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學》篇“參”字釋義辨析

［摘 要］ 《荀子》是儒家經(jīng)典，歷代學者為其做注。其中“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中的“參”從古至今有兩種解釋，其一“檢驗”，其二為“同‘三’”，兩種釋義涵蓋語法、詞性、篇章多個領(lǐng)域。從《荀子》對《論語》的思想及內(nèi)容繼承情況；“三”“參”相同的詞性分析，及“參省”一詞詞性辨析等角度，試說明“參”字應(yīng)譯為單音節(jié)動詞“檢驗”義。

［關(guān)" 鍵" 詞］ 勸學；參省；三省；辨析

一、古今學者研究綜述

唐代楊倞的《荀子注》是現(xiàn)今流傳最早的《荀子》注本。楊倞認為“參，三也。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該說法體現(xiàn)了荀子對儒家經(jīng)典的直接繼承。楊倞的觀點影響深遠，清代盧宏弨《抱經(jīng)堂叢書·荀子卷第十五》、王先謙《荀子集解》均沿用楊倞的說法。①清代王引之在《經(jīng)義述聞·大戴禮記》中也認同此觀點，盡管這與下文將闡述的《大戴禮記》及其他注本的觀點有所不同。②

盧辯注《大戴禮記》將“參”釋義為動詞，因其認為《荀子》原作為“君子博學知日參己焉”，由于“省乎”一詞此處不存在，所以“參”字自然具有動詞詞義。后孔廣森撰《大戴禮記補注》雖改盧本而從楊本，即在文中加回“省乎”二字，但并未認同前人對“參”的解釋。孔寫到“參己者，學乎兩端以己參之”，可見其含義應(yīng)為“檢驗”。清代俞樾則既認同《大戴禮記》中“省乎”二字的缺失，在《諸子平議》中寫有“荀子原文蓋作君子博學而日參己，參者驗也。”，又明確提到“參者，驗也。”

當代研究中，支持“參”同“三”者有以下理由：其一，與古代學者類似，認為荀子對《論語》思想和內(nèi)容有所繼承，因此兩字相通③。其二，認為古漢語多單音節(jié)詞語，也罕見“參省”這個詞語組合，因此不可譯為動詞“檢驗”④。其三，從文字學角度，認為繁體“參”亦寫為“叄”，或二字同源，因此該字有數(shù)量詞“三”之意⑤。

其他研究者則認同“參”釋為“檢驗”及其近義者：如梁啟雄《荀子簡釋》言“歸納其義，參字實含‘征驗’”，章詩同《荀子簡注》言“參省，檢驗考察。”，北京大學《荀子》注釋組《荀子新注》“參：檢驗，一說‘省乎’二字為后人誤補。”，張覺《荀子校注》言“參，檢驗。”，楊柳橋《荀子詁譯》“按司馬貞《史記》索隱，參，驗也。”

可見，古今學者對于《勸學》“參”字的理解差異主要在于三點：其一，荀子《勸學》是否直接引用《論語·學而》“吾日三省吾身”一句。其二，詞義上，“參”“三”什么條件可相通，以及“參”及“叄”“三”三字的關(guān)聯(lián)問題。其三，“參”“省”二字的詞性及含義是否一致，甚至缺一亦可。下文即對上述三個問題進行逐個分析。

二、從《勸學》篇對《論語》的引用及主題思想異同角度辨析

（一） 淺析《荀子》對《論語》的引用情況

荀子是戰(zhàn)國末期儒家思想重要的繼承者與發(fā)揚者，《荀子》一書引《論語》言論49次，與《論語》可互證者19條。①但需進一步說明的是，《荀子》對《論語》既有引用，又有內(nèi)容上的延伸和豐富。總體來看，荀子對《論語》的引用不僅在于對儒家先賢思想的推崇，更在于利用《論語》中的言論進一步闡述自身對為人、為學、治國等問題的理解和思考。如“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此句在《論語·憲問》中獨立成篇，表達今人與古人學習目的的不同。《荀子·勸學》雖引用此句，但后文寫有“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等若干句，進一步闡述君子與小人之學究竟有何不同。所以說，荀子對論語內(nèi)容和思想既有繼承，又有發(fā)展，《論語》是荀子說理的重要論據(jù)，但荀子對其言論并非簡單的模仿與單純的傳承。

