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提要】 如何理解領土訴求的結束? 鑒于領土問題的重要性,領土訴求的存在會對當事國之間的關系產生顯著的消極影響。因此,了解影響領土訴求結束的因素,對于妥善處理仍未解決的此類事件具有重要意義。在本文中,筆者關注領土完整行為規范在這方面的作用。領土規范強調國家不得以武力方式改變領土現狀,它雖然顯著地減少了領土戰爭的爆發,但也對領土訴求的結束產生意想不到的副作用。領土戰爭的減少,使得相關國家失去了一個了解對方的實力、決心以及在領土議題上是否存在可信承諾問題等彼此關鍵信息的重要渠道,這類信息的缺失進而會阻礙兩國之間領土訴求(以雙邊談判方式)的結束,基于相關數據的一系列統計分析支持這一觀點。本文既提示我們應以更審慎的態度看待包括領土規范在內的各行為規范之于國際政治的影響,也對如何妥善解決現存的領土訴求具有啟發性。
【關鍵詞】 領土訴求 領土完整行為規范 領土戰爭 信息
【作者簡介】
姚炯,中山大學國際關系研究院特聘副研究員。
電子郵箱:yaoj37@mail.sysu.edu.cn
一、 問題的提出
如何理解領土訴求(territorial claims)的結束? 領土訴求指兩個主權國家對于某(多)塊領土的主權存在明確的、互相對立的申索。領土訴求既可以是兩個相鄰國家對其邊界地區的爭奪,如蘇丹與南蘇丹關于它們邊境處的產油地阿卜耶伊(Abyei)的矛盾,也可以存在于兩個非相鄰國家之間,如英國與阿根廷對于馬島的爭奪。相較于國際政治中的其他議題(issue),領土議題的獨特之處在于其通常包含顯著的有形(tangible)與無形(intangible)價值。領土的有形價值與它蘊藏的自然資源、常住人口以及戰略地位有關,無形價值則指這片領土可能與一國主權、歷史或者身份(identity)緊密相聯。領土議題的獨特性決定了其在國際政治中的重要性(salience)。
領土訴求的存在會對國家間關系產生顯著的消極影響。第一,此類矛盾使得國家之間更易發生軍事沖突,如俄羅斯與烏克蘭自2014年以來的雙邊關系。第二,鑒于領土問題與民族主義情緒的緊密聯系,領導人可以“戰略性”地利用領土訴求,在國內政局不穩的情況下,通過發動領土沖突,以達到喚起民族主義情緒、團結民眾從而轉移矛盾的目的。第三,僅僅是訴求的持續本身就足以加深兩國之間的敵意與互不信任,如阿根廷與英國之間的雙邊關系所示。第四,領土矛盾不僅會阻礙兩國在其他領域展開合作,也迫使雙方不得不花費大量資源以應對領土問題可能的升級。
領土訴求的解決可以極大地改善國家間關系,這是因為兩國之間最具有爭議性的矛盾不復存在。邊界訴求的解決更是如此,因為兩國各自的主權與統治合法性不再面臨來自對方的直接威脅。以道格拉斯·吉布勒(Douglas Gibler)為代表的一批學者則更進一步,認為存在于西方政治體制國家之間的和平關系應追溯至它們之間領土問題的解決(territorialpeace)。國際政治的現實亦表明領土訴求的存在與否對于國家間關系具有重要影響。例如,冷戰結束后,中國與俄羅斯和中亞三國(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先后解決了存在的領土問題,中國與這些國家的政經關系也在此過程中不斷得到深化,上海合作組織的成立與發展以及《中俄睦鄰友好合作條約》在2021年的延續便是對此有力的證明。相反,韓日之間的獨島(日本稱“竹島”)問題卻成為兩國關系在諸多領域更進一步的主要障礙。簡言之,領土訴求的存在和結束深刻影響國家間關系,國際沖突的研究者因而需要更好地理解這些訴求的結束,以便為國家如何妥善處理此類矛盾提供合理的建議。此外,雖然現存領土訴求的絕對數量相較于其他時期有所減少,但其中一些不僅持續了較長時間,在近期解決的可能性也很低,如俄日關于南千島群島(日本稱“北方四島”)的矛盾。這一現實進一步突出了研究領土訴求結束的緊迫性。
二、 研究現狀
由于領土議題的重要性,國內外學者均較重視領土訴求這一主題,對于訴求的起源、國家處理訴求的方式以及訴求與軍事沖突的緊密聯系等展開了深入的探索,亦有不少研究關注訴求的結束。例如,查德·克萊(Chad Clay)和安德魯·奧茲亞科(Andrew Owsiak)強調一國解決與一個鄰國的領土問題有助于它與其他鄰國領土問題的妥善處理。米歇爾·馬特斯(Michael Mattes)則認為兩國就部分領土訴求達成的一致(partialsettlement)可以促進整個訴求的結束。更為普遍的是,學者們探究一些具體因素對于領土訴求結束的作用,根據這些因素的特點,相關研究屬于超國家或國家分析層次。在超國家分析層次,國際法是國內外學者共同關注的因素,而國際或者地區組織所構成的第三方亦是這一層次研究的重點關注對象。若第三方由國家構成,相關研究即屬于國家分析層次。在這一分析層次,學者們關注國家的政權類型、國家的整體戰略、國內政局的穩定性、國內政治中的各類行為體(包括立法機構、司法機構、地方政府等)以及民眾的民族主義情緒等因素。
在最近的研究中,路易斯·斯凱諾尼(Luis Schenoni)等人融合不同分析層次,認為國際/地方組織的介入、軍事沖突以及國家政權類型三個因素共同推動領土問題的解決。
然而,上述研究存在一些不足,包括未能涉及核心問題、理論邏輯存在關鍵漏洞以及實證樣本缺乏代表性,使得我們對領土訴求結束的理解比較有限。而且,學界對于上述提到的不少因素能否促進領土訴求結束存有爭議。以國際法為例,一方面,國際法在相關原則的可操作性以及管轄與裁判的范圍、權威性和執行力等方面都有所欠缺⑧;另一方面,領土問題不單單是法律問題,更是政治問題,與國家主權緊密關聯,這一復雜性并不是國際法所能應付的。事實上,國家在解決邊界問題時較少使用國際法裁決或者仲裁,在最近的研究中,托比· 賴德(Toby Rider)和安德魯· 奧茲亞科(Andrew Owsiak)發現這些手段對于解決邊界問題作用有限。又以第三方介入為例,關培鳳發現非洲國家和平解決領土爭端的關鍵在于矛盾雙方的意愿和決心,而非非洲統一組織(非盟)的推動。梅甘·香農(MeganShannon)發現國際組織的介入對于兩個爭端國之間建立互信的作用不大,加里·戈茨(Gary Goertz)和保羅·迪爾(Paul Diehl)發現第三方調解或許能促使領土對手短暫結束軍事對抗,但是對于終止整個訴求效果甚微。
