誕生母題視域下的古希臘英雄敘事

［摘 要］ 長期以來，對于古希臘神話中英雄敘事的研究著眼于英雄冒險的經歷，而忽視英雄奇異的誕生方式。基于結構主義神話學的分析方法，分析了英雄敘事的一般模式。英雄誕生敘事中水、土元素的不斷出現象征著古希臘哲學四元素論中對于人類起源的樸素認識，英雄的誕生受水、土的操控，命運的走向也與水、土關系密切，反映出古希臘人對于自然、命運不可控的認識與恐懼。通過誕生母題視域下的英雄敘事研究，可以進一步豐富關于英雄敘事的視角研究，探究英雄敘事表層結構下的深層文化內涵。

［關" 鍵" 詞］ 古希臘神話；英雄敘事；誕生；四元素論

一、引言

古希臘神話源流久遠，經歷了由口耳相傳到文字記錄直至被反復書寫的漫長過程。古希臘神話主要由神的故事和英雄傳說兩部分組成，英雄傳說主要起源于祖先崇拜，其主人公英雄一般為人神結合的后代或者了不起的凡人，具有非凡的體力與勇氣，典型的代表有珀耳修斯、奧德修斯、俄狄浦斯等。

人類學者愛德華·泰勒在其論著《原始文化》中指出，英雄神話通常都有統一的情節模式：英雄誕生后要被拋棄到野外，然后被他人或動物救起，長大后成為民族英雄。①在古希臘神話中，關于英雄的出生、冒險、遇難、死亡都有詳盡的書寫， 其敘事方式有自己的特色。基于古希臘的時代文化背景，本文嘗試歸納出一種古希臘神話中關于英雄敘事的基本結構，將其置于誕生母題的討論視域下，探析英雄的奇異誕生與英雄敘事特點之間的關系，并借此分析神話結構與古希臘哲學深層的聯系。

二、英雄敘事的一般結構

古希臘文本神話見于諸多作品中，這里主要以《荷馬史詩》《神譜》《工作與時日》以及古斯塔夫·施瓦布的《希臘古典神話》為研究文本，提取其中較為典型的英雄敘事進行分析，大致歸納出英雄敘事的一般結構（見表1）。

在列維—斯特勞斯看來，神話體系中隱藏著看不見的結構，只有將一則神話與其他神話聯合起來閱讀，才能理解其內在含義。索緒爾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中提道：“看不見的語言屬于共時性層面，支配著具體的言語行為，后者屬于歷時性層面。”②我們可以發現，在所列舉的英雄敘事中，將不同敘事進行縱向分類和比較，英雄的行為模式主要由“誕生—追尋—回歸”三個部分構成。表中的每一個縱行都體現出同樣的特點，第一縱行與英雄誕生的方式有關，第二縱行則與英雄尋找血緣關系有關，第三縱行涉及英雄回歸方式以及殺死父親的結果。其中筆者將著重分析英雄奇異的誕生方式，他們或在結合方式上體現動物與人、自然物與人的結合，或在生育方式上表現出被丟棄再被領養的特點。筆者接下來將從誕生母題的視角出發，歸納出英雄誕生的特點和其反映出的含義。

三、誕生母題的分類

誕生神話意為人的出生或新事物的出現。在關于英雄的誕生敘事中，通常分為結合和生育兩個過程進行。

（一）結合

1.動物與人的結合

在古希臘神話中，有許多神化身為動物與人進行結合生育的故事。例如，宙斯化身公牛與歐羅巴結合，誕下彌諾斯、薩耳珀冬。薩耳珀冬成為國王，并作為特洛伊人的盟友參加了特洛伊戰爭；彌諾斯則成為克里特國王。宙斯還變形為天鵝與埃托利亞國王的女兒勒達結合，誕下波呂丟刻斯與海倫。波呂丟刻斯以力大藝高的拳斗士而聞名，在斯巴達，他被奉為國家的保衛者和體操運動的庇護者。宙斯化身為老鷹，把河神之女埃癸娜拐走，兩人結合生下了英雄埃阿科斯。宙斯還化身鷹吸引伽倪墨得斯，然后與之結合。

