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沖突與中東安全伙伴的異化

【內容提要】 安全伙伴是兩個或兩個以上國家針對共同威脅而形成的正式或非正式安全合作關系，以期在危機爆發后產生力量倍增效應。21世紀以來，美俄在中東建立了各自主導的差序化安全伙伴體系;俄烏沖突爆發后，美俄通過政治杠桿和經濟杠桿激勵伙伴國提供援助，但中東安全伙伴國與美俄價值觀差異甚大，各自具有不同的地緣政治和地緣經濟取向。本文從“安全—經濟復合利益”視角出發，提出維護政權安全是中東國家應對俄烏沖突的政策出發點，中東國家與美俄安全伙伴的層級和戰略經濟利益是各國選擇不同政策的主要考量。受這兩個變量的影響，美國在中東的12個安全伙伴國以及俄羅斯在中東的4個安全伙伴國執行了“積極制衡”“消極制衡”“積極追隨”“消極追隨”“對沖”五種政策。中東安全伙伴與經濟伙伴同域外大國越一致，就越有可能堅定支持后者;安全伙伴和經濟伙伴越是錯位，中東國家就越有可能選擇“對沖”政策。根據各國提供道義支持和行動支持的差異性，可以將美俄的中東安全伙伴國分為“親俄反美”“親俄不反美”“親美不反俄”“不親美也不親俄”“親美反俄”五類，美俄在中東的安全伙伴出現了三種不同的異化趨勢———安全伙伴的強化、固化和退化。

【關鍵詞】 安全伙伴 中東國家 俄烏沖突 聯盟政治 對沖戰略

【作者簡介】

孫德剛，復旦大學中東研究中心主任、國際問題研究院研究員。

電子郵箱：sundegang@fudan.edu.cn

李典典，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中東研究

所2020級博士研究生。

電子郵箱：0204101571@shisu.edu.cn

2022年爆發的俄羅斯與烏克蘭沖突成為“黑天鵝事件”，對歐洲政治秩序和全球格局產生了深遠影響。目前國內外學者對俄烏沖突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大國的安全戰略及其全球意義層面，如閻學通研究了中國的平衡政策;畢洪業從“本體安全”的概念出發，探討了俄羅斯在烏克蘭開展軍事行動的動因;吳莼思、劉建偉、趙隆等探討了俄烏沖突對國際核軍控和裁軍、經濟制裁以及國際政治經濟的影響。相比之下，現有成果對于發展中國家應對俄烏沖突的戰略與政策研究相對薄弱。

一、 問題的提出與文獻綜述

美國是西方霸權國，俄羅斯是新興大國，兩國在全球建立了不同規模、不同性質和不同形式的安全伙伴體系。俄烏沖突爆發以來，美俄都在發展中國家和地區積極構建統一戰線，中東成為雙方戰略競爭的主戰場之一。

2022年7月13日，拜登訪問以色列、巴勒斯坦約旦河西岸和沙特阿拉伯，與9個阿拉伯國家元首舉行峰會，推動建立“中東防空聯盟”和美國、印度、以色列、阿聯酋“四國機制”（I2U2），鞏固中東安全伙伴體系;7月18日，普京訪問伊朗，舉行俄、伊、土德黑蘭峰會，爭取安全伙伴國的支持。本文提出的問題是：俄烏沖突爆發后，美俄在中東的安全伙伴國為什么會作出不同的政策選擇？ 為什么有的安全伙伴國與美俄亦步亦趨，有的提供有限支持，而有的奉行對沖戰略？ 在國際體系轉型、地緣政治強勢回歸、無政府狀態加劇、高政治議題備受關注的背景下，美俄的中東安全伙伴關系是在強化、固化還是退化？從經驗研究來看，美俄在中東構建統一戰線，旨在獲得安全伙伴國的安全、經濟和道義支持，體現出霸權國和崛起國不對稱博弈下權力轉移新態勢。卡耐基中東中心前主任保羅·薩利姆（Paul Salem）指出，“阿拉伯之春”爆發以來，俄羅斯在中東尋求地緣政治影響力，將軍事力量投射到敘利亞和利比亞，積極培養代理人，但俄羅斯經濟規模僅為美國的7%和中國的10%，有限的綜合國力使俄羅斯缺乏激勵安全伙伴所需的戰略資源。美國主要以防務合作、經濟援助、外交施壓等方式，逼迫中東盟國與伙伴國選邊站;俄羅斯則利用其與中東國家的軍售、糧食出口與油氣合作，同伙伴國形成利益捆綁。王林聰認為，多數中東國家在俄烏沖突前持中立立場，并試圖在俄羅斯與西方陣營之間兩面下注，以不激怒俄羅斯為底線，其政策立場可分為五類：積極支持、消極支持、中立、謹慎反對和堅決反對。不足之處是，上述學者未能從學理層面闡釋美俄的中東安全伙伴國在應對俄烏沖突時政策差異性的背后動因。

