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幾個小時綠皮火車到延安,再汽車到安塞,顛簸一路身體散了架,但十幾歲青年人對專業的熱情輕易就戰勝了身體的疲憊。我們早上蹲在街邊來一碗洋芋擦擦,帶兩個包子,直到太陽下山了端著未干的畫,意猶未盡的走在柏油馬路上。偶爾下起太陽雨我們就撇開畫架、抄起畫,在老鄉家門前躲雨,更多時候長袖也曬得胳膊直發燙。這樣一種對生活的體驗和觀察,開啟我對風景寫生最初的認識。
西方油畫有著悠久的歷史和獨特的表達方式,從古典主義、新古典主義,到印象主義、表現主義,自十七世紀荷蘭風景畫逐步發展到十九世紀巴比松畫派、印象主義,風景油畫越來越受到關注逐漸成為重要的創作方向。十九世紀法國、俄羅斯的風景畫漸漸傳入中國,在學院教學體系中成為重要課程之一。而風景寫生的意義在于讓繪畫者在較短的時間里捕捉明暗、色彩,調整構圖。
我慢慢不滿足于寫生課程,開始拿著馬扎畫周圍的景色,在頻繁對景寫生的過程中感受到風景題材獨特的魅力,自然的將“寫生”轉化為“創作”。一方面,這是個人經歷的選擇,另一方面是藝術上的訴求可以通過風景題材得以展示,是專業層面上摸索的結果。風景油畫作為記錄生活的一種方式,更是表達情感的重要途徑,柯羅、梵高、吳冠中等眾多繪畫大師都在風景題材中透露著自己的情感。風景創作中情感的表達雖然沒有人物繪畫中對人本體的直接描繪,但依然可以進行主觀的變形和加強,將創作者的情緒帶入畫面中。
我喜歡旅行,有條件的情況下盡量出去走走。對生活的的體悟、開闊的眼界、時不時跳出框架來審視問題是藝術創造的基礎,只有不斷思考才能不斷成長,而“走出去”是思考的必要前提。在不斷出走的過程中,自然成為我創作的對象,這種生活方式讓我有創作風景題材油畫的可能性。
在每位繪畫者的學習過程中,總能找到自己擅長和關注的痛點。而對顏色的敏感,對空間的感受似乎更吸引我——拋開型體與色彩對話,沉浸在色塊與色塊間的呼應中,在微妙的色域里感受單純的美;在我而言,對空間的感受更準確的說是對氣場的感受,將氣場再現在畫布上,需要繪畫者反復調動自己的情緒,盡可能保持最初的狀態。
《校園風景》《花卉》系列作品,是從身邊的風景入手,在短時間內對景寫生,注重自己的瞬時感受和光影效果;《窗臺小景》《荷》希望以書入畫,嘗試將國畫中的筆意帶入到寫生,散點透視、一步一景,用國畫的觀看方式來看待對象;《空山》《大雨》嘗試用素描表達空間,材料簡單但變化豐富。我一直希望營造世外桃源的語境,不僅僅是風景上的安靜更是內心的安寧,《空山》更冷清些、《大雨》更有力量感,一個是乍暖還寒的初春,一個是仲夏大雨傾盆的夜晚。
玫瑰谷位于土耳其格雷梅北部的國家公園內,層巒疊嶂、怪石嶙峋。在山谷轉了整個下午,就因為當地人說這里的夕陽非常值得,于是找了一塊比周圍高的開闊地帶,打算靜靜的等。太陽下山的速度真快,剛剛找到合適的地方紅暈就從天而降,籠罩著整個視線。遠處最先迎著夕陽的山谷是暖暖的橘紅色,沒被照到的地方是冷冷的淡藍。中間有沙石、植被、溝壑,深深淺淺、冷暖交織,而我站著的地方因為一片厚厚的云的遮擋顯得冷清又濃郁。遠處掛著一團一團的云,和天空發生著微妙的冷暖變化,讓人感到輕快又淘氣。
2018年作品《玫瑰谷》在畫面處理上突出主觀性和材料趣味,畫面整體描繪了夕陽下玫瑰色的山谷,中間沒有被夕陽照到的部分用淡淡的藍紫色體現,和遠處橘紅色的山峰形成強烈對比;用厚重的顏料涂抹天空,以油畫特有的材料語言表達云的體積;畫面下半部分墨綠色的土地盡可能薄涂、營造空氣感。山坳用線條描繪,突出走向,構圖上以幾何形對畫面進行分割,把握畫面節奏。
在這樣一張有強烈感受的作品面前,技巧是稍縱即逝的,畫者很容易將這些技巧拋諸腦后,沉浸在自我享受里。但確實也需要偶爾提醒自己,適當運用技法才能準確表達。強烈的感受雖然容易讓繪畫者“信馬由韁”,但只有對對象有強烈的感受才有創作的熱情,而創作沖動,恐怕是創作前提。
2019年夏去山西走走,娘子關作為歷代兵家必爭之地依山傍水、居高臨下,走過娘子關回來的路上突然出現一小片開闊的田地,《廣袤田野》就記錄了這個下午偶然遇到的景色。天邊成團的云、綠油油的土地,一戶小小的人家好像和誰都不是鄰居,就那么孤零零的放在那,白色圍墻的小院子,中間一棵樹濃郁的仿佛一池硯臺。旁邊的路一直延伸到山腳下,在正午時分散發出銀色的光。被太陽灼燒的大地似乎蒸騰起來,每一寸植物都在拼命地生長著。

