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謙而鳴：由《周易》謙卦展開的德行之善

【摘要】德者，本也。于人而言，無德不立。作為群經之首、大道之源，《周易》對“德”的探賾索隱、鉤深致遠，對于人們的生存生活而言，意味悠長。其中，作為德之柄的謙卦所展開的德行，在擁有君子品格的行謙者自初六“謙謙”以至上六“鳴謙”的層層踐履中，吉無不利，始終亨通，給人以深刻的生命、生活啟示。因而，考察謙卦之德，對為人處世何以順遂，有著重要的參鑒意義。

【關鍵詞】德；周易；謙卦；君子

【中圖分類號】B221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29-0014-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29.004

在變動不居的世界中，人應該如何生活，怎樣的生活才謂之善，是古往今來人們共同面對的問題。回顧前賢，對這一問題的回答，歷代先哲往往以“在明明德”[1]3勉勵眾人做有德之人。而關于“德”，自先秦以至于今，言論不絕，踐行不輟，經史子集無所不貫，自古及今代有楷模。概覽經典，《周易》中對“德”的闡述以其易簡之善引人注意。而于“德”之柯柄，又以謙卦之義猶明。那么，謙卦之德究竟如何，怎樣展開，有何意義，秉謙卦而為能如何生活，試以謙卦卦爻論之。

一、德與謙

關于“德”的涵義，一般而言，主要是在人生哲學范圍指“道德、品德”[3]78，這一內涵至少在“西周初年，所謂‘德’已指現代漢語中所謂道德”[4]，如《詩經·大雅·烝民》“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5]；同時，“德”也在自然哲學意義上指“事物從道所得的特殊規律或特性”[3]109，即萬事萬物所以然的內在根據，是從事物相區別而言的。兼兩義而用，這里的“德”或可理解為與天地萬物相區別的人在其社會活動中彰顯的道德、品德。這樣的道德，圣人崇之以修，民咸從之以用。可以肯定的是，自古及今，“德”在人們社會生活中都處于較高的地位，發揮著不可忽視的社會作用，而關于“德”的問題，比較而言，《周易》之智慧與功用不可不察。《系辭》曰：“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廣業也。”[7]383縱觀《周易》六十四卦，各有其宜，各適其德，因卦爻的不同展開而表現出“德”的不同方面。比較來看，“謙”作為人們在社會生活中常常評價一個人是否有禮貌、有品德的標準而備受重視，且謙卦以六爻吉無不利而冠絕諸卦，被譽為“為諸行之善，是善之最極”[8]80。那么，在道德生活中，“謙”究竟意味著什么？《系辭》曰：“謙，德之柄也。”[7]414依據《說文解字》，“柄，柯也”[2]119，“柯，斧柄也”[2]119。從義理角度出發。一般而言，人們多從德之施用論謙作為“德之柄”的用，由此而將謙視為德在具體生活情景中的著力點、抓手。在這一基礎上，人們需要進一步思考的問題便是，何為謙以及如何行謙，才能過有道德的生活。

二、謙與君子

作為人們“諸行之善”，謙意味著什么，又是在怎樣的情景中展現的，所產生的行為結果是否有利于人們生活，這是在認識謙以及踐行謙的過程中需要一一理清的問題。

（一）謙而亨

首先，何謂謙？在日常生活中，謙是指謙虛、謙讓之意，這實際上也就是《周易》之謙的內涵體現。而就謙卦本身而論，謙為下艮（）上坤（）之象，處于亨通之時。其中，艮為山，坤為地，山則高，地則平，山在地中，因而謙卦之義有高者處下而不自高的內涵。與人相交而不自高，相處相待而不凌人，人們自然更愿意和這樣的人同行。于是，無論是為人還是處事，秉謙而行的人都能實現謙而亨的結果。正如《周易正義》曰：“謙者，屈躬下物，先人后己，以此待物，則所在皆通。”[8]80至于謙亨之道的具體展現，則根據不同對象不同情況而有不同方式的呈現。如《周易·謙·彖》所展示的：“天道下濟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7]95天高高在上，唯向下濟物，才能在大地上昭示光明；地處低下，唯昂首向上，才能與天相接而生長萬物。因此，天道的謙亨是虧損盈滿的，補益謙虛的；地道的謙亨是將盈滿的散布于謙虛的，使之充實；鬼神危害盈滿過多的，而福佑謙虛的；人道則是惡于盈滿，好于謙虛。天道、地道、鬼神、人道等通過各自的方式共同指向一個因謙而亨的結果。某種意義上，這似乎也是在表現一種宇宙人生時時不自滿而時時求進取的可持續發展理念。

