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小班的那雙巧手

魯緯，本名張再興，1964年5月生于江蘇省江陰，一直從事報紙采編，歷任記者、編輯、報社主要負責人，現供職江蘇省江陰市融媒體中心，曾在一些中國文聯、省市作協主管主辦的文藝期刊和省市紙媒發表過多篇文學作品，多年研習小說詩歌和書畫。

魯姓，嘉禾鎮的小姓氏，還沒資格入鎮上九家著名姓氏之列。魯姓人大多是外地遷移來的，聚居青龍蕩一帶。或許因神匠魯班素稱中國百工之祖，這里的魯姓子弟主要做工匠謀生。

魯家出了個能工巧匠，行內美譽“小魯班”。他自己謙虛，說做個祖師爺的小跟班就知足了，還是叫他魯小班吧。魯小班手制的磚雕和泥堆塑技驚吳越。在中華民國時期的江浙一帶，他是古典建筑、古典園林行里磚雕和堆塑的業內頭牌。

魯小班本姓俞，俞家祖居青龍蕩，世代行醫。傳說俞姓先祖為神農苗裔，曾是黃帝手下名醫，因醫術高明，黃帝賜他俞姓，或許含有妙手治愈的意思吧。

俞家行醫門類眾多，魯小班的生父名醫“俞一帖”專治疳積類疑難雜癥，特別擅長診療哺乳期女人的奶癤。俞家兄弟五人，他排行第四，從小聰慧，不到十歲，已熟知相關草頭藥配方、熬煎之道，揉搓按摩之術也嫻熟。

十歲那年，他被過繼給了魯家。魯、俞兩家是常走動的近親，魯家一連生了倆丫頭，沒頂門立戶的男娃旺香火，魯家看中了俞家四兒子。名醫“俞一帖”也有心病，這小四聰明，但太膽大、太仗義、太直爽。雖說醫者仁心，但醫者要與人打交道，萬一不識歹人心，弄不好會貽誤終身。讓他跟魯師傅學磚雕手藝，雖說明面上沒行醫體面，或許反而是一種福氣呢。

于是俞家四兒子就成了魯家最大的男孩。這一過繼便為魯家引來了男丁，魯家媳婦第二年冬天就生下個兒子。

他好學，肯動腦，又愛琢磨。手工磚雕、泥堆塑得會畫一些畫。他讓老魯師傅借來了《芥子園畫譜》，為了省買墨買宣紙的錢，刮下燒飯鐵鍋底下的黑色鍋屑灰，研得細細的作墨，在卷成細條能點煙卷的那種廉價粗黃紙上，反復地畫。青龍蕩里，四季景色如畫，飛禽走獸，來來往往不忖人。他出門畫人，畫動物，畫蕩里風光。

三年不到，他就能畫得七、八分像，能替老魯師傅制作古典題材壁畫、給磚雕活打底稿了。13歲開始跟老魯外出干活，晚上老魯師傅睡了，他還在昏暗的豆油燈下琢磨壁畫技藝，直到雞鳴三更才歇。暑天的晚上蚊蟲多，他穿好長褲，雙腳踩在陶罐里，燈下熬藝。

16歲時，老魯帶他去拜見了嘉禾最有名的巧匠陸林泉師傅，說“我已教不了他了，拜你為師吧，好讓手藝有長進”。陸師傅早就知道這個好學的小伙子，高興地收下了，從此帶他外出，干上了古建筑施工，無私傳授一身技藝。

魯小班18歲那年，技藝精湛，名揚嘉禾鎮的匠人行。陸林泉師傅接下了一個大活。舜過山要整修擴建九座廟。

他就跟師傅在舜過山那九座廟的工地，跨年干了兩年活。他謙虛好學，取人之長，雕出的花飾活潑生趣，人物栩栩如生。陸師傅慶幸自己收了一個匠人天才，喜在心頭，主動找到他說：“自古匠人行以能者為師，我已技不如你，今天起我幫你打下手吧。”他答得很坦誠：“一日為師，終身為師，你是我一輩子的師傅。”陸師傅很感動：“人說教會徒弟餓煞師傅，小魯你技高壓眾人，你的人品真讓師傅高看一眼。”

