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圍城》德譯本在問世之后被德國讀者稱贊是一部具有世界文學潛力的作品,從期待視野的角度來看,小說既滿足又打破了德國讀者對譯入中國文學作品的期待,小說在內容、敘事、主題與風格上與德國讀者已有的閱讀與審美經驗的互文形成創新之處。在期待的滿足與打破、作品的熟悉與創新中,較好的接受效果得以產生。從讀者的接受視角分析《圍城》獲得世界文學之美譽的原因,在此視角下希望給予外譯文學作品接受情況更多的關注。
[關" 鍵" 詞] 《圍城》德譯本;期待視野;世界文學;接受視角
一、《圍城》德譯本
《圍城》是錢鍾書先生唯一一部長篇小說。全文文筆流暢,風格詼諧幽默,展現出中華文字的博大魅力,是中國近現代文學的代表性作品。此外,《圍城》也是一部“走出去”較為成功的文學作品,其外文譯本與收藏各種外譯本的圖書館數量眾多、傳播與影響范圍廣大、研究成果豐富,是中國現當代外譯文學作品中的重要篇章,在中外文學交流中占有重要地位[1]。其中,德譯本《圍城》在德國的接受情況亦是如此。小說由德國漢學家、翻譯家莫宜佳(Monika Motsch)執筆翻譯,其德譯本行文簡潔、譯文準確,獲得了2009年法蘭克福書展的最佳翻譯獎(該獎德文名為“Jane" Scatcherd”獎,由海因里希·瑪麗亞·雷普希—羅沃爾特基金會在法蘭克福書展期間頒發,用來獎勵文學翻譯領域里的杰出貢獻者),2011年被提名為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圍城》德譯本于1982年問世,而后經過兩次再版,曾經躋身于德國熱銷書之列。
德國漢學家與主流媒體對《圍城》評價頗高。如德國漢學家、《圍城》德譯本譯者莫宜佳稱贊《圍城》為“第一部中西文學合璧的小說”[2]。德國多家主流媒體,如《明鏡周刊》《法蘭克福匯報》《南德意志報》等紛紛發表書評,對《圍城》稱贊有加,其中有多位漢學家和評論家贊小說有“世界文學”之潛力。
作為譯入文學作品,《圍城》中內涵豐富的中華文化能為德國讀者提供一場新奇而神秘的異文化盛宴,這自是不言而喻的,但從書評來看,作品的跨文化性更受關注。這是因為,小說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德國讀者一直以來對遙遠而神秘的東方文學的期待。
二、期待視野
20世紀70年代,接受美學流派興起。在此之前,重點考察文學作品與歷史現實的關系的實證主義與主要研究文學作品內部語言與結構的形式主義一直是當時文學理論的主流。但接受美學流派開辟了新的領域,聚焦于新的視點,將研究著力點轉移至閱讀文學作品的讀者身上,肯定了讀者的作用,將讀者對文本的具體化納入文學作品的構成要素之中去[3]。至此,文學作品不僅包括其文本本身,還包括讀者的理解、接受、闡釋等再創造的過程。“讀者對文本的接受過程就是對文本的再創造過程,也是文學作品得以真正實現的過程。文學作品不是由作者獨家生產出來的,而是由作者和讀者共同創造的。”[4]這種說法沖擊了傳統的“作者中心論”與“作品中心論”,使讀者走向中心地位。
其中,接受美學流派的奠基人漢斯·羅伯特·姚斯(Hans Robert Jauss)提出“期待視野”這一理論。他認為,讀者的期待視野是“閱讀一作品時讀者的文學閱讀經驗構成的思維定向或現在結構”[5],這種思維定向或結構指的是“讀者原先的各種經驗、趣味、素養、理想等綜合形成的對文學作品的一種欣賞要求和欣賞水平,在具體閱讀中,表現為一種潛在的審美期待”[6]。換言之,讀者在閱讀一部作品之前已經帶著既定的條件,這種條件既包含社會、歷史、文藝發展等客觀因素,又包含審美傾向、閱讀習慣、想象等主觀因素。在閱讀之時,作品的內容不斷喚醒讀者的這些既定條件,也就是期待視野,這些條件可能被滿足、被對應,也可能被打破、被改變,甚至被反撥、被重塑。
在這樣的意義下,一部好的作品就是一部被關注、被接受、被闡釋,甚至被爭議的作品。或者說,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來看,一部好的作品必須將讀者的接受面也考慮進去,作品本身與讀者的期待視野構成的關系是重要的衡量要素。岡特·格里姆(Gunter Grimm)將這種關系細化為四類,分別是:
(1)期待視野:中性——更新——突破——正面失望的期待視野;
(2)期待視野:中性——靜止——期待視野形成;
(3)期待視野:正面失望——更新——期待視野
形成;
(4)期待視野:正面失望——靜止——反面失望的期待視野。[7]
其中,正面失望具有積極意義,它意味著作品突破了讀者的期待視野,更新之處就帶來創新的閱讀體驗。如岡特·格里姆提出的第一種情況,讀者帶著既定的期待視野閱讀譯本內含更新的作品,期待視野被打破,正面失望得以形成。相反,反面失望則意味著作品內容完全在讀者既定的期待視野內,熟悉的慣性帶來閱讀體驗的倦怠。
所以,一部作品需要不斷打破讀者的期待視野,使讀者不斷期待創新,形成正面失望。但是,也需要保持適當的審美距離,如果完全顛覆讀者的期待視野,則會使讀者產生漠然或抵制的閱讀心理。
三、《圍城》與世界文學
世界文學的概念有三種:首先,整體上來說世界文學是所有民族、所有時期的全部文學;其次,如今使用最廣泛的是1802年由卡爾·威廉·弗里德里希·馮·施萊格爾(Karl Wilhelm Friedrich von Schlegel)最先提出的概念,即根據各種美學標準都能被視為跨時代的、具有普遍性的文學作品;最后,世界文學還是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提出的一種“生活風格”,在這樣的風格中,除不同民族文學之間的相互聯系外,世界文學還要對當時的自然、社會、歷史等各個方面進行啟蒙般的再現與展示,以實現其社會功能[8]。由此見得,世界文學具有跨時代、跨民族的特性,且需要具有全面且深刻的社會功能。多位德國漢學家與學者認為《圍城》具有世界文學的潛力,實屬不低的贊賞。
德國作家、漢學家史蒂曼稱,“錢鍾書的《圍城》在四十多年以來一直在熟悉中國文學的人們中間閃耀著希望之光,‘中央之國’的‘世界文學’也成為了可能”。德國《金德勒文學辭典》(Kindlers Neues Literaturlexikon)贊揚《圍城》是世界文學的一部分[9]。譯者莫宜佳在2008年版德譯本再版序中表示,“《圍城》的跨文化性在于它沒有孤立中國傳統文學,而是將其置于世界文學的背景之中討論‘人’的問題。此外,它還討論了中西文化的聯系,其視角不像以往般將中國傳統文化孤立,而是注重二者的交融與聯系”[10]。《中國文學大辭典》也表明了相似的觀點,“《圍城》是第一部將中、西方文學聯系在一起的、具有比較文學意義的小說”[11]。
德國讀者此種評論產生的原因在于小說文本的內容、形式、主題、風格與西方文學、思想產生了一定的互文。讀者在閱讀之前,其已有的審美經驗、閱讀經驗及對譯入中國文學作品固有的印象等形成期待視野。在閱讀《圍城》之前,德國讀者的期待視野包括但不限于閱讀本國小說而形成的審美習慣,對本國小說常見主題與風格的熟悉,對已譯入東方文學中的神秘、古老與陌生的興趣等。當讀者閱讀《圍城》之時,發現其中既不乏熟悉的風格與主題,也不乏期待的內涵豐富的異文化意象,原來的期待視野既被打破又被滿足,從而得到了愉悅的閱讀體驗,賦之世界文學的美譽。
(一)內容
小說中的典故層出不窮,其中含有眾多觸及西方文學、哲學之處。比如小說的題目“圍城”本身脫胎于一句法國成語“被圍困的城堡”,英語及阿拉伯語中也有相似的說法,多指代婚姻。如圍城,外面的人想進去,里面的人想出來;方鴻漸向父親申請退婚不成時去讀叔本華,且引用“愛情來源于生殖沖動”表達自己對自由戀愛的絕望;方鴻漸從一位愛爾蘭人手里買假文憑時以柏拉圖《理想國》中兵士對敵人、醫生對病人、官吏對民眾的哄騙為依據,證明自己買假文憑是可行且正義的;或用《天方夜譚》里阿拉伯詩人所歌頌的美人的條件描寫鮑小姐身姿婀娜;小說最后方鴻漸發出感嘆,無論跟誰結婚,總發現娶的不是原來的人,而是換了另一個,這種觀點是西方修辭學中老生常談的“應否娶妻論”……這樣與西方文學內容上的互文在小說中比比皆是,使小說在內容上不乏西方文學的色彩。相比于其他譯入德國的中國文學作品,《圍城》的內容融匯古今中西,德語讀者讀起來更加親切且易于接受。
(二)敘事