2.自然物與人的結合

神化身為自然物與人結合，流傳最廣的是宙斯與達娜厄的故事。阿爾戈斯國王阿克里西俄斯從神示中得知，女兒達娜厄日后所生的孩子將會推翻外祖父的統治并把他殺死。國王就將達娜厄關進了銅塔，但宙斯化身為黃金雨進入銅塔讓達娜厄受孕，誕下了珀耳修斯。宙斯還化作一團云霧與伊俄進行結合。在她替父親放牧之時，宙斯把整個地區變作一團漆黑，化身為云霧將伊俄罩住，與伊俄進行了結合。被赫拉發現后，宙斯為了保護伊俄，將其變為一頭小母牛。伊俄經歷了苦難后終于得到赫拉的赦免，變回人并在尼羅河的急流邊上給宙斯誕下了之后的埃及國王厄帕福斯。

現在，我們將結合部分的神話提煉出來，可以歸納為這樣一條路徑：神通過變身為動物或者自然物與人結合，誕下英雄。首先，動物生于大地之上，與大地關系密切，動物代替神完成結合，體現出誕生之初的大地起源色彩。根據柏拉圖的《理想國》，人性是通過動物性來確立的，人性與動物性的對立具體體現為理性與獸性的對立、天空與大地的對立。居住于奧林波斯山的神通過變身為動物，神性中的理性暫時擱置，取而代之動物的獸性，在與凡人結合后誕下半人半神的、具有理性、獸性與人性的英雄。神由奧林波斯山到大地的結合路徑，將距離與大地無限接近，也體現出神話中對于人類土地起源的認識。其次，雨、云等自然物等往往與水有關。赫西俄德的《神譜》中，蓬托斯與俄刻阿諾斯作為遠古神孕育了眾多海洋和河流之神。他們分散在四面八方，雖然所居地方不同，但都一樣服務于大地和海洋。于是可以推斷，水在創世之初就有著極其靈活的變化性與重要性。

（二）生育

英雄往往有一個不被期待的出生，即英雄與父親或男性親屬的關系呈現出較為明顯的敵對性，表現方式主要為父親在孩子出生前獲得一個預言：兒子在長大后會殺死或取代父親。這昭示著兒子在從幼年到成年的過程中始終具有對父親潛在的或現實的威脅，父親因此一般選擇采取拋棄的措施來避免威脅的出現。在避免產生威脅的措施中，拋棄是最常用的手段。而在之后由于英雄的被救顯示出一種區別于母體生育的新的生育方式，筆者將此稱為二次生育。有幾種自然要素頻繁出現在關于英雄的誕生神話中，給了英雄二次生育很大的助力。

1.海洋、河流與木箱

首先需要深入討論的是英雄被父親拋棄—放進箱子—扔到水中—被救起的二次生育過程。達娜厄生下珀耳修斯后，她的外祖父下令把女兒和外孫裝進一只箱子扔到海里，后來一個漁夫救起了他們。俄狄浦斯的故事同樣也遵循這一結構，俄狄浦斯的父親收到預言說自己將死于親生子之手，于是將他扔進海里，海浪把他沖到岸上，由一位國王收為義子。我們注意到，在這兩個英雄生育敘事中，水和箱子是兩個共通的意象，水中獲救是統一的敘事模式。

這一敘事模式在世界范圍內的神話中都有所表現，奧托·蘭克的《英雄誕生的神話》中總結了全世界神話關于英雄誕生的描寫，他發現盡管各個國家被空間隔開彼此獨立，在英雄誕生的描述上卻具有相似之處。即新生兒被他的父親或父親的代言人下令處死或者置之絕境，通常裝在一只小箱子里扔到河里去。英雄通過水擺脫必死的結局，卻也變成了殺死父親的前置條件。在這個過程中，水往往從被拋棄的場所變成二次生育的依托，木箱代表子宮，河流或者海水代表羊水，而英雄的第二次生命就通過溺水被救表現出來。英雄由水孕育后又在不知不覺中不斷逼近自己的宿命，珀爾修斯在長大后回到故鄉參加競技會，投擲鐵餅時無意中砸死了外祖父；俄狄浦斯在外地漫游時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英雄敘事相似的表層結構反映出一種命運的必然性，而水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推動故事的角色。

2.動物、牧人與土地

在大多英雄都有一個不被期待的出生的基礎上，生育者與養育者經常會出現割裂的情況，養育者會由動物或牧人來代替。王子帕里斯因母親在夢中收到內容為她生下的兒子將會把特洛伊徹底毀滅的神諭，而被遺棄在山上，得到一只母熊的收留。忒勒福斯作為赫拉克勒斯和公主奧革的孩子，剛出生就被母親拋棄在山林，受到一頭母鹿的哺育。①熊和鹿都是生活在山林中的野生動物，與人類的界限非常分明。珀利阿斯和涅琉斯是一對孿生兄弟，父親堤洛將他們丟棄后由牧馬人將他們養大；羅穆路斯與其兄弟瑞穆斯被拋棄后由牧人養大。牧人作為與牲畜、山林關系最親近的人，在這里承擔起養育者的責任。

