兵的第一次想象，就是發生在林子中的樅樹上。他想象著外國兵躲藏在開滿花的樅樹枝杈上，像一頭肥胖的大松鼠。在兒童視角下，對于外來物的好奇與期待激發著他們純真的想象力，在未見到外國兵之前，在少年的腦海中，他只是個頭大而圓，而毫無威脅力。

《北極村童話》中提到的植物多是在菜園中，如柿子、豆角等。中國的東北地區以農耕為主，每家每戶都有自己的菜園用來種植季節果蔬以供一家人生活。小說中開篇時間為夏季，兒童視角下的菜園經過了夏日暖陽照得泛青光的夏季，經過了樹葉變黃、果實變沉的秋季，經過了枝殘葉敗、果墜花萎的蒼老的冬季，燈子帶著對菜園的思念在春天離開了。燈子在盛夏遇到了老蘇聯，老蘇聯教會了她識字、畫畫，卻沒能陪她度過寒冷而又漫長的冬季。老蘇聯永遠地留在了冬天，燈子在春天又踏上了新的生活。小說正好經過了一年四季，植物隨著季節輪轉不僅伴隨著燈子的成長過程，也是小說發展慢慢走向高潮又到悲劇結局的時間線的對應。

二、兒童視角中的人文世界

（一）鄉土生活

戰爭的殘酷并沒有影響到《飼育》中的少年，他仍然有著作為孩子的單純和快樂以及低欲望和容易滿足的特性。少年居住的山村是一個與鎮上完全隔絕、古老且不發達的開拓村。但在兒童視角中這并不是一件壞事，雖然他們被鎮上的人厭惡。夏天分校停課他可以不上學盡情玩耍，睡在廢棄養蠶房的木架上，還在惋惜往日青蠶的家被人類占領了去。家里沒有米面去偷來馬鈴薯自己煮熟吃完后一邊感嘆自己的勞動一邊又覺心滿意足。父親靠狩獵養活一家人，少年和弟弟特別愛惜獵槍，經常用油紙仔細擦拭。村子上空飛過的敵機“也只不過是一種新奇的大鳥而已”。在兒童視角中，對于價值體系還沒有完全建立起來的兒童來說，貧困的生活、戰爭的殘酷并沒有切實地影響到他們，一切都是簡單且有趣的。比起直抒戰爭殘酷，這種危險就在身邊卻不自知的兒童視角，反而更加引起讀者的憐惜與哀嘆。

遲子建筆下的《北極村童話》真實寫照了東北農村的民俗生活。種菜園、剁雞食、采豬菜、曬魚、打更。夏天終于下了雨磕頭感謝，八月十五殺豬宰羊供月、冬天坐在大炕上做棉衣、清明節上供祭祖等。另外，受中國封建禮教的影響，燈子的姥姥是裹腳，在兒童視角中，她不知所以，將之比作像扭秧歌，像鴨子走路。見過了老蘇聯干凈、挺拔的身姿，燈子開始覺得猴姥惡心埋汰。然而即使在姥姥解釋猴姥在受到凌辱之前也一點灰不沾時，燈子也無法理解霸占侮辱的含義。在兒童視角的單純與懵懂的反照中，讀者更加感受到了封建與落后、侮辱與摧殘給老一輩人帶來的傷痛之深。

（二）線索人物

《飼育》中除了自己的父親，書記是另一個對少年來說至關重要的大人。書記是常從鎮上來村里傳達通知的男人，可以推斷書記對于孩子們來說是帶來新鮮事物的源泉。并且他不像鎮上的孩子或大人對他們這種山村的人存有鄙夷，少年可以和他自如地交談。然而在黑人兵出現并且漸漸融入了山村之時，書記卻不再是一個被期盼的對象，少年甚至希望書記干脆摔在崖下別被人發現。在書記說要把黑人兵帶走時，大人們如何將之送走的困惑與孩子們的驚恐和失望有著明顯的對比。兒童視角的敘述將少年的愛憎分明表現得活靈活現，不同于復雜多慮的大人，孩子們還有著善意和人道的初心以及對權力抵抗的勇氣。

《北極村童話》中，猴姥是除了姥姥一家人之外對燈子影響頗多的大人。燈子喜歡在晚上聽左鄰右舍的人天南海北地聊天，尤其是猴姥，在燈子眼中她是講故事最有一套的人。然而在與老蘇聯熟絡起來之后，燈子的愛好變成了識字、唱歌、畫畫。猴姥的形象不再是講故事有趣的猴姥，燈子開始覺得猴姥埋汰，不再愿意聽故事而是總想著往外跑。給燈子帶來老蘇聯死訊的人也是猴姥，燈子怨恨她、罵她，不愿意相信事實。兒童視角的敘述中，愛與恨、善與惡、美與丑的價值體系都是簡單而單純的，他們容易被新的事物吸引，以自己的直觀感受作為第一判斷，這種敘述視角反射出了復雜人物的形象，讓讀者在無形中意識到人物形象的復雜性。