（二）“君子有終”

那么，如何實現謙而亨？謙卦緊接著便作了說明：“君子有終”[7]95。意即唯有君子能夠始終保持謙德，從而時時處于亨通的境地。即是說，在謙的執行者前提下，唯有君子能有終，“小人行謙則不能長久”[8]80。何以如此？回到謙卦本身來說，謙卦之德的實現有其內在的依據，也即需要具備上下卦所包含的行為要求。下卦為艮，其《彖》曰：“艮，止也。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也。”[7]305知止是艮之要求。知止，是要求人們處事有所準則，知道可為與不可為之邊界，且不因外物而改易其所止。“知止而后有定”[1]3，而要始終保持堅定，唯有具備君子品格才能做到，小人則不能。《論語》言“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6]345，君子為人處世更關注是否符合仁義，而小人則更關注是否合人情私欲，立足點不同，追求不一，處事之態度便會有所區別。此外，上卦為坤，坤德至厚，“厚德載物”[7]18。坤卦象征大地，包容、滋養萬物，同時順應秉承天的志向。具備柔順、包容品質的人才能在處于高位時不輕視他人，在卑微之時也不會看輕自己，從而能夠包容他人、包容自己，并且總是向著光照的地方積極進取。應當注意的是，坤能載物，一定程度上意味著具備坤厚的人是有服務意識、能夠奉獻的人。這樣的人也唯有追求公義仁愛的君子才能做到。因此，并采謙之上下，謙德的完成，“唯艮之堅固，坤之厚順，乃能終之。故君子之人有終也”[9]194。

三、君子行謙：由“謙謙”以至“鳴謙”

進一步來看，由君子所行之謙，何以行之？對此，其《象》曰“君子以裒多益寡，稱物平施”[7]96。依程頤之說，“君子觀謙之象，山而在地下，是高者下之，卑者上之，見抑高舉下、損過益不及之義；以施于事，則裒取多者，增益寡者，稱物之多寡以均其施與，使得其平也”[10]67。意即遵循均平原則，裒取過多的，充實增益少寡的，將多寡按平均原則進行重新分配，從而實現相互平等，沒有矛盾和爭端的愿景。隨著謙卦六爻的相繼展開，君子行謙由初六“謙謙”以至上六“鳴謙”，將謙德原則貫穿在君子人生的每一階段，從中可見或吉或無不利之功，人們于此也頗多啟發。

（一）“謙謙君子”

君子行謙，首在“謙謙”。卦有卦時，爻有爻位。時不同，則人事發展背景有別，如或泰或否，或升或困；而位相列，則人事發展次第分明，如乾初位為潛龍，乾五位為飛龍。謙處謙虛亨通之時，其初六處全卦之初，象征起始，其爻辭曰“謙謙君子，用涉大川，吉”[7]96。謙，已是“屈躬下物，先人后己”之謂，謙謙，則是謙而又謙，重復強調之意。那么，君子謙謙的目的是什么呢？其《象》曰“卑以自牧”[7]96。“卑以自牧”何解？關鍵在于對“牧”字怎樣理解。考究古人對“牧”的解釋，多以“養”字言之，如《說文解字》謂“牧”為“養牛人也”[2]64，《周易正義》曰“牧，養也”[8]82。同時，也有根據情景不同，從義理角度有所發揮的理解，如《周易程氏傳》曰“自牧，自處也”[10]68。而作為會意字，“牧”在社會治理角度往往有君主牧民之謂，與今天所謂制約之意有相通之處。因此，統而言之，“卑以自牧”，意即君子謙謙，以謙卑的態度來制約自己，從而修養自己的德行，使自己處于謙謙的情狀之中。秉著這樣的德行，則可“涉大川”而吉。

（二）“鳴謙貞吉”