那么生于山林中的動物和牧人有什么關系呢？赫西俄德的《神譜》中記載了大地女神該亞與烏拉諾斯結合生出神族的過程。在赫西俄德的宇宙觀中，大地被稱作萬物的根基，因為不只樹木、人類、動物，甚至海洋和山丘都依賴于它。動物作為依賴土地而生的種族，牧人作為依賴于土地的人類，在接受土地的饋贈時，在某種程度上也成為土地的化身。一種依托于土地，從大地中生育的關系被體現出來，可以發現土地與英雄的生育也有著非常強的關聯性。

四、文化釋義

通過以上對英雄敘事中關于誕生母題的分類，我們可以發現不管是在結合中還是在生育中，水與土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這兩個元素與古希臘神話的英雄誕生敘事是難以分割的，甚至影響了英雄敘事的結構。

古希臘哲學的前提是古希臘神話。茅盾曾在《神話研究》中明確指出：“ 神話為初民的知識的積累，為初民之宇宙觀、宗教觀、道德觀，是對自然的樸素認識。”②在人類文化中，神話占據著特殊的地位。神話作為一種早期思維的呈現方式提供了展現先民對于宇宙本原和自身起源的思考。赫西俄德的《神譜》就記錄了宇宙與諸神的起源，是一種樸素的宇宙起源論和自然演化觀的闡釋。《荷馬史詩》在體現人的智慧和力量的同時也體現了古希臘人對于命運的思考。

古希臘神話中英雄的行為邏輯主要為誕生、追尋與回歸，這些行為邏輯常與水、土兩種元素相關。例如，在《奧德賽》中奧德修斯十年漂泊回歸家鄉，整篇史詩大部分都在描述奧德修斯在海上漂流的經過，水的意象同樣貫穿在奧德修斯回歸的始終。我們發現英雄的誕生往往是奇異的、特殊的，并且誕生的方式對英雄的后續行為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于是，我們再次對誕生母題進行細化分類，發現不管是何種方式，其背后都暗含水、土兩種意象。

立足于神話與哲學的關系，我們可以通過分析古希臘四元素說來反觀對于水、土與英雄誕生關系的闡釋。泰勒斯首次用物質的原因來解釋宇宙的起源問題，提出“水是萬物的本原”這一命題。四元素中的土是由古希臘哲學家克塞諾芬尼提出的，如“一切都從土中生，一切最后都歸于土”。恩培多克勒提出了“四根說”，認為構成世界的本原是水、火、土、氣這四種元素的組合。事實上，四元素說來源于古希臘傳統民間信仰，是古希臘先民對于自然的樸素認識。在古希臘神話中，人神結合的目的是誕下英雄，英雄借助水或土的力量來試圖消解自身的脆弱與對自然、命運的恐懼。而英雄也需要借助水或土的力量來完成二次生育與成長。與此同時，英雄的命運也受制于水、土。水和土成為英雄誕生的媒介，也推動英雄走向已定的宿命。正是因為珀爾修斯從水中獲救，才為殺死外祖父的預言提供了現實的可能性。總之，英雄的誕生受水、土的操控，命運的走向也與水、土關系密切，反映出古希臘人對于自然、命運不可控的認識與恐懼。

古希臘神話篇幅浩大，強大不凡的英雄以及精彩的冒險往往被學者們所關注。然而，在英雄光芒的背后，也需要洞見原始先民對于自然觀、命運觀的深刻認識。

參考文獻：

［1］ 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神譜［M］.張竹明，蔣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

［2］荷馬.荷馬史詩·伊利亞特［M］.羅念生，王煥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

［3］ 荷馬.荷馬史詩·奧德賽［M］.王煥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4］葉舒憲.結構主義神話學［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5］楊麗娟.古希臘神話論稿.［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21.

作者簡介：

郭一帆（2002—），女，漢族，湖南長沙人，云南師范大學在讀本科生。

高若雨（2002—），女，漢族，云南昭通人，云南師范大學在讀本科生。

作者單位：云南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