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時代的吶喊

［摘 要］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發生了深刻的變革，大批農民離開土地到城市尋求勞動機會和生活出路。這群“小人物”離開土地后如何獲得自我精神上的肯定性，如何找尋到在城市中的合理位置，其實是時代的問題。鄭小瓊的詩通過塑造女工、農民等形象，為邊緣群體提供了合理的歷史地位和文學話語權。鄭小瓊深入底層，給予這群懷抱夢想的“小人物”以一種重建個體肯定性的精神依據，這不同于一直以來的“精英文化”的敘事邏輯。其詩歌深刻地展示了“小人物”自主性的渴望和超越性的精神，也揭示了中國工業化時代發生變革的歷史意義，在今天依然具有價值。

［關" 鍵" 詞］ 鄭小瓊；工業時代；小人物

鄭小瓊曾一度成為文學界研究的一個熱點，她以及她的詩歌成為當代討論“打工詩人”“底層文學”“女性文學”以及“非虛構敘事”等話題的一扇窗口。她何以引起這么多研究者的重視？固然，她的走紅與網絡媒介的發達有關，但她的詩歌本身的內容和品質也是起重要作用的。俗話說“打鐵還需自身硬”，她的詩歌的內容、思想深度和社會意義無疑起了基礎性作用。

鄭小瓊的詩歌通過網絡媒介得到較為廣泛的傳播。例如，鄭小瓊自2007年開通新浪博客以來，其博客的訪問量已經高達78萬次。［1］很長時間以來，網絡媒介對她社會身份的關注大于對她詩歌本身的關注，而當她的熱度散去之后，依然在文學的道路上前行，這也是打工詩人有很多，但鄭小瓊只有一個的原因。從2007年到2022年，關于鄭小瓊的研究一直如火如荼，15年間就有123篇論文，無論是在鄭小瓊的苦難敘事還是女性描寫等方面，這些評論大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文學是時代的產物，不只是在創作論的意義上，在接受美學的意義上更是如此。因此，評價鄭小瓊并不能單純從其詩歌文本本身的藝術創新性、社會文化、文學變革潮流中給出定位，更為恰當的闡釋方法應該是從其作品和時代的契合方式、和社會意識的互動關系中建立起有效的語境。

一、詩的源泉：工業時代的生命體驗

鄭小瓊的詩歌創作靈感來源于她在中國工業時代的極致生命體驗。她不屬于任何一個精英知識階層，但是對生命、對社會的見解有她的獨到之處。鄭小瓊出身平凡，只是東莞的一個打工者。她在衛校畢業之后，由于沒有等到工作，就外出打工，一直在東莞生活。對于打工經歷，她說：“跟這個國家大多數農民工命運一樣，不斷地失業，不斷地找工，進過私人的黑作坊，也進過較為正規的外資企業。”［2］這里不得不提東莞——這個曾經的珠三角的普通農業縣，三十年來卻成為中國當代社會工業化、城市化、現代化追求的一個象征。那里不乏先進的制造業和富麗堂皇的星級酒店，但更多的是處于工業化起步階段的勞動密集型的加工廠。這些工廠不需要太多的技術和知識，只需要簡單的培訓，更需要的是體力和耐力。這里是沒有技術、沒有學歷的眾多打工者尋夢和夢想破滅的地方。［3］這里也是鄭小瓊夢想破滅、詩壇起步的地方。

鄭小瓊在詩作里融進了工業化時代特有的因素：“五金廠的機臺上停著我數年時光，一百米遠的倉庫/……我把自己安放在不停運轉的機臺上/五金廠貧窮的黃昏，我閃著白銀樣光芒的青春”（《機臺》）［4］，“不能說服這奔流不息的流水線" "她像水滴/滴進工業時代”（《貴州女孩》）［5］，“螺絲" "一顆" "兩顆" "轉動" "向左" "向右/將夢想與青春固定在某個制品”（《女工：被固定在卡座上的青春》）［5］……鄭小瓊的聲音是貼近地面的，而貼近地面的姿態，也讓她更能感受到“弱小者”們微弱的呼吸，這個群體就是飄蕩著的靈魂，它們在為自己尋找最貼近的肉體，這個肉體就是現實社會中具體生命的生死愛欲。而鄭小瓊就是它們降靈的對象，她也因此得以“發現”這個時代最容易被屏蔽的生活側面。