簡言之,上述討論表明現有文獻對于促進我們理解領土訴求的結束幫助有限,需要更多的努力以對本文的核心問題展開更深入的研究。事實上,自一戰后,世界領土政治中的顯著變化便是領土完整行為規范(territorialintegrity norm)的不斷發展,直至現今為大多數國家所接受。領土規范的主要核心內容強調國家不得以武力方式侵犯他國領土完整。因此,相比國際法、第三方介入等因素,領土規范直接影響國家處理領土爭端的方式,可能對領土訴求的結束產生更明確的影響。然而,學者尚未就兩者之間的聯系展開深入的研究,這也是本文的主要研究任務。下文將首先介紹領土規范,包括其核心內容、發展、對于國家行為的影響,以及筆者選擇本研究視角的理由;隨后構建理論解釋領土規范對于領土訴求(具體方式)結束的影響;最后基于相關數據的一系列統計分析,驗證筆者提出理論的合理性。
三、 領土規范
在國家層面,領土完整原則強調一國對于一片領土及其包括的資源和居住人口所行使的獨一無二的、無可爭辯的主權與權力。同時,國家有責任捍衛這一主權與權力,并在必要時使用武力實現目標。領土完整原則最早在19世紀的部分歐洲王國的憲法中出現,20世紀以來逐漸為世界各國所采納。
該原則在國際政治層面的延伸便是領土規范,主要包括兩點內容:一方面強調一國應尊重他國的領土完整,另一方面也反對以武力方式改變之。第二點在《聯合國憲章》的七項基本原則中專門涉及,也是本文的關注重點。這是因為筆者聚焦于國家間領土訴求的結束,而領土規范的第二點內容,即國家不得以武力方式改變他國領土完整,會影響這些行為體處理領土訴求的方式,并進一步左右此類事件的結束,后文會更詳細論述這一點。此處,筆者著重介紹領土規范,特別是其第二點內容的發展以及對國家相關行為的影響。
直至一戰期間,戰勝國將戰敗國的領土據為己有仍是通行的國際慣例。但也是自這一時期起,人們對于該做法產生懷疑。一戰后成立的國際聯盟(簡稱“國聯”)在其盟約第十條中明確要求成員國之間互相尊重對方領土完整,并禁止以武力方式損害之。這是領土規范首次登上國際政治的舞臺,并成為國際法的基本原則。類似的內容也可以在1932年的“史汀生主義”、1933年的《互不侵犯及和解的非戰條約》以及1933年的《蒙特維多國家權利義務公約》中找到。在二戰之后,聯合國將“不得以武力方式威脅他國的領土完整”列為七項基本原則之一,再次確認了領土規范的國際法地位。
緊跟聯合國的步伐,阿拉伯國家聯盟、美洲國家組織、非洲統一組織、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以及獨立國家聯合體等地區組織都在各自的官方文件中表明對于領土規范的支持。歐洲聯盟與北大西洋公約組織更是要求希望加入組織的國家在成為正式成員國之前妥善處理與鄰國的領土問題。
在發展過程中,領土規范的核心內容特別是反對國家以武力方式改變他國領土完整保持不變,但其在國際政治中的接受程度經歷了由低到高的過程。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這一規范得到的支持較少,因而對于國家處理領土爭端方式的影響非常有限。事實上,納粹德國在歐洲大陸一系列的領土擴張直接導致了二戰的全面爆發。二戰后,領土規范的受眾國逐漸擴大,其在國際政治中的影響力顯著提高。國家處理領土爭端的方式發生的最大變化即領土戰爭數量隨之顯著減少,不少學者在研究中證實了這一點。與該發展趨勢呼應,試圖以武力方式改變領土現狀的舉動也不為當今國際社會所認可。2019年,特朗普承認以色列對在1967年中東戰爭中通過武力方式占領的原屬于敘利亞的大部分戈蘭高地擁有主權。這一舉動遭到了聯合國、阿拉伯國家聯盟以及亞、歐、非、美洲眾多國家的譴責。這表明,經過二戰后數十年的發展,在現今國際政治中,領土規范及其核心內容已然為各國所內化(internalization),成為不容置疑的行為準則。
在本文中,筆者關注領土規范對于領土訴求結束的作用,這一研究視角的選擇主要基于三個原因:第一,兩者都具有長期性的特點。一方面,依據布萊恩· 弗雷德里克(Bryan Frederick)等學者的領土訴求數據庫(TheIssue of Correlates of War Territorial Claims Data,簡稱ICOW),此類事件的平均持續時間為15年,中位數為6年①,英國與西班牙之間關于直布羅陀海峽的領土訴求更是自1816年(ICOW 中的起始年份)起持續至今。另一方面,領土規范自一戰后首次出現,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發展緩慢,經歷了二戰后快速發展時期,直至現今為世界大多數國家所接受,中間也經過了數十年的發展過程。兩者共同擁有的長期性特點使得領土規范或許相較于現有研究所關注的一些因素,能更好地解釋領土訴求的結束。
第二,不少學者對于領土規范之于國家處理領土爭端的積極影響持保留態度。例如,丹·奧爾特曼(Dan Altman)發現這一規范的發展并沒有使第三方國家積極介入那些目標相對有限的領土占領行為(占領價值較低、未有嚴密防守的領土)。塔尼莎·法扎爾(Tanisha Fazal)認為領土規范的流行使得國家以其他手段來代替占領/征服他國的行為,從而達到相同的政治目的。并且,一些國家統治者由于不需要過分擔心其他國家的入侵,其統治會更不負責任,導致國家治理的失敗。保羅·亨賽爾(Paul Hensel)等人發現領土規范的流行反而降低了國家間和平轉移領土主權的可能性。這些學者的觀點表明領土規范對于國際政治的影響或許不如人們一般認為的那樣積極。因此,本研究通過觀察領土規范對領土訴求結束的作用,以對前者之于國際政治的影響形成更全面與客觀的認識,這也與第三個原因相關。
第三,在現有國際政治研究中,學者們普遍關注各類行為規范(norms)對于國家行為的積極作用。人們認為行為規范的主要作用在于規范(regulate)國家的行為,行為規范或者在一開始就具有國際或國內法律地位,如本文所關注的領土規范,或者在隨后不斷的發展中取得合法性,而違反為大多數國家所接受的、具有法律地位的行為規范的行為體理應受到懲罰。對于行為規范的定義反映了人們對其的積極態度:一項行為規范特指具有某一身份的行為體所應具備的恰當行為。此外,對于諸如不使用核武器(nuclear taboo)、反奴隸以及人道主義干涉等規范的討論加深了我們對于一般行為規范之于國際政治積極作用的印象。
然而,事實不盡如此,歷史上曾經流行的一些行為規范若以如今的道德標準來衡量是存在較大問題的,比如奴隸制。并且,有些行為規范即使其初衷是好的,也可能會產生意想不到的副作用。以人道主義干涉規范為例,它強調國際社會在一國內部民眾遭受自己政府的迫害時,有義務進行干涉,以幫助這些民眾免受迫害。然而,一些國家內部的少數群體意識到這點,可能會故意激怒他們的政府,以吸引國際社會的介入,從而達到其政治目的,在過程中會產生道德風險問題(moral hazard)。簡言之,此處的討論表明我們需要更謹慎地對待行為規范在國際政治中的作用。本文通過觀察領土規范對于領土訴求結束的影響,以審視這一觀點的合理性。