從理論研究來看，國際危機爆發后，安全伙伴國是提供援助還是袖手旁觀，可以從定量研究和定性研究兩個維度展開。從定量研究來看，查爾斯·凱格里（Charles W.Kegley）對1816—1965年的聯盟案例進行了大數據分析，發現在危機爆發后，大約27%的盟國根據盟約承擔了義務，61%的成員國選擇了中立，還有12%的成員國攻擊盟友。他認為盟國作出不同的政策選擇主要在于它們有不同的信任文化。從定性研究來看，針對“為什么有些安全伙伴國‘隔岸觀火’而有些安全伙伴國‘千里馳援’”這一問題，學界主要從三個維度給出了競爭性解釋。

一是單元維度，即國內—國際政治的互動說。該學說從國內政治與國際政治的互動視角，探討危機爆發后安全伙伴國相互提供援助的國內障礙。

美國學者諾伊施塔特（Richard E.Neustadt）認為，聯盟不像機器，而更像生物體，通過互動產生共有知識。外交是內政的延續，國內政治影響外交政策，外交政策是內部各集團討價還價的結果。當國內某集團要實現自身利益時，他們便將對外結盟變成維護小集團利益的手段。由于各國追求的目標不同，彼此誤判安全伙伴國意圖的情況時有發生。為檢驗此理論假設，諾伊施塔特以1956年蘇伊士運河危機和1962年“閃電”導彈事件為例，考察美英特殊安全伙伴關系出現裂痕的原因。他發現，上述兩例聯盟研究忽略了國內因素。由于信息不對稱，決策者并不了解安全伙伴國國內議程的排序，需花大力氣了解安全伙伴的國內政治生態。

邁克爾·巴內特（Michael N.Barnet）和杰克·利維（Jack S.Levy）以埃及為例，提出國內政治可能會限制一國為他國安全問題調動內部資源的能力，從而影響其履約意愿。二人對1962—1967年、1967—1971年和1971—1973年的埃及安全政策進行對比研究后發現，國內政治影響安全伙伴間相互預期;發展中國家領導人更關注政權安全而不是國家安全，故學者應從國內政治出發研究伙伴關系。

二是關系維度，即安全伙伴國之間的強制與反制說。這一學說從不對稱關系出發，認為安全伙伴國是背信棄義還是信守承諾，取決于伙伴之間的強制與反強制斗爭。在非對稱性安全合作關系中，大國可以保護小國，也可以操縱小國。海法大學本·澤維（Abraham Ben-Zvi）在《聯盟政治與影響的限度》一書中，深入考察了聯盟關系中大國對小國實施強制性外交的可能。為評估聯盟內部強制性外交的效力，他選取了1975—1983年美國對以色列的四次強制性外交實例，即1975年3—9月福特政府決定重新評估對以色列政策、1977年總統卡特提出美國中東新政策、1981年6—8月美國推遲向以色列交付F-16戰斗機和1982年6月—1983年5月美國為推動中東和平進程而對以色列施壓。通過對上述個案的研究，本·澤維發現，美國對以強制性外交全部失敗，原因在于美國行政部門受美國國會和猶太院外集團的影響，對以影響手段有限，同時美國遏制蘇聯在中東的擴張離不開以色列。三是結構維度，即安全合作機制中的牽連與拋棄說。這一學說將安全合作關系和敵對關系視為有機的整體，認為危機爆發后，安全伙伴國選擇“出手相助”還是“按兵不動”，取決于安全合作與對抗關系的三角模型結構。