荀子除了對《論語》有所引用，也頻繁引用《詩》的內(nèi)容，僅《勸學》一篇就6次提到《詩》，其中3次引用《詩》中原文。如“《詩》曰‘嗟爾君子……介爾景福’”，在《詩經(jīng)·小雅·小明》中，該句是一位長期苦行的官吏對他人的勸告，可感詩歌主人公的辛酸不易，而《勸學》僅用其提醒讀者注意品德修行，并無原文苦行慨嘆之含義。可見，荀子是善于通過引用來說理的，也擅長根據(jù)自身需要改變所引內(nèi)容的側(cè)重點。因此，《勸學》“日參省乎己”一句的靈感或源自《論語》，但是否為“三省吾身”，從形式到內(nèi)涵的直接引用有待考證，若僅因其形似，就斷定為是荀子對《學而》的直接引用略顯偏頗，更應(yīng)關(guān)注兩篇內(nèi)容在思想和內(nèi)涵上的相似程度再做定論。更推之，僅因荀子或直接引用《論語》內(nèi)容便視“參”可通“三”，論據(jù)略顯單薄。更可能是荀子根據(jù)《勸學》的主題需要，在引用后又對內(nèi)容有所修改。

（二）從《勸學》篇的主旨思想觀“參”同“三”的可能性

《勸學》的主要思想在于闡述學習的價值與方法，《論語·學而》內(nèi)容更為豐富，包括學習、修身、交友等多個領(lǐng)域的做人之道。具體到“三省”所在句，內(nèi)容為：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在不同版本的《論語》注解中，學者對“三”字的理解并不一致。或認為“三”為確數(shù)，即指后文所列三項內(nèi)容：替人做事是否盡心；與朋友交往是否真誠；學后是否復習，如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提道：“曾子以此三者日省其身，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或認為“三”為概數(shù)，表多次，做頻率副詞。如楊伯峻著《論語譯注》：“‘三省’的‘三’表示多次的意思。”則該句強調(diào)的是君子每日反省自身的頻率和力度，后文或可理解為多次反省時的內(nèi)容舉例，即包括但不限于此三項。“直接引用”說可追溯至楊倞，不過楊倞并未說明此處的“三”字應(yīng)作何理解，僅強調(diào)《勸學》中“參”字出自《論語·學而》。

假設(shè)“三”作確數(shù)理解，與《勸學》的主旨思想有所偏差。《學而》中“省”的內(nèi)容里“為人謀”“與朋友交”與學習無關(guān)。若“日參省乎己”句為“三省吾身”句的直接引用，則“省”不僅是對學習內(nèi)容、學習態(tài)度的反省，更是對為人處世之道的反思。如此就會與《勸學》“君子為學”的態(tài)度及方法這個主題思想有所出入，從而顯得突兀且“畫蛇添足”。假設(shè)“三”為概數(shù)，表示多次，則該句含義為：君子要廣泛地學習并且每日對自己多次反省。這樣解讀，沒有點明反省的內(nèi)容，根據(jù)前后文可理解為反省應(yīng)與學習相關(guān)。由此觀之，“三”為概數(shù)，表示多次，既能解釋《學而》所強調(diào)的多反思，又合乎《勸學》的主題，但后文將從詞義探究的情況說明，若“三”表概數(shù)，并不符合與“參”相通的條件。

因此，當“三”表確數(shù)，直接引用后與《勸學》的主題不通；而當“三”表概數(shù)，看似兩篇內(nèi)容均可成立，但后文將說明此用法有誤。再者，《學而》中的“三”詞義尚無定論，更說明“直接引用說”下得出的結(jié)論值得推敲。筆者認為，此句并無對《學而》的直接引用，而是特用“參”字，與“省”結(jié)合，突出學后自我檢驗、自我反省的重要性。至于兩個動詞可否連用，也在后文進行論述。

三、“參”“三”可相通的情況辨析

（一）詞義上，“參”“三”相通的前提

在先秦時期早于《荀子》的作品中，的確可見“參”“三”相通的情況。如《周易》“參天兩地而倚數(shù)”，再如《左傳》“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但可舉之例的“參”含義均為確數(shù)，即數(shù)字“三”。文字學著作方面提到“三”“參”相通的是《廣雅·釋言》，但原文及后注本皆未提及“三”作何意。

可見，只有“參”做確數(shù)時，“參”“三”方可同義。若《勸學》中“日參省乎己”翻譯為“每日對自己三次反省”（因表確數(shù)，則僅能為三次）是不恰當?shù)摹Ｋ浴秳駥W》中“參”并不符合通“三”的前提。

現(xiàn)代辭典方面總結(jié)出“參”“三”相通的情況為“‘三’‘參’有時通用，‘參’僅在表示‘三分’或‘并列成三’時讀作同‘三’”①。可見，現(xiàn)代辭書承襲了古代“三”“參”相通的詞義前提，即“參”翻譯為確數(shù)時，可同“三”，除此之外，未有明確承認的相通之含義。