四、 領土規范、信息與領土訴求的結束
本部分重點討論領土規范影響力的提升減少了領土戰爭的發生,這會給領土訴求的結束帶來副作用?,F有國際沖突研究通常認為主要有三個原因使得國家間戰爭難以避免。第一,國家難以全面掌握有關對手的實力與決心的信息。如果說關于一國決心信息的無形屬性(intangibility)造成了對其了解的困難,那么關于該國實力的信息并沒有因其有形屬性(tangibility)而變得更容易掌握。這是因為,對于一國實力的預估不僅要基于人口和軍隊數量等傳統指標,而且與該國軍隊的戰術素養、士氣以及是否掌握與戰爭相關的科學技術并能熟練應用等內容有關。后半部分涉及的方面無疑增加了估計一國實力的復雜性,且有些或許直到戰場上才能全面了解,而這也與國家對于此類信息的“戰略性”操縱(manipulation)有關。具體來說,實力一般的國家會盡力營造自己強大的形象,希望能夠借此嚇阻對手,逼迫對手退讓。而實力更強的或者在某方面有優勢的國家,則會刻意隱瞞自己實力,以在戰場上出其不意、占得先機??傊?,國家之間既缺乏對彼此實力與決心信息的全面掌握,又會“戰略性”操縱此類信息,兩者相加,便會造成這些行為體對彼此的誤判,使得矛盾升級。
第二,一國的可信承諾問題。簡言之,在A 國與B國就某爭執議題的博弈過程中,A 國擔心B國可能存在可信承諾問題,即兩國若現在達成某項協定,在將來形勢發生更有利于B國的改變時,比如B國在軍事實力上超越A國,那么B國可能會就爭執議題再次發難,要求修改已有協定,以更符合自身的利益,國際政治的無政府特征則進一步加劇了A 國的擔憂。對于B國可信承諾問題的顧慮驅使A 國在形勢沒有完全倒向B國時,先發制人。
第三個原因與爭執議題的不可分割性(issue indivisibility)有關。例如,一國人口世代居住于一片領土,那么這片領土便成了整個國家的身份或者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當該國與鄰國就這片領土的主權歸屬產生糾紛時,對于該片土地的任何劃分方案都會損害前者的身份或者文化的完整性,因為這二者都是基于整片而非部分爭議領土,這便是爭執議題的不可分割性。在這一例子中,若至少有一方強調爭議領土的不可分割性,那么雙方之間便較難達成互相認可的妥協方案。而通過武力方式決定哪一方能夠獲得全部爭議領土(all-or-nothing)變得更為可能。
以上是現有文獻關于國家間為何爆發戰爭的三個主要解釋。巧合的是,國家是否會如這三個解釋各自所展示的邏輯那般行事,均或多或少與這些行為體是否掌握對手的關鍵信息有關。第一個解釋自不必多說。就議題的不可分割性而言,方松英等學者在他們對于普通日本民眾的問卷調查中發現,即使是那些將爭議領土高度視為不可分割的人,他們在處理相關爭端時的政策選擇也與他們對于敵方實力的認知有關。雖然此類民眾通常偏向于以更具有對抗性的手段來處理領土爭端,但若得知敵對國軍事實力強大,那么這些人也不會執意通過訴諸武力的方式來解決領土問題。該發現也符合芬蘭在處理與蘇聯關于卡累利阿地區的主權爭議時表現出的行為模式。
關于可信承諾問題與關鍵信息之間的聯系需要更詳細的說明。詹姆斯·費倫(James Fearon)認為可信承諾問題與信息缺失無關。換言之,一國非常清楚競爭對手的實力,也知道對手在未來的意圖并非貪得無厭(ineluctably greedy)。然而,國際政治的無政府特點使得該國仍然擔心對手的可信承諾問題,并決定先發制人。這一觀點的最大問題在于如果它是正確的,那么在現實世界中,國家之間應該甚少合作。國際政治的無政府狀態一直存在,故國家總是會擔心對手的可信承諾問題。然而,即便在邊界爭端這類比較棘手的問題上,越來越多的相鄰國家業已解決分歧、簽訂邊界條約。
事實上,各國對于未來的意圖是有差別的,既有如納粹德國那般貪得無厭,也有僅僅希望確保已有安全的國家(security-seeker)。當一國無法確定其對手未來的意圖時,無政府的國際體系使得該國傾向于依照可信承諾邏輯行事,否則,它極有可能在未來因缺乏準備而陷入不利境地。若一國確認對手如納粹德國那般貪得無厭,那更會如此。但如果一國確信其對手是保守的維持現狀者,那么就沒有必要先發制人,因為在此情境中,不存在依可信承諾邏輯行事的基礎,先發制人者自身還會付出較大代價。此處討論表明,國家關于對手未來意圖信息的掌握程度,決定了其是否會如可信承諾邏輯那般行事。費倫在其研究中,為了表明可信承諾問題能夠作為解釋國家間爆發戰爭的獨立原因,強調這一邏輯中不存在信息缺失問題,但也不得不說明關于一國未來意圖的信息在其中的重要性。羅伯特· 鮑威爾(Robert Powell)更是直言,國家在明確對方存在可信承諾問題之后,依相應的邏輯行事,這也支持筆者此處關于可信承諾與關鍵信息之間關系的討論。
上述論述并非意在抹去導致國家間戰爭爆發的三個原因之間的區別,但也表明它們均不同程度地與國家對彼此關鍵信息掌握的缺失與否有關。
國家是否了解彼此的實力、決心以及未來的意圖,對于它們之間矛盾的解決至關重要。只有在了解這些關鍵信息的前提下,行為體在行事過程中才可能會更審慎,從而避免矛盾的激化。戰爭不僅具有解決信息缺失問題的功能,并且相比其他渠道在信息傳遞方面更具有優勢,下文的論述圍繞這兩點展開。
一方面,國家在戰爭中通過觀察對手在戰場上的表現,包括軍隊的動員與調動、士兵的士氣、使用的武器、采取的軍事戰略等,就對手的實力形成直觀的了解。并且戰爭的持續本身也能傳遞信息,它表明了對手堅定的決心,因為較軟弱的對手可能會更早放棄抵抗。當然,由于此類信息的無形屬性,國家需要更多時間來掌握。另一方面,國家在戰爭中(潛在)付出的代價極高,具體表現為戰爭帶來的直接損失、領導人的命運取決于他的國家在戰場上的表現以及戰爭的結果對于相關國家的長遠發展乃至生存都會產生深遠影響⑦,這就使得國家希望盡可能避免成為戰爭的失利方。這一想法促使國家擁有準確性動機(accuracy motive),即努力在戰場上搜尋任何關于對手的信息,做到知己知彼,以免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這一行為模式反過來則進一步促進了戰爭的信息傳遞作用。