格倫·斯奈德（Glenn H.Snyder）認為，從體系的角度來看，國際無政府狀態、大國之間的權力分配和國際社會的信任度決定了聯盟的運作機制。聯盟存在雙重博弈：一是盟國之間的博弈，二是盟國與敵國的博弈。斯奈德系統提出了聯盟安全困境理論———當聯盟關系緊密時，盟友之間更擔心受到牽連;當聯盟關系松散時，盟友之間更擔心受到拋棄，受牽連與受拋棄是一組無法調和的結構性矛盾，導致安全困境。基于牽連與拋棄說，日本明治大學伊藤（Go Ito）將雙邊博弈擴展到三邊博弈，根據尼克松政府時期美國政府檔案，對1969—1973年中、美、日三角關系進行了深入研究。通過解讀檔案文獻和追蹤相關歷史事件，伊藤提出“雙重聯盟安全困境”的理論框架，分析了上述三國之間的博弈：美日關系屬于聯盟內部的博弈;美日同中國的博弈屬于聯盟與外部對手之間的博弈。結構影響單元。他借用洛厄爾·迪特默（Lowell Dittmer，中文名“羅德明”）關于三角競賽的理論，將1969—1973年的中、美、日關系分為三個階段：1969年為穩定婚姻型三角（美日關系密切、中美和中日關系緊張）、1972年為浪漫三角（中美和美日關系密切、中日關系緊張）和中日建交后的和平共處型三角（中美日三方都保持密切關系）。圍繞危機爆發后安全伙伴國是鼎力相助還是袖手旁觀的政策選擇，以上學者分別運用定性、定量或建模研究方法，從單元層面、關系層面和結構層面三個維度，考察了狹義的軍事聯盟管理，但相關研究仍有進一步拓展的空間。第一，現有研究聚焦于狹義的軍事聯盟，未能闡釋廣義的安全伙伴國的政策偏好;第二，現有成果運用簡約的“制衡”與“追隨”二分法，強調防御性安全伙伴國制衡威脅、進攻性安全伙伴國追逐利益，忽視了安全伙伴國的其他選項;第三，現有研究探討安全合作方政策偏好的普遍性，忽視了其差異性，未能從學理上解釋為什么有些安全伙伴國在危機爆發后提供安全援助，而有些沒有提供實質性安全援助，甚至在沖突方之間左右逢源。

本文從安全伙伴國的相互依存度出發，基于“安全—經濟復合利益”模式，探討安全困境下，在權力分布上處于不對稱關系的安全伙伴小國選擇不同政策的隱性邏輯，以解釋俄烏沖突爆發后為什么美俄的中東安全伙伴國會作出不同的外交反應。選擇中東作為案例，一是因為中東國家處于復雜的國內、國際安全環境中，政權安全和國家安全面臨諸多挑戰，本研究有助于探討中東脆弱政權如何在國際危機面前審視與大國的安全合作關系;二是因為美俄在亞太和歐洲地區的安全合作形式單一，主要是軍事聯盟④，而中東地區涵蓋了安全伙伴的多種類型，具有多重性和復合性，更有助于考察危機爆發后不同安全伙伴國政策取向差異性背后的動因;三是美俄與中東的安全伙伴國在政治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層面具有異質性，有助于考察不同價值取向的安全伙伴國對美俄“忠誠度”的差異性。

二、 美俄在中東安全伙伴的概念與類型

安全伙伴是指兩個或兩個以上國家針對共同威脅而形成的正式或非正式安全合作關系，以期在危機爆發后產生力量倍增效應。這里的“安全伙伴”包括四要素：行為體為主權國家，合作議題為國際安全，合作指向為共同威脅，合作載體為正式或非正式協定。

安全伙伴有不同的分類標準。漢斯·摩根索（Hans J.Morgenthau）在《冷戰時期的聯盟政策》中，主要從聯盟的視角對安全伙伴進行分類，如利益一致型聯盟、利益互補型聯盟、意識形態一致型聯盟和政策一致型聯盟等。

第一類如北約框架下的美英聯盟;第二類如20世紀50年代美國與巴基斯坦聯盟;第三類如始于1815年的英國與葡萄牙聯盟及1945年成立的阿拉伯國家聯盟;第四類聯盟只規定成員國為了部分利益而協調政策，關系最松散。本文將正式與非正式安全伙伴一并加以研究。這是因為在百年歷史長河中，安全伙伴的形態發生了很大變化，除正式強伙伴外，國家間基于臨時性任務、利益交換和安全關系，也形成了各種非正式安全合作范式。特別是21世紀以來，“結盟”與“結伴”之間的界限日益模糊，高政治領域的聯盟與低政治領域的經貿以及觀念層面的政治意識形態之間的聯動日益密切，形成了“安全—經濟復合聯盟”，也有學者用“盟伴”一詞來指稱聯盟與伙伴的復合關系。大國戰略競爭背景下，聯盟的強化與伙伴的升級幾乎同時進行，盟友與伙伴常常同時出現，嚴格區分二者不僅在實證層面難以做到，而且在學理上也難以加強類型化分析。故本文從安全合作的實質和形式兩個層面去探討美俄在中東的安全伙伴，認為它既包括國際安全視野下的正式聯盟關系，又包括非正式安全合作關系。