作者創新性地運用了與西方傳統的流浪漢小說相似的敘事模式。讀者跟隨主人公方鴻漸一起輾轉幾座城市,領略紛繁的世態,甚至體會了方鴻漸的內心感受,作者把方鴻漸的流浪經歷和社會環境描寫結合起來,在刻畫人物形象的同時,對社會進行深刻的揭露和批判。但是,在嚴格意義上的流浪漢小說中,主人公的第一人稱視角須貫穿始終,且主人公須為出身微賤、地位低下的流浪漢。[12]這與《圍城》中作者使用的第一與第三人稱結合的視角和主人公方鴻漸較好的出身有所差別。第三人稱的敘述使讀者與主人公保持距離,給讀者足夠的審視與批評的空間,第一人稱又拉近了讀者與主人公的距離,使讀者更加深刻地體會其怠惰與無奈。從敘事角度來看,作者創造性地運用了流浪漢小說的敘事模式,使德語讀者在熟悉與親切中感到些許驚喜。
(三)主題
小說不僅揭露了當時中國知識分子的時代弱點,還揭示了20世紀后期現代人普遍的敏感與矛盾。這樣探討人普遍問題的主題是20世紀70年代后西方文學的主要關注點之一。進入20世紀70年代后,德國文壇進入了“消解政治”時期,出現了“新主體性”文學,其主要特征是由20世紀60年代的追求文學“政治化”轉變成追求“自我化”。[13]作家們不再用文學作品刻畫與渲染社會中“虛幻的真實”以實現文學的政治與社會功能,而是認同個體生活與精神經驗,表達個體痛苦的體驗,關注后工業社會中人受到的控制、異化與孤獨。[14]此時的文學作品具有顯著的自傳傾向和悲觀主義色彩。《圍城》的主題與德國20世紀70年代后的文學主題有一定相似性,即作品不含有較強的政治性且關注現實社會中人的經歷與精神。《圍城》于20世紀70年代譯入德國,其主題與當時德國文壇的多數作品不謀而合,打破了時間、地域與民族的藩籬,成為具有世界文學潛力的優秀作品。
(四)風格
作為一部現實類諷刺小說,《圍城》諷刺幽默的風格對于德國讀者來說也較易接受,符合讀者對一部“社會小說”的期待。15世紀下半葉,德國市民文學的興起伴隨著諷刺文學的興起。小貴族、小僧侶、教廷等都是被諷刺的對象。后來的文學巨匠如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約翰·克里斯托弗·弗里德里希·馮·席勒(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海因里希·海涅(Heinrich Heine)、托馬斯·曼(Thomas Mann)等,他們的諸多作品也都屬于諷刺文學,通過寫實或寓言的方式實現抨擊現實、振聾發聵的效果。《圍城》中的諷刺亦是如此。如小說中方鴻漸第一次相親的場景,通過描寫張小姐父親中英混雜的交流方式、母親算命婚姻、麻將被贏后一子不提的行為,諷刺現實中人的附庸風雅、崇洋媚外和精明市儈嘴臉。再如方鴻漸本身不學無術,但通過金錢購買了博士學位,且回國后受到各方歡迎并進入三閭大學教書。這樣的情節直接諷刺了當時知識分子的虛偽軟弱與不學無術。
四、結語
德國讀者帶著已有的本國文學的相似性與譯入文學的相異性的閱讀經驗,在閱讀《圍城》時,自然會驚異于其中與德國文學的相通之處,其打破了以往對神秘、異域的東方小說的期待,創新的閱讀體驗就此而生;同時,小說中蘊藏著豐富的中國文化元素也會滿足讀者對異文化作品的期待。《圍城》德譯本較好的接受效果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此。由此,在思考中國文學在“走出去”后如何“走進去”的問題時,不妨借鑒已有經驗,在選擇文學作品時既關注作品蘊含的中國文化的獨特性與民族性,也關注其中的共通性與世界性,從而既滿足讀者的期待,又打破讀者的期待,更多地關照讀者的期待與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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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杜蕾(1996—),女,漢族,黑龍江肇州人,碩士,助教,研究方向:跨文化研究。
作者單位:齊齊哈爾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