（二）“參”“叄”與“三”的關(guān)系

如前文言，今亦有論者因繁體“參”與大寫“叁”共有異體字“叄”等原因，誤將此與《勸學》中“參”“三”含義直接掛鉤。

首先，“三”字從甲骨文時期就已出現(xiàn)，先秦的諸多作品均直接使用“三”字，在若干版本《論語》與《荀子》中，均使用“三”字，所以不存在原作者使用大寫“叁”或異體字“叄”從而與繁體“參”同義的可能。其次，據(jù)記載，自唐武則天后，才有“叁”等數(shù)字大寫的規(guī)定② ，且“叁”作為“三”大寫的前提亦為“三”表示確數(shù)。最后，《康熙字典》記載“參，古文‘叄’，如《左傳》‘自叄以上’”通過翻譯即可得知，此處“叄”仍為確數(shù)，含義為數(shù)字“三”。所以，無論“參”字是何種寫法，與“三”相通，都須為確數(shù)，也不會因與后世使用的“叁”共有異體字，則改變用法。

所以，以此三字關(guān)系為由，解釋《勸學》中“參”“三”含義相通，實為誤讀。

四、“參”“省”二字單雙音節(jié)問題辨析

（一）“參”“省”詞性問題分析

如前文，有學者認為文言中多單音節(jié)詞，少雙音節(jié)詞，且少有單音節(jié)動詞連用的慣例，所以從詞性的角度反對“參省”可理解為雙音節(jié)詞，或“參”與“省”均為動詞，從而反對《勸學》中“參”譯為“檢驗”。針對“參省”的詞性問題，筆者也認為“參省”一詞非雙音節(jié)詞，但應(yīng)為含義相近的兩個單音節(jié)詞的連用，起強調(diào)作用。

若“參省”為雙音節(jié)詞，則缺失一方含義，有質(zhì)的改變或無法承擔句子中的某個語法成分。如上文言，俞樾等學者曾言《勸學》原文僅有“參”字而無“省”字，該異文可信度本文不論，且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句子的深層含義，但此說法體現(xiàn)了“參省”一詞并非雙音節(jié)詞，這兩個字在該句中可獨立存在，即均為動詞用法。從“日參省乎己”所在句的含義分析可知，本句強調(diào)做學問不僅要學得多，即“君子博學”，更要多做檢驗與反思。“參”若譯為“檢驗”，則與“省”（譯為反省）兩個動詞直接連用，組成意思相近的聯(lián)合結(jié)構(gòu)③。

詞性相同，詞義相近仍重復出現(xiàn)的原因在于這兩個詞各有強調(diào)。“檢驗”意為個人與某一標準之間的比勘。一般來說，所謂“標準”往往是客觀的外物，在該句中可理解為君子將所學的內(nèi)容作為檢驗標準，對照自身行為，這種行動即為“參”。“省”字更強調(diào)內(nèi)心的反省，是經(jīng)過與標準的對照后，對自我得失的反思與批評。這兩個行為一前一后、一內(nèi)一外，并非無用之重復，而是荀子為凸顯以學為鏡，加強反思的重要性的表達方式。因此，“參”“省”組合宜理解為各有側(cè)重的單音節(jié)動詞的連用。

（二）古文中單音節(jié)動詞連用情況列舉

古文中含義相近的單音節(jié)動詞直接連用雖然少見，但也可列舉一二。如《左傳·成公十四年·五》“大夫聞之，無不聳懼”，其中“聳懼”二字皆為動詞，含義均為“恐懼”。《荀子》中也有其例。如《不茍》篇“揚人之美，非諂諛也”，其中“諂”“諛”二字均為動詞，均有“奉承，獻媚”的含義。兩者同上文所言，為動詞連用的“聯(lián)合結(jié)構(gòu)”。與《勸學》篇“參省”組合相同，后世文言作品也少見“聳懼”“諂諛”這個詞語組合，但不可因其少見而否定存在的事實。《荀子》一書注重語言的美感，講究對仗及抑揚頓挫，所以這類單音節(jié)詞的連用也可看作是調(diào)理音節(jié)之需要。

五、結(jié)語

當“參”表示數(shù)詞（確數(shù)）“三”時，古文有“參”“三”相通的用法，但《勸學》“日參省乎己”中的“參”不可翻譯為數(shù)詞“三”。同時，荀子雖對《論語》的思想和內(nèi)容有所繼承，但“日參省乎己”未有充分證據(jù)釋為“三省吾身”的直接引用，從而說明“三”“參”相通，因此該字更準確地翻譯應(yīng)為單音節(jié)動詞，含義為“檢驗”。

作者單位：香港教育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