隨著“謙謙”的施行，君子的謙德逐漸被周圍人看到、感受到，從而開始有了謙謙君子的贊譽之聲。人皆稱贊，自然與人和諧，處事順遂。因而，謙之六二有“鳴謙，貞吉”[7]97之謂。且謙之六二以陰爻處陰位且居下卦之中，秉受中正之德，正合《系辭》“二多譽”[7]418之說。《周易》以陰陽論爻位，六爻之中，初、三、五為奇屬陽，二、四、六為偶屬陰，陰爻居陰位、陽爻居陽位謂之得當正位，且二、五爻位分別為下卦之中，上卦之中，因而又有“中正”之德，即陰爻在二，陽爻在五，位為中正。在人們觀念中，中正之德尤具美善之義。但要注意的是，謙之六二的中正之德需要“貞”之才能鞏固，從而“吉”。《文言》曰：“貞者，事之干也”[7]7。干為樹木主干，是枝葉之所以立的根本。因而貞之內涵有正固之意，落實在人的行為上，就轉化為要求人們能夠堅守其根，鞏固其正。在謙卦六二這里，即是要求君子隨著自身謙德之名逐漸被人所知所譽，更要保持自身的中正之德，繼續以真誠之心踐行謙謙，才能鳴且吉。

（三）“勞謙君子”

進一步來看，君子貞固謙德，即意味著不能停下行謙的步伐，才能保持謙德的持續性，因而其九三曰“勞謙”[7]97，且要求“君子有終”[7]97才能獲“吉”。勞者，勤勉、勤勞之意，故而“勞謙”之謂即勤勤于謙。君子能勤勤于謙，并且始終如一，才能因謙而亨而吉。這一階段的行謙要求事實上正是對應著謙之九三所處位置的突出意義而提出來的。與謙卦中諸爻相比，謙之三爻是卦中唯一陽爻，其他皆為陰爻，且九三居下卦之終，下接六二，上承六四，因而，謙九三所處位置實為特殊。一方面，從六二、九三、六四的關系來看，“三體在坎”[9]198，謙之九三正好處于坎卦（）卦體中，所處情景不免有艱難險阻之謂；另一方面，九三為謙唯一陽爻，按《系辭》“陽卦多陰”[7]407之說，謙卦諸陰以九三陽爻為主，為眾陰所歸，意即君子因謙而鳴于眾人，其所施為，眾目期待。因此，既處艱難險境，又逢眾人期待，君子便不僅面臨著走出坎境的現實問題，同時也擔負著滿足眾人期待的使命，在此情形中，君子唯有“勞謙”“有終”，才能終獲吉且“萬民服”[7]97。

（四）“無不利?謙”

當君子“勞謙”“有終”而走出坎境并滿足了眾人的期待之后，便進入一個較為順遂的階段，也即六四“無不利，?謙”[7]97。當然，需要說明的是，“無不利”是在九三“勞謙”的基礎上，當進入到六四，陰爻處陰位，柔順得正的階段彰顯出來的行為結果。但六四并不是謙德的終點，因而，君子處于謙之六四，仍然不能停下行謙步伐，若繼續向上，便需要“?謙”而至。“?”，“裂也”[2]256，引申為發揮擴散之意，因而“?謙”即為發揮擴散謙德。君子在“無不利”的階段依然“?謙”不止，才能繼續向前發展，不斷擴展其德行。且謙之六四處于“四多懼”[7]418的位置，靠近五爻君位，惕懼較甚，這便內在要求著人們不能放松精神，要時刻保持警惕，時刻做好準備。因此，在這一意義上，謙六四“無不利”的獲就，不僅有九三之功，更要求六四自身繼續努力“?謙”，做到“不違則”[7]98，不安于現狀，才能繼續保有謙德，無所不利。

（五）“不富以其鄰”