二、民間文化：飄蕩靈魂的呼聲

在進行了獨特的生命體驗之后，鄭小瓊慢慢地在她的創作中展現出她作為民間文化代言人的一面。民間文化是社會大眾的文化。通常，大眾常常有很多的情緒和意愿需要表達，即“勞者歌其事，饑者歌其食”，由此形成的民間文化往往帶有批判、解構和狂歡精神。首先，鄭小瓊的身份經歷了由“打工妹”到知識分子的轉變，當她作為“打工妹”進行創作時，她的詩歌更多地代表了大眾的呼聲。其次，網絡發表的形式更加展現出鄭小瓊詩歌寫作的“民間立場”，“網絡話語的空前自由改變了以往專業作家控制詩壇的局面，突破了精英書寫的陳規舊制，淡化了詩歌的功利色彩，強化和突出了詩歌創作的主體性和民間本位的寫作立場”［6］。兩個因素相互交織，促成了鄭小瓊民間文化的創作實踐。

首先，民間文化在內容上是大眾對自我生存狀態和情感欲求的直接書寫，其中既有對生命的歡歌，又有對不公、不幸的控訴和抗爭，是藝術最本真的類型。《他們》中寫道：“我記住的這些鐵，在時光中生銹的鐵/淡紅或者暗褐，爐火中的眼淚”，“我說著，在廣闊的人群中，我們都是一致的/有著愛、恨，有著呼吸，有著高貴的心靈/有著堅硬的孤獨與憐憫”，這是詩人迫切地想獲得自己合理位置的吶喊。在城市發展與工業進步的裂縫中，這是他們的呼聲，是他們對自己生命的認可，并且希望得到整個社會的認同。

其次，民間文化在藝術形式上往往樸實，甚至粗糙，帶有毛邊的藝術形式接近大眾日常，有利于與大眾產生情感共鳴。鄭小瓊的詩歌得到廣泛關注，這并非說她的詩歌已經無可挑剔，其中確乎仍有粗糲或并未圓融的東西。［7］在她的詩中，語詞的堆砌會造成一定的審美疲勞，時不時插入的對話，過度的單調語詞的鋪排，其中的邏輯和意義是值得商榷的。當然，對于大眾而言，太過精英化的語言并不一定受歡迎。“她們來自湖北、湖南、江西/四川，喪失了姓名、性別、年齡”（《二十一點，位置》），這樣淺近的描述更接近大眾的口味，更能讓大眾明白鄭小瓊記錄的是她們日常的生活。

最后，民間文化在功能上能為普通大眾提供關照自我生活、獲得情感共鳴的客觀形式，促進大眾對自我生活的反思和把握。21世紀初，網絡上掀起的打工詩潮便是很好的例子。鄭小瓊的詩不僅僅是語言的狂歡，更是她對于機器時代、人與機器、人與人、權力、世俗等的深刻思考，她敏銳地感受到了工業時代與人的復雜關系。人在流水線上，如同一塊鐵、一個零件，她想要走出這樣的生活：“有些時候，我也會想起/我手指的氣息居然可以遇見美國的史泰龍/碰到日本的坂田隆/甚至裝上某段震驚世界的新聞/或者一部戰爭紀錄片讓人遺忘的細節”，然而“六點了，下班了，什么都別想了”（《六點，自白》）一句，將人從幻想拉回現實。值得注意的是，鄭小瓊描寫的打工人的思想路徑，不是單純的“神思”，而是將自己聯系到更廣大社會空間的努力，試想一個普通的打工詩人，何以想到“震驚世界的新聞”“戰爭紀錄片”這些宏大而遙遠的詞？她打破了對小人物只能聚焦柴米油鹽似的傳統想象，張清華教授也發出同樣的感嘆：“在這顛覆和戲謔一切的時代，我驚異于這個‘八零后’的青年，居然在她的詩中一直固執地與‘歷史’‘英雄’‘思想’‘人民’‘悲劇’這些大詞站在一起，而作為使用者，她和它們之間，居然是這樣的對稱，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7］在《否定的辯證法》里，阿多諾提出：“一個不再遭受外在和內在壓抑的人不會去尋求任何支持，甚至不會去尋找他自身。”我們驚喜地看到，即便身體被限制在機器旁，但是鄭小瓊在詩的想象中依然可以獲得精神的解放與生命的自由感。

三、女工/女性：工業時代異化的一群

鄭小瓊除作為打工詩人出現外，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身份，即女性作家，她對女性的關注，集中顯現于《女工記》這一本詩集中。鄭小瓊以目擊者的身份記錄了女工的生存狀況和命運，這也是她備受關注的一個重要側面。

一方面，鄭小瓊從工業時代縱深處發現了隱秘著的巨大的生命激情。在女工被工業文明放逐的生命歷史中，人性的欲望、善惡的交織、人與機器的矛盾……于鄭小瓊的詩歌語詞中無所逃遁。

鄭小瓊暴露的情感已不屑于用隱晦、含蓄的詞來隱藏，悲傷、無奈、無助之感直接流露于筆下。來自底層的女工的吶喊，極富感染力，雖然只選取了某個人，但“這一個”是有著相似境遇的“小人物”群，鄭小瓊的宣泄和吶喊如同一股清流，裹挾著小人物的怒吼，沖進更為廣闊的社會空間。