舜過殿和那九座廟全部完工，挑了個吉日搞竣工儀式。來了很多官員、商人，還有上百位匠人，趕來看熱鬧的百姓至少上千人。

屋脊上的雙龍戲珠、仙鶴祥云、百鳥朝鳳，庭柱上的游龍舞爪，牌樓和堂壁上的達摩一葦渡江、六祖慧能講經等，形象逼真，精妙絕倫。

眾人嘖嘖贊嘆，有好幾十年沒見過這種好手藝了，嘉禾這是出了魯班傳人呀。陸林泉師傅笑得合不攏嘴，樂顛顛地介紹：“主意是小魯班的，大活細活也是他帶著干的。”

就在那一刻，他被譽為小魯班。也在那一刻，他謙稱只能叫魯小班。那年他才18歲。

魯小班真正讓吳門工匠折服，是在兩年以后的蘇州城。

蘇州望族出資在私家園林里籌建四季亭，請古建筑前輩負責向江浙名匠招標，最終定下由姑蘇顧坤泉、嘉禾魯小班和一位揚州名工、一位杭州名工負責。姑蘇名城，底蘊深厚，文人名士、書畫名家、匠作名工眾多，要求四座亭子造型一致，但必須裝飾出春夏秋冬四季不同特色。

四位高手都無圖施工，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顧坤泉的古建筑技藝名聞姑蘇城，之前從未遇到可匹敵的對手，自然瞧不起青年匠人魯小班。還魯小班呢，這回讓他變成魯大輸！

工程結束，蘇州古建筑前輩召集文人名士、書畫名家、匠作名家閉門合議。無記名投票，魯小班建的秋亭得了頭名。

魯小班勝在構思造境上。他借鑒“吳門四家”沈周、文征明、唐寅、仇英四人畫境，把這四位繪畫大師畫秋景的山水、人物、花卉，巧作加減法，化為秋亭四面八方精細磚雕、寫意堆塑。這份奇思妙想，讓身居姑蘇的顧坤泉心服口服，伸出大拇指贊不絕口，鐵彈子落在銅盆里——響當當，旗桿上掛燈籠——高明，想不到嘉禾有此等人才，還是改叫小魯班吧。

姑蘇顧坤泉主動找嘉禾魯小班研討匠作技藝，自此成為一生好友，一起在姑蘇承攬了六角亭、八角亭和湖心亭三處古建工程。

一年后，魯小班的磚雕絕技硬是征服了杭州城。

杭州大家族錢家祠堂翻修，屋脊上要重新裝飾雙龍戲珠，每條由28段組成，用56塊磚雕裝配合成。徽派磚雕名匠方嘉堂和吳地名匠魯小班每人承擔雕塑一條龍。

這哪是各自雕一條龍，分明是一場工藝大比武。

安裝選了個黃道吉日，爆竹連天響，兩人開始在屋脊上拼裝，下面擠著看熱鬧的杭城百姓，真是人山人海。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擱在地上的龍和裝上屋脊的龍，效果截然不同。方嘉堂的龍精雕細刻，擺放地上看光潔整齊，可惜龍鱗雕刻太淺，裝上了屋脊，仰頭遠觀效果變差了，龍尾反翹太猛，遠看僵硬。魯小班雕的龍，分塊擱地面時，刻痕深且粗獷，擺放上了屋脊，龍首龍尾顯得搖擺有力一氣呵成，龍鱗層次清晰，形象惟妙惟肖。

屋脊下人群吆喝聲如雷，方師傅的龍渾身光溜溜，趴著飛不起來嘍，魯師傅的龍搖擺有力，要騰空飛天啦！

吳越古建筑行里，嘉禾魯小班名震江南，人稱是魯班轉世。

一年后的初夏，魯小班接到了一個浙江山里的古建筑大項目。那里有座千年古寺要翻建大雄寶殿，施工時間只給兩個月。他請師傅陸林泉和師兄弟們一起去干活，一保證質量二搶工期。

杭州城錢家祠堂那次磚雕大比武，讓魯小班在浙江的名聲很大。古寺的翻建方很尊敬他，配合得勤，開工一個月，諸事進展順利。出資人是山里駐軍的一位旅長，隔三岔五，帶上副官和衛兵來巡察一番，雖長得五大三粗，但不失孔武有力，對魯小班很客氣，說是為了圓母親的佛緣，才出資翻修大雄寶殿。