（三）外來人

《飼育》中少年對黑人兵的態度從恐懼到親近，最后又回歸恐懼。少年一直給黑人兵送飯，一開始還被咳嗽聲嚇到發顫的少年久而久之覺得黑人兵是一頭溫柔馴服的動物。黑人兵修好了拴住自己的鐵質野豬套，后來也修好了書記摔斷的假肢。黑人兵的善意說服了村里的孩子和大人們，黑人兵逐漸融入了山村生活。在少年眼中，黑人兵是童年的驚喜也是驚嚇。黑人兵最終以被刀砍死為悲劇結局，少年的手也因為黑人兵而骨折。兒童視角的敘述將少年與外來人的交往拉扯描繪得細致入微，從少年一開始對外國兵的先入印象而極度害怕，到后來慢慢熟悉并一起快樂地玩耍，直到最后黑人兵以少年作為人質，先前一點點建立起來的信任全失，少年又回到了恐懼。在這兒童視角的背后，值得讀者深思的是，打破信任的不是外國兵本身，而是屬于大人們的權力的無情和現實的無奈。

《北極村童話》中對外來人老蘇聯的刻畫相對溫和、體面。燈子與老蘇聯的初次見面是愉快的，以至于燈子回家路上都會笑起來，還忍不住將這個秘密告訴她最好的伙伴傻子狗。她懵懵懂懂地明白村里的人對老蘇聯刻意回避，明白老蘇聯不同于村里的其他人。老蘇聯可以穿裙子、跳舞，家里有黑色掛鐘、紫檀色桌子。燈子不明白為什么老蘇聯不是小腳，為什么老蘇聯自己一個人住，為什么姥姥不讓自己去找老蘇聯。更不明白為什么不受人待見的老蘇聯的墳前擺著整齊的供品。從猴姥因為煙囪接連幾天不冒煙而發現老蘇聯過世也可以推斷，村里的人雖然有心存芥蒂但是也會時刻觀察著這個外來人，東北村民的善意和人情味在點滴中表露了出來。兒童視角的敘述之妙在于讓讀者通過第一層的表象，自主地聯系深層的、歷史的原因。兒童對于區別和差異有著敏銳的觀察力和好奇心，那些已經沒入大人價值體系的事情，在兒童視角中是對一個個事物表象的疑問。

三、兒童視角中的死亡

對于兒童來說，死亡往往是一種樸素的觀念，是一種不帶價值色彩的樸素的永恒。《飼育》開篇便描寫了少年和弟弟在火葬場找死人骨骸，當然他想起臉上充滿悲傷的死女人時也會害怕。“戰爭對我們來說，不過是村里看不見了年輕的小伙子，郵遞員時常送來陣亡通知書罷了。”在經歷黑人兵死亡之前，少年對于死亡沒有切實之感。而經過了與黑人兵從一開始的恐懼，到融入少年的生活，到最終因為黑人兵不想離開，反抗而被刀砍死這一系列過程，死亡對于少年來說有了意義和深度。死亡在少年眼前發生，他意識到死亡奪走了他的玩伴和樂趣，而導致死亡發生的，是大人。小說最后書記也意外死亡，少年自語沒能用來火葬黑人兵的柴火能夠派上用場了，這時的少年變成了實用主義，已經不再是個孩子，童年隨著黑人兵的離開而結束了。兒童視角的敘述中，讀者深刻感受到兒童價值體系的建立過程，反觀自身對于權力的習慣和無力。

《北極村童話》中燈子第一次感知死亡是去菜園叫姥爺吃飯時，碰巧聽見姥爺說沒把大舅的死訊告訴姥姥，燈子感受到了姥爺的極度悲傷，她也小心翼翼，沒有貿然告訴姥姥。兒童視角將這種兒童初識死亡的傷痛、不明所以但卻小心翼翼地節奏把握得很精妙。在燈子眼中人會衰老，直至死亡，所以突然聽到老蘇聯的死訊時她想不明白衰老與死亡為何會這么近，所以一開始她執拗地不給老蘇聯閉上眼睛。在兒童視角的敘述中，兒童不愿意接受死亡的執拗與大人默默按捺自己的不安有了鮮明的對照。燈子逐漸明白死亡是一件讓人極度悲傷的事，她愿意為姥爺保守秘密，并且在傻子狗因為追自己的船而沒入黑龍江時，燈子雖然悲傷但她明白了這對傻子狗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在兒童視角的敘述中死亡價值、生命價值體系的逐步構建被緩慢地呈現出來，細致表現了兒童成長的過程。

四、結語

大江健三郎筆下的《飼育》與遲子建筆下的《北極村童話》均采用了兒童視角的敘述方式。《飼育》的小說基調相對冷冽，情節波動較大，結局悲慘。《北極村童話》的小說基調溫暖多彩，情節波動溫柔，結局相對體面。兩部作品中在自然世界方面都有描述天空、動物和植物等，表現了兒童的純真與想象力。在人文世界方面都有關于鄉土生活、線索人物和外來人的描述，表現了兒童不同于大人的復雜的愛憎分明等特性。兩部作品都揭示了，身邊人的死亡是兒童成長過程中必須直面的課題，兒童視角的敘述將人的死亡價值體系的建立過程描寫得細致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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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朱芯琪（2000.12-），曲阜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