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抑與新生：城市際遇下的心靈尋根

【摘要】80年代的香港與40年代孤島時期的上海，前者由于長時間的殖民統治結束而剛剛得以去除枷鎖，后者則在淪陷區的包圍中成為一塊特殊場域。二者雖處于不同時代，其住民卻都因某種相似的封閉處境而展現出對于心靈尋根的焦慮。不同的是，一方剛剛接觸新的空氣，而另一方則正被限制著自由。通過張愛玲與西西在文本創作中塑造出的具有隔絕性質的城市意象，住民的情緒被放大，他們關于當下與未來的焦慮得以在文本塑造的空間內被讀者體察。身世命運在封閉情境下與城市緊緊相連的住民們對于心靈尋根的彷徨與渴望，對于當事人來說是植入骨髓的，在文學作品細膩的展現中，讀者得以抱有理解之同情來看待住民們的處境與行為。

【關鍵詞】隔絕性；城市意象；住民情緒；心靈尋根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29-0030-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29.009

一、隔絕的城市意象與作家創作

“沒有場景的作品盡管可以有完整的故事線索，但在讀者的理解和想象中只有抽象的過程而不構成生動的形象畫面，這就無法產生藝術感染力和審美價值”[1]。作家在創作故事時，除了塑造和豐滿人物形象外，還需要構建敘述空間，空間賦予作品底色，承托作家情感，也是故事展開的“舞臺”。不同于現當代鄉土文學敘事空間的開闊淳樸、熱情透明，同樣也因千年所延續的傳統而在土地的一呼一吸間表現出厚重的，或是糟粕或是精華的文化積淀，城市卻因為它的年輕開放、快節奏以及不間斷與外部文化接軌的經驗而在稚嫩中又顯出幾分倦怠的老成。

香港與上海是我國兩座特殊的城市，當西方列強攜帶資本主義工業文明進入中國后，作為“五口”之一的上海在同化下快速發展了工商業經濟，它作為“沒有原居民的新都市、人口流動性最強的都市、市民素質最早發生變異的中國城市、率先突破中世紀社會關系規范的中國城市、最早呈現與傳統城市文化形態不同的近代中國都市”[2]，其源屬于自身的脈脈相傳的文化根基是較為薄弱的，又在戰爭中被包圍起來成為“孤島”從而造成了某種隔絕情境。另一面，香港過去在文化上經由長時間的殖民統治而呈現出一種近似被架著走的狀態，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伴隨中英談判而去除殖民地身份的香港開始跌跌撞撞地尋找屬于自己的文化敘事，西西在《浮城志異》的創作中所使用的漂浮無根的城市意象也照應著香港當時的狀況。若說鄉土尋根文學旨在挖掘傳統的民族精神、民族文化，而對于這兩座年輕的都市來說，對于根的概念甚至都是較為懵懂的。

上海與香港的文化背景本就特殊，而20世紀40年代前后的侵略戰爭與20世紀80年代的中英談判更是將二者帶進了更為特殊的場域——近乎封閉的狀態。在上海孤島時期的都市生活描繪與香港回歸祖國對于未來的懵懂想象中，張愛玲和西西的敘寫或使用細膩的圖景描繪，或借由想象勾勒生動簡潔的故事。張愛玲從“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物質文明結合的怪胎身上，不遺余力地表現了中國現代都市社會的新惰性、新病態、新國民性，因而具有非常重要的審美價值”[3]。在大敘事文學蓬勃發展、較為詳備的背景下，在孤島救亡圖存的民族情緒與異常繁榮的經濟中，張愛玲從市民生活細節入手補充了“孤島”這一隔絕封閉的都市的壓抑感、夢境感，以及它燥熱與不安的一面。而西西在《浮城志異》中構建出的童話般存在的浮城，輔以十三幅名畫來構思故事，這種框中世界的焦慮也照應香港長時間文化非自主而帶來的無根感。當特殊的場域作為文學創作故事展開背景時，它本身所攜帶的情緒、生活在其中的住民的情緒，以及作家挖掘并以寫作形式反映出來的情緒三者互相聯結，展現為地方與人情的某種縮影。上海與香港在《封鎖》與《浮城志異》中的形象，因其特有的封閉性而放大的種種細節，是相當值得探究的。