戰爭所傳遞的信息也可以間接或直接地解決一國對于另一國可信承諾問題的擔憂。就間接解決而言,依前文所述,在A、B兩國對峙中,A 國由于擔心B國的可信承諾問題而先發制人,這一行為邏輯背后的重要前提為A國認為解決B國的可信承諾問題所要付出的代價是可以承受的。A 國在戰爭中所承受的損失會直接影響它對于這一前提的評估,若它發現損失難以承受,那么即使B國的可信承諾問題并未得到很好的解決,A 國仍會結束對抗。在兩伊戰爭末期,伊朗擔憂薩達姆的侵略意圖,并認為只有除掉他才能保證自身的安全。然而,軍事上的沉重代價使得伊朗難以承受,伊朗不得不在薩達姆的可信承諾問題未得到解決的情況下,尋求戰爭的結束。領土戰爭所傳遞的信息更可以直接解決A 國對于B國可信承諾問題的擔憂問題。第一,在領土戰爭中,A 國可能取得最終的勝利,并占領爭議領土及其所附資源,正如巴拉圭在1935年與玻利維亞的邊境戰爭。此時A 國不用擔憂B國的可信承諾問題,因為領土戰爭的結果所傳遞的信息明確了后者在該議題上的不利局面,其在未來也難以翻轉局勢。
第二,B國在領土問題上是否存在可信承諾問題取決于它在未來的意圖,行動又是其意圖的直接體現。因此,A 國可以通過現有事件中B國的行為對其未來的意圖做出推斷。若要對B國在領土問題上是否存在可信承諾問題做出推斷,最可靠的行為指標便是它在已發生的領土戰爭中的行為,這是因為這類行為指標具有相關性、真實性與穩定性特點。首先,此處所討論的可信承諾問題特指B國是否會在形勢發生有利于它的改變時,重新挑起領土沖突(戰爭),以謀取更大的相關利益。其次,B國在領土戰爭中的行為可以較為真實地體現其意圖,這既是因為戰爭的高昂(潛在)代價,也是因為戰爭的結果可能會直接影響領土問題的最終解決,這兩點均迫使B國在戰爭中為了實現自己的意圖全力以赴。最后,由于領土的價值保持長期不變,國家對其意圖亦較為穩定。所以,由B國在領土戰爭中的行為,可以較可靠地推斷出其在相關議題上的未來意圖,即是否具有可信承諾問題。
在領土戰爭中,國家的主要行為大體上可以表現為三種不同的模式,包括:不斷向對手施加壓力,迫使對手做出讓步;根據形勢變化,在強硬與緩和的行為之間搖擺;對于現狀堅決地維護。若A 國發現B國的行為模式更符合前兩者,A 國會擔心B國在領土議題上存在可信承諾問題。因為采用第一類行為模式的國家傾向于把對手的合作視為可以進一步施壓的信號,從而得寸進尺,如二戰全面爆發前的納粹德國;而采用第二類行為模式的國家在領土問題上則具有鮮明的投機性。若B國的行為表現為堅決地維護現狀,即對于挑釁行為強硬回擊以及對于合作信號積極回應,那么A 國便不用太擔心B國在領土議題上的可信承諾問題③。
總而言之,通過觀察戰爭傳遞的信息,兩個國家對彼此的實力、決心以及是否存在可信承諾問題形成直觀的認識,糾正對彼此與形勢的誤判,并更新關于對抗未來的發展走向與最終結果的預期。這一系列認知上的改變消除了國家的盲目自信、對彼此的誤解,使其對形勢有了更客觀的了解與判斷,這些都有助于國家之間對抗的結束。另一方面,除了戰爭,國家在危機外交中也可以通過束手成本(tying"hands)與沉沒成本(sinking costs)兩種渠道向對手傳遞關于自己的關鍵信息。典型的束手成本即領導人在公開場合發表態度強硬的聲明,這會使其在日后做出讓步變得困難,因為在外交上前后言行不一會被認為是軟弱的表現,從而引發國內的不滿。因此,通過束手成本,一國領導人可以較好地展現自己的決心。典型的沉沒成本行為即國家通過諸如調動軍隊與部署武裝這類舉動向對手表達自己的實力與決心。然而,相比戰爭渠道,這兩種渠道由于各自存在的問題,在信息傳遞方面處于劣勢。
第一,國家在通過三種渠道傳遞信息的過程中所承受的代價不一樣。一是,相較于束手成本與沉沒成本渠道相關行為的單一性,在戰爭中,國家會同時作出此兩類渠道的相關行為,發表公開的態度強硬的聲明抑或是調動軍隊均是為戰爭的發生做好準備。二是,在戰爭中,如前文所述,國家立即以及潛在需要付出的代價極高。這兩個原因相加,使得國家在通過此類事件傳遞信息的過程中,承受了遠高于通過其他渠道傳遞信息所產生的代價。傳遞信息所要承受的代價越是高昂,信息的內容就越具有可信度。例如,一國若要向敵國表達自己的決心,必須發出比未有此決心的國家所愿意承受的代價更高的信號,而低代價的信號難有此區分作用,因為不同國家無論決心之大小,都能發出此類信號。換言之,相較于其他兩個渠道,國家通過戰爭所傳遞的信息,由于其代價較高,更具有可信度。
第二,通過束手成本傳遞的信息具有可信度是基于“領導人在乎自己前后言行不一所產生的后果”這一前提,但事實并非如此。一是,對于領導人來說,要為自己在外交政策中的前后不一開脫或者尋找替罪羊并非難事,正如奧巴馬在“紅線”(Red Line)外交中的表現所示。二是,基于多種原因,民眾或許并不會如束手成本那般,懲罰言行不一的領導人。有研究發現,即使某位領導人在外交事件中前后言行不一,民眾可能對其在這一事件中的表現失望,但這也并不影響他們對該領導人的整體評價。有學者認為,相比領導人在外交事件中是否前后言行一致,民眾更關心的是其外交政策的實質效果,在一些情形中,他們甚至會認為領導人改變先前的強硬立場是合理的。在政治意識形態呈明顯割裂狀態的社會中,民眾較難懲罰領導人在外交決策中前后言行不一的行為,否則他們就必須支持一位與自己的政治意識形態大相徑庭的新領導人。因此,基于此處討論的兩方面原因,領導人在發表公開聲明時,并不一定如束手成本邏輯那般在乎自己前后言行一致,這就降低了他們傳遞信息的可信度。
但是在戰爭中,情況明顯不同。一國領導人的政治生涯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本國軍隊在戰場上的表現,并且這一觀點適用于不同政治體制的國家。朝鮮半島的戰事不利迫使杜魯門提前下臺。在2020年的領土戰爭中,亞美尼亞在戰場上不敵阿塞拜疆,失去大量爭議領土,迫使該國總理辭職。在另一些政治體制中,戰場上的失利使得領導人可能面臨諸如流放、入獄甚至是死亡等境遇。在1978年的領土戰爭中,烏干達入侵坦桑尼亞卻最終遭受失敗,時任統治者阿明不得不流亡利比亞。薩達姆在第二次海灣戰爭失敗后,最終被判處絞刑。領導人自身的命運與戰場上的形勢密切相關,因而領導人通常會領導國家在戰爭中全力以赴,這也增加了此類事件傳遞的關于一國關鍵信息的可信度。
第三,發表(措辭嚴厲的)公開聲明與調動軍隊這兩類行為發生次數較多。例如,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在2022年的俄烏沖突中不時發表公開講話,以表明烏抵抗到底的決心。調動軍隊等行為與常規的軍事演練較相近,頻次較多使得人們一定程度上習慣了這些行為,從而降低了對這些行為及其傳遞信號的重視程度。相形之下,戰爭的發生次數相對較少,事實上,根據戰爭相關數據庫(Correlates of War,簡稱COW),1816—2007年,世界上總“僅”發生了95次國家間戰爭,若將統計截止時間節點提前至1945年,這一數值則進一步下降到38次。戰爭的發生次數較少、烈度又高,因此戰爭一旦爆發,人們就會相當重視,這也使得戰爭在傳遞信息方面比束手成本與沉沒成本渠道更具優勢。