另一方面，鄭小瓊的詩歌以一種相對激進的姿態，站在現代性和技術理性的宏觀角度，探討了工具理性對女性所造成的特殊異化。

“愛爾蘭詩人謝默斯·悉尼曾經說過，文學就是朝天平上輕的那一端加上砝碼。也就是說，現代文學應該做的已經不是對社會已承認的英雄歌功頌德，或者對社會所摒棄的人的再大加撻伐。文學是給那些被忽視的人一個砝碼，使他們獲得重量。”［8］鄭小瓊的當代詩歌，不僅注意到曾經的“弱勢群體”女性，而且深入女性群體中更為特殊的一支——女工，“女工”因此被“發現”和“浮出歷史地表”，在這個過程中，她們不再是單調的“空洞的能指”，她們在中國社會急劇變遷的環境中行動，承載了更為深刻的內涵，構成了一組特殊的女性群像，打開了充滿內涵的復雜歷史空間。在解讀出的與沒有解讀出的詩歌字句里，我們得以看見“中國工業時代”與“女工”之間復雜的博弈關系。

四、現代性：加速的社會感受

值得注意的是，鄭小瓊的詩歌蘊含了對現代性的揭示，這使她的詩歌具有宏觀上的歷史意義。總的來說，中國邁向工業化時代的步伐呈加速狀態，然而人們的思想觀念、文化觀念卻呈現出滯后和不同步性。自中國新詩發展以來，就圍繞“鐘表”展開了豐富的書寫，在《鄭小瓊的詩》中，鄭小瓊將“時間”觀念滲入詩歌中，讀者可以看到當代人被時間所控制、所催促的人的生活和工作。如《十一點，次品》：“從爐火的次品中來臨的十一點，騎著銀馬/從鐘表上走著，它背影與蹄子的聲音/是一片切割刀片的鋒利，從機臺的油污/與嘈雜劃過，它們敏感地與每月十號的工資交談/十一點疲倦的次品碰到我的疼處，十一點的/辛勞不夠一次寒冷的罰款，一月六百四十塊的/工資，二十九天班，一天十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兩塊錢……”［4］鄭小瓊意識到“表”已經是一種強有力的“時間的立法者”，它所滋生的效率化的生活方式對現代人尤其是工人們形成了一種嚴格的制約。

除此之外，鄭小瓊著力打造語詞的獨特性，這也是她獲得關注的重點所在。張清華教授曾說，最初使得他注意鄭小瓊詩歌的，正是她詩歌語詞的陌生感，而她與其他詩人的不同之處則在于“她的詞語不只深及生命與個體的處境，同時也插進了時代的肋骨，帶有疼痛、寒氣以及晦暗中又亮閃閃的性質”［7］。關于詞語，鄭小瓊對時間的呈現是以數字的形式，除此之外，年齡、價格、長度、寬度、溫度等數字的精準化書寫，深刻地體現了人們在“數字”的權威下生活，逐漸疏于對美好的感知，造成現代靈魂的疲憊。在她的詩中，被“數字”操控造成的疲憊感與理想的疏離造成的缺失感，構成現代“小人物”群體痛楚生活體驗的兩極。

五、結語

鄭小瓊詩里直接坦白地包容了混亂的現象和紛繁的社會現實，被批評家理解為對現實的肉搏，展現出生命的“疼與痛”。然而她這種創作實踐，為中國工業化文明進程注入了潤滑劑，在龐大的歷史強力中，不受重視的“小人物”有了自己的代言人，在這一工業時代的吶喊中，不同階層的人們得以看見屢被忽視的社會一角，她的詩歌也在一次次被人們的解讀中獲得新的生命力和影響力。

參考文獻：

［1］胡國威，陳坤浩.網絡詩歌書寫語境下的鄭小瓊詩歌：兼談網絡傳播對詩歌的影響［J］.石河子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35（1）：106-111.

［2］周發星.獨立行走的自由：鄭小瓊訪談錄［J］.創作與評論，2012（4）：62-66.

［3］陳慶祝.鄭小瓊詩歌：從苦難的表述開始［J］.文藝爭鳴，2009（6）：142-144.

［4］鄭小瓊.鄭小瓊的詩［M］.銀川：陽光出版社，2020：8，14.

［5］鄭小瓊.女工記［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2：49，1.

［6］徐紅妍.論網絡詩歌創作主體的民間立場［J］.楚雄師范學院學報，2013，28（10）：45-49.

［7］張清華.語詞的黑暗，抑或時代的鐵：關于鄭小瓊的詩集《純粹植物》［J］.當代作家評論，2013（4）：135-140.

［8］戴從容.人類真的是耶胡嗎？歐洲文學十四講［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9：347.

作者簡介：

宮雯（2002—），女，漢族，山東諸城人，山東師范大學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