怎樣體現豐富的植物、田地肌理的不同?我先在畫布上用塑型膏對每一塊結構進行了細致的區分,隨著植物的生長方向進行堆砌,讓畫布表面呈現或大或小,有節奏的細小體積差別。土地和山脈都用純度很高的顏色,中景的田地則用厚重的顏料多次涂抹,在綠色和橘色間反復跳躍,既呈現夏天植物的顏色,又讓畫面有更多生機。我特意將頭頂的天空畫成墨綠色,大地綿延不絕的生命力仿佛延續到時空盡頭。
油畫作為創作媒介,其特殊性能夠讓繪畫者有足夠的時間進行反復刻畫。雖然風景創作中大部分情況需要準確抓住瞬時感受,但不得不承認,一些對象確實需要多次描繪才能體現出一定的體積和質感。
三月的蘇杭自古吸引眾多文人雅客,抱著學習江南園林營造的心態在初春走到了蘇州。蘇州古典園林宅園合一,可賞、可游、可居,所蘊涵的美學是人文歷史傳統的象征和濃縮。以拙政園、留園為代表的蘇州古典園林“咫尺之內再造乾坤”,而《南園風景之一》是以石峰林立、形似獅子著稱的“獅子林”。

這是園中一處不知名的亭子,相對于臥云室、問梅閣,它顯得安靜又小巧,連接于池水兩端,共人們通行。但恰是人少的原因,更符合我對園林的認知——搖曳的樹,深深淺淺的綠和粉,平靜的湖水,幾處人點綴其中。在我心里,園林是寄居心靈的場域,迤邐繾綣、靡靡猗猗,是歸隱田園后的放縱和角落里濕噠噠的苔蘚,是《西廂記》的幽會,杜麗娘的一場夢。
《南園風景之一》主要通過描繪充滿水汽的天空、澄凈的湖面和色彩不一的樹木來烘托氣氛。亭子作為主體顏色較重,和曲折的連橋形成強烈的對比,遠處怪石林立,紫色和綠色的運用非常主觀,全憑自己感受。春天粉色植物的處理降低純度,和樹木盡量和諧,將池中倒影的明度和純度增加,呈現波光粼粼的景象。

南園風景系列作品與其說是游玩蘇州的風景創作,不如說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再學習和再創造。蘇州作為保留中國傳統文化較多的城市之一,城市中隨處可見亭、橋、流水,當中國傳統園林在人們身邊時,其審美被潛移默化影響。
為什么現代人會被傳統營造吸引,能夠理解古代的美并產生共鳴?我想首先,這種美是符合美的規律的,這種規律延續至今,經過大量的實踐,無論外在的形態如何變化,歸根結底是在一定框架內的美;另一方面,中國人對傳統文化的認同是刻在基因里的。普通觀眾也許對抽象表現主義看不懂,但山水總是能自然而然的欣賞,輕松的接受。而對于我,園林中逃離現世、渴望自由所隱藏的出世美學契合了內心訴求。
學習繪畫多年,我很少以畫示人,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在畫畫、思考、嘗試、畫畫中循環往復。拿起筆、畫,能表達出我想要的,就足夠了,觀眾的看法似乎是可有可無的一部分。繪畫更像是日記,私密、個人。怡然自得、聊以自娛,做一名業余繪畫者,將有限的精力關注自我、學習傳統、真實表達,也許能更快找到“美”的本義。
(責任編輯:杜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