二、城市橫截面：電光火影的細碎思緒

在“孤島”存在的4年不到時間里，上海是躁動不安的，在身世未來無法確定的背景下，孤島地區的人民在不斷抗爭著，在孤島攝制的200多部影片中，即使是處在嚴厲的管控下，也有相當的部分表達了英勇抗戰的熱情，而處于這種隔絕處境，時常感到焦慮不安也是住民生活的一面，不知是否度過今天便沒有明天的恐懼盤旋在大部分住民心頭，這兩個切面都是組成以及完善群體性格的重要部分，而《封鎖》為后者的分析提供了文本資料。《封鎖》的故事發生在電車上，開頭的描述中，開電車的人面前是“兩條蠕蠕的軌道”，他就這樣盯著它們，張愛玲如此描述“然而他不發瘋”，這為全文這樣一個悶熱焦躁環境下的午睡夢一般的故事，奠定了難耐、使人目眩的基調。封鎖開始后，“玲玲”的打鈴聲“一點一點連成一條虛線，切斷了時間和空間”，文章所展開的即是定格在這一時段的城市生活橫截面。張愛玲在《封鎖》中關于人物性格的描述十分細致，原因之一便得益于電車這一封閉環境，“她設置人物更有一種受封鎖的特征，有意或無意，她把人物放在嚴密封鎖的地理空間或抽象的心境里，從而任他們演繹出掙扎和沉溺的故事”[4]。隨著封鎖時間的到來，街上商店的鐵門紛紛拉上，瘋狂扯動鐵柵欄的太太們喊著自己還有孩子，去祈求鐵門中的人讓她們進去一會，鐵門也像一個切面，里面是暫時的安全，外面是未知的風險，這就是“孤島”中的住民在那時需要面臨的困境——危險與安全之間的瞬時切換，活下來的機會是未知的。乞丐的叫喝在人群沉默的對比下顯得尤其嘹亮，兩位上班的先生對于同事只說不做的憤怒，動作略顯笨拙的丈夫和絮絮叨叨著讓他別弄臟衣物的妻子。張愛玲在幽閉空間中將各式各樣身份的人的情緒放大，在動與靜的對比中再進行強化。一切都像開頭出現的“蠕蠕的軌道”，人們的心靈就這樣在“玲玲”聲中被電車軋過。文章用長篇幅描寫的是銀行會計師呂宗楨與大學英語助教吳翠遠在電車中的交談，甚至可以看作情感的交鋒，對于生活的諸多瑣碎細節，譬如妻子交代的需要在小巷子買的菠菜包，令人厭煩的親戚等而感覺煩躁的呂宗楨，與“淡淡的，松弛的，沒有輪廓”的，厭惡自己家中“那些一塵不染的好人”的吳翠遠，“他們要她找個有錢的女婿，宗楨沒有錢而有太太——氣氣他們也好！氣！活該氣！”“氣氣他們”在文中共出現兩次，看上去溫順卻在家人對其生活過度的干涉中了無生氣的吳翠遠，對于自己的處境也是煩躁的，甚至到憎恨的程度，她決定以和宗楨交往來表達一種近似反叛的態度。這兩個陌生人在電車上“相愛”，甚至談到要去結婚。然而當封鎖解除后，壓在整個城市上方的重量似乎減輕，給了它得以喘息的機會，封閉的空間被打開了一角，密閉環境中被放大到極致的情緒也慢慢消弭，一切都結束了，只是這個城市“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恰如這段曇花一現的相遇。城市的隔絕、封閉狀態在場景上為人物創造了足夠的發揮空間，這種封閉給人以壓迫感，激化矛盾，也給人片刻的安全感，似乎在這不知道下一秒還會不會存在的時空中，破格的舉動也是被允許的。“張愛玲常將故事發生的環境空間的封閉狀態與人物心理的幽閉狀態聯系起來，使物化的空間成為人物心理、人格象征”[5]，所以當封鎖解除，空間不再完全封閉時，心理的幽閉狀態也因照到了陽光，應激似的蜷縮起來。這是電光火影般的細碎思緒，是不能長久停留與反芻的，正如文中所言“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這列電車，作為上海當時作為“孤島”住民心態中焦慮、恐懼部分的切面，能夠讓我們體會到在為生活做抗爭的人心中可能也會有焦慮不安的部分，這使得人性更加豐滿起來。