魯小班眼尖，瞧見旅長腰佩短刀的刀背很寬很厚不同尋常，事后問了寺里僧人。旅長曾是湖匪，靠這把短刀打拼出天地，被國民黨軍隊招安后，因能打硬仗升任旅長，據說還是個孝子。

有一天，旅長的副官單獨來工地，無意間講起，旅長的第五房老婆，最得寵的小姨太，剛生了個大胖小子，但患了奶疳（癤）病，乳房腫脹痛得厲害。旅長唯一的兒子吸不到乳汁，越吮不出越鬧。延請杭州名醫多人診療，都無法治愈。旅長急得扯自己的頭發，恨不得把自家揪離地面，也想不出啥好法子。

陸林泉師傅看副官那著急的樣子，忍不住插了一句，魯師傅親生父親家中世代行醫，專治這種病，魯師傅從小就會。魯小班斜瞄了陸師傅一眼，想張嘴制止已來不及了。

“真的？”副官喜出望外，忙往軍營方向快步走。

一會兒，旅長帶著兩個衛兵匆匆趕來了。旅長仔細問了問他親生父親行醫的情況，直截了當說：“已拖了半個月，怕久誤成病，你老父親年紀大了，趕來的路遠不方便，請魯師傅試一試。”

魯小班臉露難色，“這這這……。”“拜托了，你總不忍心看娘痛兒哭吧”，旅長說得懇切。

魯小班再也無法推了，答應試試，把每天早晚需兩次按藥方服草頭湯藥等細節交代了一番。他特地講了要早晚兩次幫患者揉搓奶頭、按摩乳房，疏通了經脈，活絡了毛細血管，療效才更快

更好。

旅長的兩道濃眉明顯皺了幾下，面露不快之色，又很快平靜下來。旅長表態，“只要看好病啥都好說，讓我的寶貝兒子早點喝上奶。”

兩周后，經魯小班精心治療，五姨太胸部不痛不腫脹，舒坦自然了。幼子終于吸到母親的乳汁，心滿意足地安靜下來。

大雄寶殿翻修竣工，魯小班他們結完賬要回家了。副官趕來說，旅長當晚要單獨宴請他，表表心意。

魯小班難卻盛情。當晚，旅長讓副官作陪，倆衛兵左右站列。魯小班酒量不大，喝的陳年紹興黃酒后勁又兇，很快就暈暈乎乎了。酒酣飯飽間，旅長讓副官拿出一個小布袋，說這是五十大洋謝禮，必須拿的。

“謝謝。”魯小班取過布袋，就要起身告辭了。

“衛兵，給我按住他雙手！”旅長突然厲聲命令。

魯小班還沒明白怎么回事，身子已被倆衛兵壓住，雙手更被四只大手摁得死死的。說時遲，那時快，旅長飛速抽出腰間佩刀，那把加寬加厚血槽很深的利刃，直往他的右手砍下。除拇指、小手指外，中間三個手指，齊刷刷瞬間被切去一節手指。

旅長還破口大罵：“我的女人，你摸得爽！除了老子，哪個男人都不許摸！你小子，色膽包天欺侮老子！”

旅長還憋屈得活像個受了天大冤枉的孩子。

聞聲趕來的陸林泉師傅，手忙腳亂中，一把抓過那裝錢的布袋，用它捂緊魯小班右手傷口，帶著徒弟們，收拾妥一切，深一腳淺一腳，連夜趕路奔向嘉禾。

老魯很惋惜，說從此少了個巧手小魯班。他的生父俞一帖更痛心：“小四從小心善，不識歹人心。我把他過繼給魯師傅，本意讓他不用行醫，少跟人打交道，自會得福。人算不如天算，命中難逃這一劫，一出手行醫就沒得好報，遭大罪了。”陸林泉師傅也常常后悔：“我多插了一句嘴，害了他后半生，當時不管閑事該多好啊。”

魯小班活了下來。因右手三指殘得嚴重，再也無法做出巧奪天工的磚雕、泥堆雕了，但嘉禾干這行當的一代代后人，都尊他為師，以他為榮。

（江蘇省江陰市融媒體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