第四,無論是通過束手成本還是沉沒成本渠道傳遞信息,即使是傳遞者本身試圖向對方傳遞關于自己的關鍵信息,接收方仍然可能會誤解相關信號。例如,郭全鎧(Kai Quek)在實驗研究中發現信號發送者若試圖通過沉沒成本相關行為來表明自己威脅的可信度,接收方不僅認可度較低,并且只有一半左右的概率會在沖突中退讓。相關實例是在第二次海灣戰爭爆發前,薩達姆基于美國之前在其他軍事事件中的撤退行為,對于美國軍隊的調動以及小布什的最后通牒均無動于衷。而戰場上傳遞的信息有助于糾正國家對于彼此的誤解,因為此類事件傳遞的信息最少受到人為干擾,是最真實的。弱國難以通過虛張聲勢來威嚇敵人,欠缺決心的國家不愿承受巨大損失,強國或者核心利益受到威脅的國家也會全力以赴去爭取自己的最大利益。國家在戰爭爆發前對彼此的認知與對于戰爭代價等的預期,均通過戰爭得以檢驗與更新,從而糾正之前的錯誤認知。在2022年的俄烏沖突中,戰場上最初的形勢表明俄羅斯的軍事優勢并沒有如想象中明顯。因此,自沖突的第二階段起,俄將推翻烏克蘭當局、扶植親俄政府的目標轉為擴大與鞏固其在烏克蘭東部的影響力。
第五,難有渠道可以如領土戰爭那樣,有效地提供關于一國在領土問題上是否具有可信承諾問題的信息。如上文所述,領土戰爭中的贏家通過占領爭議領土,化解自己對于輸家可信承諾問題的擔憂。又或者,一國通過觀察對手在領土戰爭中的行為模式,判斷對手是否具有可信承諾問題,這是因為此類行為指標具有相關性、真實性與穩定性的特點。但是,一國若要從束手成本與沉沒成本渠道向對手傳遞關于自己可信承諾問題的信息,相關信息難以同時兼具這三個特點。例如,一國領導人即便信誓旦旦地保證自己不存在可信承諾問題,但如前所述,發出這類信號的較低代價令人懷疑其真實性。
簡言之,此處討論表明相較于束手成本與沉沒成本,戰爭是一個更好的傳遞一國關鍵信息的渠道。然而,領土規范減少了領土戰爭的爆發,這對領土訴求的結束會產生消極影響。通過領土戰爭,當事國更好掌握了彼此實力強弱、決心大小等關鍵信息,了解各自在對抗中所處的形勢。處于下風的一方會傾向于結束領土訴求,因為維持這一對抗只會使得自己的負擔愈加沉重,別無益處。處于上風的一方或許會在領土問題上要求得到更多。然而,該行為體也必須考慮進一步擴張以獲得更多領土所帶來的邊際收益下降的可能性,而且在領土問題上的得寸進尺不但會激起原本已打算做出讓步的行為體更激烈的反抗,更可能會招致第三方的反對甚至是直接介入。
基于這幾點的考慮,處于上風的國家也樂見矛盾的解決。因此,對抗雙方通過領土戰爭充分了解彼此的實力與決心,并以相關信息為基礎,就領土矛盾的解決較易達成符合各自現狀的協定。
此外,領土戰爭所傳遞的信息也可以通過間接或直接地解決對抗雙方之間存在的可信承諾問題,從而推動整個領土訴求的解決。就間接解決可信承諾問題而言,領土戰爭使得相關國家意識到通過戰爭解決對手可信承諾問題的代價可能超出自己承受的范圍,故而在問題依舊存在的情況下,不得不選擇結束領土戰爭,乃至整個領土訴求。在上文提到的兩伊戰爭末期,伊朗在意識到解決薩達姆的可信承諾問題所要付出的沉重軍事代價后,不得不尋求戰爭的結束。依據弗雷德里克等人的記錄,在戰爭結束后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兩國圍繞阿拉伯河的領土訴求便終止。就直接解決可信承諾問題而言,在領土戰爭中獲勝并占領更多領土的國家不用擔心對手的可信承諾問題,因為這一結果傳遞的信息使得前者了解到后者在領土問題上的不利局面,在日后也難有翻盤的機會,失利方對此心知肚明,雙方各自的認知促使領土訴求的解決。例如,巴拉圭與玻利維亞之間邊界問題的最終解決便是基于1935年的邊界戰爭中巴拉圭慘勝并占領絕大多數爭議領土的事實。又或者,一國通過觀察其對手在領土戰爭中的行為,了解到后者對于維持現狀的偏好,從而減輕了對其可信承諾問題的擔憂,這也會促進領土訴求的解決。① 例如,在1995年厄瓜多爾與秘魯的邊界沖突中,前者的表現體現了其在領土問題上維持現狀/防守性的意圖,這或許能夠解釋為何兩國在沖突后的第三年便簽訂邊界條約。
沒有領土戰爭,相關國家就缺少了一個了解彼此關鍵信息的重要渠道,這不利于國家間領土訴求的解決。在解決領土問題的過程中,國家會盡力為自己爭取最大利益,這不僅是理性行為體的基本行為邏輯,更是因為在重要的領土議題上,一國若輕易地放棄相關利益,不僅會被其他國家視為軟弱②,也會激起國內民眾的強烈不滿③?;诖?,兩國在對彼此實力與決心都不甚了解的情況下,加之對于相關信息的“戰略性”操縱,雙方各自就解決領土訴求提出的方案可能離對方所能接受的最低預期還有不少距離,這就阻礙了矛盾雙方解決領土問題。
或許會有研究者質疑筆者過分夸大了領土戰爭的信息傳遞作用,而忽略了其他渠道在這方面的作用。例如,通過反復的談判,國家也可以了解彼此的實力與決心,進而促進領土問題的解決。④ 但是,正如前文所提到的,一些與國家實力相關的信息,比如軍隊的戰術素養、士氣⑤以及對于戰爭相關科學技術的掌握,或許只有到了戰場上才能真正了解。更重要的是,即使是談判,也無法有效幫助一國了解另一國的未來意圖,進而也無法解決后者的可信承諾問題。
與束手成本和沉沒成本渠道一樣,通過雙邊談判渠道傳遞的關于一國可信承諾問題的信息,難以同時兼具相關性、真實性與穩定性的特點。例如,在A 國和B國的談判過程中,A 國難以找到如自己在領土戰爭中的行為那般直接相關的客觀指標,以幫助B國了解自己在領土議題上未來的意圖。
兩國若對彼此在領土問題上是否存在可信承諾問題存疑,那么也會對結束領土訴求持保留態度。這些行為體會擔心如果在領土問題上進行合作,那么對手有可能在將來形勢有變時,在這一問題上要求更多。進一步加劇擔憂的是,若一片領土具有重要的經濟與戰略價值①,那么,對于它的劃分會直接造成所涉雙方之間實力對比的變化??傊静糠钟懻摫砻黝I土規范的發展減少了領土戰爭的發生,從而使得國家失去了解彼此關鍵信息的重要渠道,進而對領土訴求的結束產生消極影響。由該邏輯鏈推導出以下假設。
假設1: 領土規范的發展延緩領土訴求的結束。
然而,領土規范的發展并不意味著領土訴求不會結束。領土訴求最主要的結束方式為雙邊談判,領土規范對此也會產生影響。上述討論表明,領土規范的發展減少了領土戰爭的爆發,矛盾雙方因而失去了一個了解彼此關鍵信息的重要渠道。在此情況下,雙方各自為解決領土訴求所提出的方案可能距離對方的最低預期還有距離,這本身就妨礙了兩國以雙邊談判的方式結束領土訴求。更重要的是,雙邊談判對于解決雙方對彼此可信承諾問題的疑慮也作用有限,這同樣使得雙方不愿以該方式結束領土訴求。
因此得出以下假設。
假設2: 領土規范的發展使得領土訴求更難以雙邊談判的方式結束。