三、孩童眼中的都市影像與現實救贖

中英談判后的香港開始摸索屬于自己的文化道路。如果張愛玲筆下封鎖中的上海像是正被一個巨大的玻璃罩子蓋著，值得注意的是，它仍然落在地面上，因此也攜帶著與土地聯結的厚重部分，所以《封鎖》電車上的氣氛顯得壓抑而悶熱，同時這種躁動又落在實處，可以經由大量的生活細節去揣摩出來。而西西對于20世紀80年代香港的印象是一座浮城，它沒有根而懸浮在空中，它的隔絕狀態很特殊，流動在浮城周圍的空氣是自由的，卻也是不確定和潛藏著危機的。西西使用了十三幅超現實主義的畫作，結合圖文，以類似童話的形式來描繪香港當時的狀況。浮城是以這樣的姿態漂浮起來的——“海面上，無數海盜船升起骷髏旗，大炮轟個不停，忽然，浮城就從云層上墜跌下來，懸在空中”。掠奪與戰爭將過去的香港架到了這樣一個不上不下的狀態，不至于脫離世界，又扎不下根而被隔絕在尷尬的處境中。第二章“奇跡”中點出了最關鍵的一點“沒有根而生活，是需要勇氣的”，這就是當時的香港住民所面對的挑戰。就像文中提到畫中的蘋果沒辦法真實地出現而變成可食用的物質，香港在物理層面上平平穩穩地坐落在地面上只是一種假象，心靈的懸浮無根使住民們飽受折磨。浮城不上不下的焦慮是下有波濤洶涌的海水，上有漂浮不定的云層，“如果浮城頭頂上有堅實的云層，浮城的上升就成為可喜的愿望，還抗拒些什么呢”，然而云層不堅固，海水又太危險。除此之外還有物質的誘惑、時間焦慮、只知道過去而不知道未來，“浮城人的心，雖然是渴望飛翔的鴿子，卻是遭受壓抑囚禁的飛鳥”。在這種背景下，浮城的孩子多早慧，他們是“智慧孩子”，從小在復雜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孩童顯得早熟，甚至有時可以處理大人無法處理的事，或許也是因為孩子們的早熟，《浮城志異》的童話視角也略微顯露出一點老成。孩子、《浮城志異》的童話敘述視角與浮城背后的香港構成三元統一的存在——早慧、老成而又懵懂。站在外界的視角去探查香港狀態的人，由于沒有這樣的境遇，只能如文中所言“隔著一扇窗子，彼此凝視，各有所思”。西西在一次訪問中說“香港沒有童話”，《浮城志異》的敘述模式是童話型的，但對于切實生活在浮城上的人來說，未來不可捉摸，當下又焦慮不安，這是痛苦的。西西在她的創作中也強調了浮城居民的堅強，“人們在這里，憑著意志和信心，努力建設適合居住的家園。于是，短短數十年，經過人們的開拓發展，辛勤奮斗，浮城終于變成一座生機勃勃、欣欣向榮的富庶城市”。前文已經提到，西西在文中安排了“慧童”一節，“這些孩童并不只是作為一個欣賞的對象出現，而是在這些孩童身上體現著作者對香港救贖的愿望與未來期許”[6]，文章的童話敘事在智慧孩子的影響下，提供的救贖路徑不是虛浮的，它切實落至實處，即使浮城住民處在困境中，同時也預知不到未來的情況，他們至少在行為上體現出一種成熟并將事件落至實處。畢竟，在長時間找尋不到支柱的地方生活，沒有強大的勇氣、信念與實踐，是無法度過的。

四、“根”在何處？：彷徨與希望

被淪陷區包圍的孤島，與面對懸浮處境的香港，它們對于“根”的探索都處在很懵懂的階段。不論是因為未來的不可控與生死的不確定而內心痛苦、行為上沉醉于享樂的人，又或是在國破家亡的處境中掙扎與英勇抗爭的人，還是面對毫無準備的新自由而感到迷惘的人，他們無一不體會過絕望的感受，去評判文中人物行為的好壞是無用的，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經歷和隱秘的思緒，就像《浮城志異》的那扇窗一樣，窗外烏泱泱的人群從窗內人的視角來看會有些驚悚。窗外人的窺探欲望與群眾聚合作用下一張張相似的臉讓被窺探者感覺不自在。而在西西和張愛玲塑造出來的隔絕的城市意象中，讀者得以借由上帝視角以自然的狀態觀察文本中的蕓蕓眾生，避免對他們造成被窺探的尷尬，讓敘事順暢地開展。電車中被放大的抱怨與情欲、浮城中被強調的迷惘與勇氣，都是人性真實的展現。被拋入隔絕的處境，如何才能得到解脫是文中角色深層的內心訴求。張愛玲在《封鎖》中的筆觸帶有沉悶感，仿佛溺在溫度略高的水中，眩暈的舒適與頭痛缺氧的不適同時出現，伴隨封鎖的解除才得以喘氣。呂宗楨與吳翠遠霎時的愛意只是為短暫掙脫生活重擔與種種束縛而產生的。放置于大環境中，戰爭背景為住民戴上了枷鎖，生活的幸福感在漂泊無根的情況下難以產生，所以《封鎖》中的人物看上去是彷徨的。而西西的《浮城志異》則在明眼處顯得較有希望，她放大了人們在困境中的決心，點出即使住民們在精神上始終找不到穩定的寄托，即使浮城的存在搖搖欲墜，人們也在現實層面上為了生存做出了許多的努力。更何況浮城還有智慧孩子，雖然他們的形象顯得成熟并且背負了過多的信息，但在部分大人眼中，這些孩子會為浮城找到新的出路。《封鎖》與《浮城志異》都沒有正面地描述生活在這兩座城市的人要如何去做抗爭，兩座城市的處境也不相同，但是在細節處無人不在與眼前的生活抗爭。被控制而失去自由的上海住民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忍耐，其中也有人挺身而出。剛剛呼吸到新鮮空氣的香港住民在為城市建設作出努力的基礎上期待著屬于自己的文化認同的出現。在隔絕的城市意象中，住民的情緒匯聚成為城市的情緒，而城市的情緒也體現在住民的精神生活中。如果只是在現實生活中進行捕捉，是無法以如此凝練的狀態體察這些細微的情緒的。這種隔絕與封閉的寫作手法得以讓讀者實現這種感受，也讓人體會到上海與香港的處境。張愛玲與西西通過細膩的寫作手法描繪出人世情感，通過文學表達寄托關于文化尋根的念想，也讓后世的讀者真切地感受并且理解過去的人的處境與行為。以文學作品構建起當下與過去，乃至未來的橋梁，這也是文學跨越時空蓬勃生命力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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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吳盈穎（2002-），女，漢族，浙江寧波人，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本科生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