在“?謙”的促進下，君子秉謙德而居五爻尊位即六五位，處上卦之中，尊而不剛，柔而不弱，其辭稱“不富，以其鄰利用侵伐，無不利”[7]98。以六五爻柔中居尊的意義而言，君子施行謙德顯然已經得到了廣泛的認同，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君子也就獲得了以德服人、以德領眾的地位。然而，人們不禁疑惑，謙之六五何以出現“侵伐”二字？就謙卦全篇而言，無論是修養謙德，還是?散謙德，謙的實現過程內在地包含著人們的肯定與否定。其中，人們肯定的自然是符合謙德的人與事，否定的則是不符合謙德的人和事，而不符合謙德的人和事于人們生活和諧不利，因而便是人們反對、批判，甚至討伐的。于是，為使人們在謙德的光照下和諧安定地生活，一切違背謙德的人和事便都成為人們“侵伐”的對象，“侵伐”的出現恰恰是因謙德施行的需要而產生的否定動作。而“侵伐”的順利完成，則是通過“不富，以其鄰”的途徑實現的。對“不富，以其鄰”的解釋主要有兩種，一種表述為“不富以其鄰”，意“六五居于尊位，用謙與順，鄰自歸之，故不待豐富能用其鄰也”[8]82；另一種則表述為“不富，以其鄰”，意即不自為富，以免與眾人產生隔閡，而要虛懷謙遜，以謙德引領眾人“侵伐”不謙。兩種解釋都有其合理之處，兼而用之，可以理解為君子行謙德，不自為富，不以財物團結眾人，而以謙德團結帶領眾人討伐不謙者，于是便可以無所不利。

（六）“鳴謙”，“征邑國”

由謙之六五可知，君子在施行謙德的過程中，并不只有褒揚、肯定謙德的一面，也有抑制、否定不謙的一面，而對不謙的否定恰恰又是對謙的褒舉。這是《周易》的辯證觀念在謙德施行中的鮮活體現。隨著君子行謙到謙卦之終，上六稱“鳴謙，利用行師、征邑國”[7]98。需要注意，上六“鳴謙”與六二“鳴謙”雖然都是言君子謙德為人所知，但兩者的情況又有所不同。六二“鳴謙”處下卦之中，由初六謙謙積淀而得，是初鳴于世；而上六“鳴謙”處上卦之三、全卦之終，由前五爻層層推進，是極鳴于世。同時，由上六爻辭可知，謙之極也如六五一般有否定不謙的表現，即“用行師、征邑國”。何以在謙卦之終行兵事，這是值得思考的。《謙·象》緊接著解釋為“志未得也”[7]99。即是說，上六雖為謙卦之終，謙德極鳴，從者甚眾，但有光便有暗，有謙便仍有不謙，于是仍然需要對不謙表示否定，這一否定表現為“用行師、征邑國”。當然，這里需要說明的是，用兵邑國意味著這一兵事不是窮兵極武、無端侵略，而是限制在邑國范圍，針對不謙而為的，征有所止，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謙德外在表象。實際上，君子在施行謙德的過程中，盡管是“卑以自牧”，修養自持，但面對不謙者發起挑戰時，也應有剛硬手段來捍衛謙德，正如《論語》言“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6]197，是其義也。

四、結語

物有所宜，人有所善。以德觀之，人們過有道德的生活是為善。而以《周易》觀之，謙之德行又屬德之善善。《周易集解纂疏》云“夫易有一道焉，大足以治天下，中足以安國家，近足以守其身者，其唯謙德乎”[9]197-198。人秉謙德而立于世，在社會生活中展開謙之德行，以謙謙自牧為基礎，與己、與他人為謙，因謙而鳴，勞謙而信，人們自然如謙之眾陰歸聚九三之陽，服之、舉之，從而無往不利，諸事得吉。而隨著謙德的?散，人們在社會交往中逐漸形成以謙德為中心的共同價值理念，當謙德施行而惠及眾人，人們的交往便不會因高低多寡而產生沖突和爭端，一切不謙的因素也都將被眾謙者所侵伐、征討，在眾人的推動下，太平盛世終將實現，由此可見謙德之美善。

參考文獻：

[1]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2.

[2]許慎.說文解字[M].徐鉉，校定.北京：中華書局，2013.

[3]張岱年.中國哲學大辭典（修訂本）[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4.

[4]張岱年.中國古典哲學概念范疇要論[M].北京：中華書局，2017.

[5]劉毓慶，李蹊，譯注.詩經[M].北京：中華書局，2011.

[6]程樹德.論語集釋[M].程俊英，蔣見元，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4.

[7]黃壽祺，張善文，譯注.周易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8]王弼注，孔穎達，疏.十三經注疏[M]//周易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9]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M].潘雨廷，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4.

[10]程頤.周易程氏傳[M].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6.

作者簡介：

李元貴，男，廣東梅州人，碩士研究生，助教，研究方向：儒學與易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