在進入對于假設的經驗驗證之前,需要對上述假設以及背后的邏輯鏈做一補充說明。筆者并非強調國家只有通過領土戰爭才能解決領土矛盾。
領土訴求固然和戰爭緊密相聯,但是,也有相當一部分此類矛盾,從開始到結束,并沒有經歷過武力沖突甚至是戰爭,并且這些領土訴求最終也得以妥善解決。對此的一個解釋是在這些領土訴求中,相關國家對于彼此關鍵信息有較好的了解(比如兩國的相對實力差距明顯),因此,它們不需要通過領土戰爭也能較順利地解決領土問題。
而在另一些領土訴求中,相關國家的確對于彼此的關鍵信息不甚了了,只有在通過戰爭掌握這些重要信息后,領土訴求的解決才成為可能。在海灣戰爭爆發前,薩達姆低估美國軍事干涉的決心,這一錯誤認知隨著其在海灣戰爭中的慘敗得以改變,其最終被迫投降并從科威特撤軍。有時,一國只有在經歷過多次而非僅僅一次領土戰爭后,才足夠了解對手,并尋求領土訴求的解決。例如,埃及一度非常積極地試圖以武力方式打擊以色列。但是,在經歷了多次慘敗后,它意識到自己在軍事實力上與以色列的差距,最終不得不選擇以和談的方式結束與后者的領土爭端。此處討論表明,本文所強調的由領土規范的發展到阻礙領土訴求(雙邊談判方式)結束之間的邏輯鏈,更適用于那些相關國家對于彼此的關鍵信息不甚了解的領土訴求。
五、 數據、變量和研究設計
(一) 樣本數據、因變量、自變量
關于領土訴求的數據來自弗雷德里克等學者的研究,他們的數據庫ICOW 記錄了1816—2001年發生在全球范圍內主權國家之間的領土訴求,以及這些案例開始與結束的時間和結束方式,這些信息有利于檢驗前文提出的兩個假設。ICOW 中的案例區分領土訴求的“挑戰者”與“被挑戰者”,所以有時兩個案例包含的敵對國家完全相同,唯一的區別是當事國在每個案例中扮演的角色不同。但是一方面,領土訴求中“挑戰者”與“被挑戰者”之間的區分并不是絕對的;另一方面,對手關鍵信息的存在或者缺失對于“挑戰者”與“被挑戰者”處理領土訴求的影響應該是一致的。基于這兩點考慮,若兩訴求發生在同一對國家之間并且間隔不超過一年,筆者便將這兩個案例合為一個。
經驗驗證的關鍵自變量為領土規范的強度。一方面,由上文關于領土規范的介紹可知,這一行為規范自一開始,其核心內容(不得以武力方式改變他國領土完整)便在重要國際組織(國聯)的相關條約中有所體現,此規范在二戰之后的發展也表現為各國際或地區組織在相關條約中的明確支持。
另一方面,這一現實同樣表明領土規范自一開始便是國際性的行為規范,而非局限于部分國家之間。這就要求在測量領土規范的強度(strength)時,必須考慮世界各國對它的支持程度?;谶@兩方面的原因,一個測量方法為,在某一年,統計世界范圍內每一個主權國家簽訂的領土規范國際條約的數量,從而得到這一年平均一個主權國家簽訂的領土規范國際條約的數量。
數值越大,則領土規范在世界范圍內的強度越大,反之亦然,相關信息來自亨賽爾的多邊和平條約數據庫(MTOPS)。這一領土規范強度的計算方式具有如下優點:第一,它體現了領土規范與相關國際條約的緊密聯系以及其國際性的特點;第二,它實現了對于領土規范強度系統性的、跨越長時段的測量;第三,相較于將領土規范的強度按照不同時間段加以粗略的劃分,該計算方式能夠提供更加精確的相關信息;第四,在現有的領土規范研究中,僅有的大樣本研究便是采取該計算方式;第五,基于這一計算方式的領土規范強度在不同年份有起伏變化,這更符合現實,尤其是領土規范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曲折發展過程。有人質疑該計算方式無法反映不同國家對于領土規范差異化的內化程度。對于包括領土規范在內的各種行為規范,各個國家的接受程度自會不同。但在討論國際性的行為規范對于國家行為的影響時,筆者認為不應過分強調不同國家對其接受程度的不同。因為即使存在差異,也不太可能會出現一國受到規范的影響,而另一國對其置之不理的情況。更可能的是,盡管兩國對于這一行為規范的內化程度有所差異,然而,隨著行為規范的發展,兩國都會愈發受到影響。反之,隨著行為規范影響力的衰退,兩國受到的束縛也都會減弱。此外,內化程度較低的國家出于對自己在國際社會的聲譽的考慮,以及擔心受到支持行為規范的強國的懲罰,也不得不遵守國際性的行為規范。
領土訴求數據的時間范圍為1816—2001年,領土規范強度數據的時間范圍為1919—2014年,且現有關于領土規范的研究表明它對于國際政治產生較為實質性的影響是在二戰后。結合這三點,樣本數據的時間跨度為1946—2001年,共包括342項領土訴求,平均持續時間為39年,中位數為30。筆者對樣本數據中的領土訴求分別在1946年與2001年兩個時間點進行左刪失與右刪失,這是為之后的生存分析做準備。實際檢驗的分析單元為“領土訴求—年”,本文第一個假設關注領土訴求的結束,相對應的因變量為領土訴求在某年結束的可能性,若這一訴求已經持續(“生存”)至該年。
第二個假設關注領土訴求的具體結束方式,即雙邊談判,相對應的因變量為領土訴求在某年以雙邊談判的方式結束的可能性,若這一訴求已經持續(“生存”)至該年。
(二) 控制變量
經驗驗證也加入一些控制變量,因為它們可能對領土訴求的結束產生影響,這些控制變量都與領土訴求中的兩個當事國的特征有關。第一個測量兩國在某年平均經歷的國內政治動蕩數量;第二個為兩國在某年的國力對比;第三個關于兩國在某年擁有的軍事沖突史,即雙方十年前至該年爆發的軍事沖突數量總和;第四個測量爭議領土對相關國家的重要程度。此外,控制變量組中還包含6個虛擬變量:第一個為兩國在某年的結盟狀態,第二個為兩國在某年的政治體制是否同時具有西方式的特點,第三個為是否至少有一國在某年經歷了領導人更替,第四個為兩國在某年的敵對狀態,第五個為兩國是否領土接壤,最后,樣本數據的時間跨度為1946—2001年,故第六個虛擬變量分別控制兩個不同時間段(1946—1991年、1992—2001年)。圖1展示了領土規范強度在1946—2001年的變化,表1則提供自變量以及控制變量的統計性描述。
(三) 估算方式
第一,對于假設1的驗證采用考克斯(Cox)風險比例模型,對于假設2的驗證使用競爭風險模型(Competing Risk Model)。第二,在所有經驗驗證中,變量“領土規范強度”也與分析時間的對數相乘并加入模型,以觀察該領土規范的影響是否隨著它在二戰后的發展呈現邊際遞減效應。第三,違反比例風險假定的變量會與分析時間的對數相乘并加入模型中。第四,筆者以領土訴求為單位,匯報穩健的聚類標準差。第五,為了便于讀者理解實證檢驗的結果,筆者展示自變量與控制變量的風險比率(hazard ratios)系數。
若一個變量的風險比率系數大于1,那么該變量會加快領土訴求的結束;若小于1,則該變量的作用相反。
六、 結果與分析
(一) 多變量分析
表2共有四個模型。模型1僅包括“領土規范強度”變量,模型2在此基礎上加入一眾控制變量,模型3、模型4分別將“領土規范強度”變量與主要控制變量(除“爭議領土重要性”“領土接壤”以及時間段虛擬變量外)滯后1~2年。通過這四個模型,可以更全面地觀察領土規范對于領土訴求結束的影響。在四個模型中,“領土規范強度”變量以及相關的滯后變量的風險比例系數均小于1,且都在至少95%的置信水平上顯著,這就表明領土規范延緩了領土訴求的結束。根據筆者的觀點,領土規范雖然抑制了領土戰爭的爆發,但也使得當事國之間失去了了解對方關鍵信息的重要渠道,從而妨礙了領土訴求的結束。這是因為一方面,國家在不了解彼此實力與決心的情況下,為了爭取自己在領土問題上的最大利益,提出的解決領土訴求的方案可能離對手的最低期望相去較遠。另一方面,國家也擔心對手在領土問題上存在可信承諾問題,而對于領土的劃分可能直接造成兩國實力對比的變化,更進一步加劇了這一擔憂。出于顧慮對手的可信承諾問題,國家也不愿在領土問題上合作,以免對手將來在形勢更有利于自己時在領土問題上重新發難。簡言之,假設1得到實際證據的支持。
在所有控制變量中,只有“互相視為敵人”變量對于領土訴求結束的影響在所有模型中均保持一致且具有顯著性。該變量的風險比例系數在模型2—模型4中均小于1,且在99%的置信水平上顯著,這就表明互相敵視的兩國難以解決它們之間的領土爭端,這一發現符合常識。除了該變量,其余控制變量對于領土訴求結束的影響或欠缺穩定性,或不具備顯著性。一眾控制變量對于領土訴求的結束缺乏實質性影響的發現進一步凸顯了領土規范在這方面的作用。
表3提供的是樣本數據中領土訴求不同結束方式的分布情況。假設2強調領土規范的發展會減少訴求以雙邊談判的方式結束,樣本數據中,此類結束方式的觀測數為83。除此之外,一方撤銷與第三方介入也是兩種比較常見的結束方式。為了驗證假設2,本部分的統計分析會用競爭風險模型依次觀察領土規范對于上述三種結束方式的影響。具體來說,該模型在考慮到領土訴求可能以其他不同方式結束的情況下,估算領土規范對訴求以某種方式結束的影響。最后,武力征服與地區/全球和平會議兩種結束方式觀測數過少,而其他則包括諸如訴求的一方不再存在等一些沒有實際意義的結束方式,故此處的統計分析不會單獨觀察領土規范對這些結束方式的影響,它們只會被包含在對于前述三種結束方式的競爭風險模型估算中。
表4—表6依次展示的是領土規范對于領土訴求雙邊談判、一方撤銷以及第三方介入這三種結束方式的影響。遵循與表2相同的設計,表4—表6也都包涵四個模型。表4中,“領土規范強度”變量的風險比率系數除了在模型1以外均小于1,且在95%的置信水平上顯著,這就表示領土規范的發展會妨礙領土訴求以雙邊談判的方式結束。在表5中,“領土規范強度”變量的風險比率系數僅在模型1與模型2中顯著,且在模型2中,僅在90%的置信水平上顯著。在表6中,“領土規范強度”變量的風險比率系數在所有模型中均未達到顯著程度。因此,結合這三個表所提供的信息,可見領土規范對于領土訴求的雙邊談判結束方式的影響最顯著且穩定,符合預期;換言之,假設2得到支持。筆者認為,領土規范的發展之所以妨礙領土訴求以雙邊談判的方式結束,是因為前者減少了領土戰爭的爆發,使得訴求雙方不了解彼此的實力以及決心。因此,兩國各自為解決領土訴求提出的方案可能無法滿足對方所預期的最低獲益。并且,雙邊談判對于消除雙方各自對于對方可信承諾問題的疑慮作用有限。這兩方面的原因均使得訴求難以以雙邊談判的方式結束。
表4—表6中關于一些控制變量的發現也值得一提。第一,若爭議領土較重要或者訴求雙方視彼此為敵人,那么這一訴求難以以雙邊談判的方式結束。對于具有較高價值的領土的劃分可能直接影響兩個訴求國相對實力的改變,從而引發一方對另一方可信承諾問題的擔憂。因此,關于此類領土的訴求難以以雙邊談判的方式結束,因為該方式對于解決一國是否具有可信承諾問題作用有限。這一發現直接支持了假設2及其背后的部分邏輯。
第二,若兩國互為盟友或者領土接壤,它們更可能以雙邊談判的方式結束領土訴求,這是因為這兩個特征都能促進國家對彼此的了解,相關方基于此易達成互相認可的協定。且領土接壤的兩個訴求國因為對于彼此了解,也不太需要第三方介入幫助它們解決領土問題。關于盟友以及領土接壤兩個因素的發現也間接支持了假設2及其背后的部分邏輯。第三,相較于后冷戰時期,冷戰期間的領土訴求更難以雙邊談判的方式結束,這一發現值得將來進一步研究。第四,在表2以及表4—表6的各模型中,領土規范都和分析時間的對數相乘并加入模型,相關變量的風險比率系數極少具有顯著性,且大于或者小于1,不夠穩定。因此,這一發現也證明領土規范的作用并沒有隨著它在二戰后的發展呈現邊際遞減效應。
最后,表5與表6中關于“軍事沖突史”變量的發現值得進一步說明。結合兩表,筆者發現,兩國之間的軍事沖突史加劇雙方之間的互不信任,各自在領土問題上的立場因此更加強硬。在這一情境中,任意一方都不愿在領土問題上主動讓步,只有第三方介入才有可能緩和對立局勢,促進領土訴求的結束。然而,質疑該解釋的觀點認為,依據本文的核心觀點,軍事沖突應當促進對抗雙方的了解,在此基礎上,對形勢更明確的掌握驅使弱勢方主動退讓。因此,兩國若有軍事沖突史,則他們之間的領土訴求更應以一方撤退方式結束,但現在的發現與此相反。
然而,這一質疑混淆了“軍事沖突”與“戰爭”之間的區別。實際檢驗中的軍事沖突史包括了不同烈度的軍事對抗。而本文所關注的是烈度最高的軍事對抗,即戰爭的信息傳遞作用。相比戰爭,烈度較低的軍事對抗的信息傳遞作用要遜色不少,原因包括但不限于國家在這些低烈度事件中付出的較低代價降低了所傳遞信號的可信度,以及此類事件的相對頻繁發生削弱了人們對它們的關注等。所以,相比傳遞對手的關鍵信息,低烈度的軍事對抗史更容易造成對手間敵意的加深。根據COW 的相關數據,在樣本時間段內(1946—2001年),爆發的戰爭數量(大多數是領土戰爭,38場)遠遠少于低烈度的軍事沖突數量(1350場),且樣本數據包括342項領土訴求。因此,“軍事沖突史”變量在多數領土訴求案例中,應僅包括相關國家之間的低烈度軍事對抗,這既解釋了關于這一變量的發現,也證明了筆者對其解讀的合理性。在穩健性檢驗中,筆者也會根據相關國家是否具有軍事沖突史而將樣本數據中的案例一分為二,以進一步分析領土規范對于領土訴求(雙邊談判方式)結束的影響是否會受相關國家之間的軍事沖突史(敵意的積累)的影響。
(二) 穩健性檢驗
為了進一步加強經驗驗證所得發現的可靠性,在已有實證檢驗的基礎上,穩健性檢驗包括五個部分。第一,以韋布爾模型(Weibull)代替考克斯風險比例模型。第二,依據COW 中的直接相鄰數據庫(V3.2)和殖民/附屬地相鄰數據庫(V3.1),將樣本數據中的案例縮減至領土接壤國家之間的邊界訴求。第三,將樣本數據的時間范圍提前至1919年,即領土規范出現在國際政治中的第一年。第四,依據樣本數據的領土訴求案例中對抗國之間是否具有軍事沖突史,將樣本數據一分為二。第五,國家可能出于某些因素的考慮,故意加入領土規范條約。例如,一國與敵對國存在領土矛盾,但又沒有為解決這一問題做好軍事準備,故采取加入領土規范條約的方式,借此擴大這一規范的影響力,也束縛敵對國的行為,延緩領土訴求的結束,為自己爭取時間。為了規避此類選擇性偏差(selection bias)對于上述統計分析可能產生的影響,筆者對樣本數據進行廣義精確匹配(Coarsened Exact Matching,簡稱CEM),并以Logit模型取代生存分析模型。
每一步的穩健性檢驗包括兩個模型,均包含領土規范以及一眾控制變量,以分別估算領土規范對于領土訴求的一般以及雙邊談判方式結束的影響。在前四步的穩健性檢驗中,因變量與之前的經驗驗證保持一致。在最后一步使用Logit模型估算中,因變量分別是領土訴求是否結束以及領土訴求是否以雙邊談判方式結束這些虛擬變量。最后,前四步的估算都匯報領土規范變量的一般系數,系數的正或負表明該變量對于領土訴求(雙邊談判方式)結束的積極與消極作用,這是為了與Logit模型的估算結果統一。
表7展示的是領土規范之于領土訴求結束的穩健性檢驗。在五個部分、共計六個模型的統計分析中,“領土規范強度”變量的系數始終為負的,并且在至少95%的置信水平上顯著,這就進一步鞏固了先前關于領土規范妨礙領土訴求結束的發現。表8展示的是領土規范之于領土訴求雙邊談判結束方式的穩健性檢驗。在五個部分、共計六個模型的統計分析中,“領土規范強度”變量的系數始終為負,并且在除了模型5與模型6以外的其他模型中,均至少在90%的置信水平上顯著。這一結果也支持了前文關于領土規范阻礙領土訴求以雙邊談判的方式結束的發現。最后,“領土規范強度”與“分析時間(對數)”的相乘項在絕大多數模型中均未顯著(除了表8中的模型3),這也再次證明領土規范對于領土訴求(具體方式)結束的影響并沒有呈現出邊際遞減效應。結合兩部分的經驗驗證,本文的兩個假設均得到實際支持。
七、 總結
鑒于領土問題的重要性,若兩國之間存在領土訴求,這會對雙邊關系產生顯著的消極影響。所以,我們需要更好地理解領土訴求的結束,了解其影響因素,為國家妥善處理此類事件提供幫助?,F今國際政治中領土訴求的絕對數量并不多,但很多在短期內解決的前景并不明朗,這一現實更表明了研究領土訴求結束的緊迫性。在現有文獻中,已有學者涉及這一主題,但相關研究存在不少問題。其中最關鍵的是學界對于一些因素之于領土訴求結束的作用持互相矛盾的看法。因此,我們需要更完善的研究以促進對于領土訴求結束的理解。
本文以領土規范為切入視角,探討它對領土訴求結束的影響。筆者強調領土規范雖然能夠減少領土戰爭的發生,但這會對領土訴求的結束產生副作用。具體來說,領土戰爭充當了當事國了解彼此關鍵信息的重要渠道,通過此類事件,當事國對于彼此的實力、決心以及是否在領土議題上存在可信承諾問題有了更直觀與可靠的判斷。在了解到各自的實力與決心后,雙方基于此,較易就領土問題達成符合各自現狀的解決方案。又或者一國由于擔憂對手的可信承諾問題而先發制人,在了解到戰爭的高昂代價后,會在這一問題未解決的情況下,仍然選擇結束領土爭端。還有一種情況,領土戰爭所傳遞的信息直接幫助一國解除了對于另一國可信承諾的擔憂,這也會促使兩國解決領土訴求。
若沒有領土戰爭,當事國之間缺少了解彼此的重要渠道,其他諸如束手成本與沉沒成本渠道在信息傳遞方面難以發揮相當的作用。在不了解彼此的實力與決心的情況下,一項領土訴求中的兩國各自為解決領土問題提出的方案可能距離對方所能接受的最低程度相去較遠,這便阻礙了當事雙方(以雙邊談判的方式)結束領土訴求。同時,國家也會擔憂對方在領土問題上存在可信承諾問題,唯恐即便如今達成協定,對方將來也會在形勢發生改變時在領土問題上再做文章,而雙邊談判對于解決問題也作用有限。總之,若領土訴求雙方對彼此不甚了解,這會妨礙訴求的結束,并且此類爭端即使結束,也不太會以雙邊談判的形式發生,基于相關數據的一系列統計分析支持這一觀點。
本研究同時具有學術和現實意義。就學術意義而言,一方面,本文涉及核心問題,著力于理論構建的嚴謹性、檢驗樣本的代表性以及研究設計的縝密性。因此,相較于現有研究,本文就領土規范對于領土訴求(具體方式)結束的影響的發現更具有說服力。另一方面,不同于一般涉及包括領土規范在內的各種行為規范的研究,本研究討論并證實了領土規范對于領土訴求結束的副作用。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領土規范對于領土訴求以雙邊談判方式結束具有消極影響,這是因為領土規范的初衷便是鼓勵國家在處理領土問題時減少武力手段的使用并代之以和談。然而,本文的發現表明,領土規范在幫助國家(妥善)結束領土訴求方面的作用或許不如預期那般樂觀。基于本文的發現,無論是在國際政治研究中或是在現實世界政治中,我們應該以更審慎的態度對待這些行為規范,留意它們可能產生的一些意想不到的副作用。
當然,筆者并非強調國家只有通過領土戰爭才能解決領土訴求。事實上,相當一部分領土訴求并未經歷領土戰爭也能得到妥善解決。因此,筆者所強調的領土規范減少了領土戰爭的發生,使得雙方失去了獲悉彼此關鍵信息的重要渠道,進而阻礙領土訴求(雙邊談判方式)結束的邏輯鏈,更適用于當事國對彼此不甚了解的領土訴求案例。然而,即使對于這些案例,筆者也并非鼓勵國家通過戰爭解決領土問題。2022年發生的俄烏戰爭已經表明此類事件給當事國以及地區乃至全球帶來重大損失,濫用武力也與國際政治的和平主旋律格格不入。
基于本文的理論與發現,筆者認為需要以一些政治手段取代領土戰爭,促進領土訴求中的對抗雙方對彼此的了解。國家或者國際組織作為第三方積極地介入現有的領土訴求或許是不錯的方案,這也恰恰是當今國際社會做得不夠的地方。奧爾特曼承認,如今大規模領土沖突的數量顯著下降,但他也強調,各類第三方行為體對于介入現有的領土訴求,幫助當事國解決這些矛盾,似乎缺乏足夠的興趣。在文獻綜述部分,筆者也提到部分學者對于第三方是否能夠發揮預想中的積極作用持保留態度。2022年的俄烏沖突更是說明如果第三方介入更多的是為當事國提供武器,此類介入對于領土訴求的解決只會起到負面作用。因此,如何鼓勵國家與國際/地區組織發揮第三方的正面作用,積極介入現有的領土訴求并促進其解決,是一個值得國際政治學者關注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