中東是大國戰略競爭的舞臺。二戰后的美蘇、冷戰后的美俄都在中東地區形成了自己的勢力范圍，各自建立的雙多邊聯盟體系實際上是正式與非正式安全伙伴的復合體。羅伯特·奧斯古德（Robert Osgood）認為：“聯盟基于正式協定，成員國依據協定，承諾共同使用武裝力量反對某個國家。”按照奧斯古德的定義，正式強伙伴本質上是封閉性、排他性聯盟，目標是遏制和打擊敵人;非正式弱伙伴提供的支持盡管有限，但可以產生“多邊主義的想象”，增強受援國安全行動的合法性。

2010年底“阿拉伯之春”爆發以來，中東地區多極化取得了長足發展，美國和俄羅斯是對中東安全格局產生重要影響的兩個域外大國，分別與中東國家建立了不同類型的安全合作關系。美國通過軍事和經濟議題聯系，同海灣合作委員會（海合會）六國、以色列、土耳其、約旦、摩洛哥、突尼斯和埃及等12國建立了正式或非正式安全合作關系。這些安全伙伴成為美國主導的北約軍事聯盟、“非北約盟友”（Non-NATO Allies）、“中東戰略聯盟”等重要成員國。美國的中東伙伴國對西方主導的中東體系既存在依附性，又具有一定的戰略自主性。在中東安全體系構建過程中，美國實施“胡蘿卜+大棒”雙重政策，既向中東國家提供援助，又動用國內法對中東國家實施懲罰與制裁。

作為非西方大國的代表，俄羅斯同敘利亞、伊朗、阿爾及利亞和蘇丹四國建立了非正式安全合作關系。這些國家的共同特點是既反對西方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主張提升非西方國家在中東安全治理、政治規制及經濟規范中的塑造能力，又與美國保持千絲萬縷的聯系。俄羅斯擁有多種戰略資源，包括向中東國家出售S-300、S-400防空導彈系統，出口油氣、糧食以及核電項目等。根據聯合國糧農組織的統計數據，世界上超過50個國家對俄羅斯和烏克蘭的小麥進口依賴度超過30%，其中就包括蘇丹、埃及、卡塔爾、阿聯酋、土耳其等十幾個中東國家。俄羅斯的軍事、政治、經濟和科技實力不及美國，但其與中東國家的防務、糧食與能源合作，增強了普京政府爭取中東國家支持的能力。

美俄與中東安全伙伴國在政治制度、意識形態、資源稟賦和文化價值上差異甚大，安全伙伴形態千差萬別。按照安全合作協議的正式性與非正式性（合作形式），以及安全合作程度的高低（合作內容），可以將美俄在中東的安全伙伴分為正式強伙伴、非正式強伙伴、正式弱伙伴和非正式弱伙伴四類（見表1）。

第一，正式強伙伴，即“軍事聯盟”（alliance），是安全伙伴國基于盟約，針對共同威脅而開展安全合作，形成高度制度化和排他性的安全共同體。北約、華約、美日、美韓聯盟都是正式強伙伴的代表。正如拉西特（B.M.Russett）所指出的，聯盟必須符合三個條件：一是有一定數量的國家，二是簽訂正式安全合作協定，三是規定聯合作戰的條件。正式強伙伴將安全合作寫入共同防御協定中，締約國根據盟約條款和安全合作機制開展實質性安全合作，安全伙伴推卸責任或違約的空間小、成本高。中東正式強伙伴的例子如美國與土耳其在北約框架內的關系。

第二，非正式強伙伴，即“準聯盟”（quasi-alliance），是安全伙伴國基于非正式安全合作協議，針對共同的外部敵人開展密切安全合作。非正式安全合作協定如諒解備忘錄、聯合聲明等，法律效力不及共同防御協定。雖然合作載體具有非正式性，但實質性安全合作處于高水平。非正式強伙伴之間的戰略可信度較高，但考慮到第三方因素，常常不愿意將共同安全合作的條款以正式法律文本的形式固定下來。非正式強伙伴的例子如美國與以色列、俄羅斯與敘利亞等。

第三，正式弱伙伴，即“聯合”（alignment），是安全伙伴方相互確認為正式“盟友”并簽訂正式安全合作協議，但僅停留在文本層面，實際安全合作處于低水平。美國國務院宣布摩洛哥為“非北約盟友”，但這種正式弱伙伴關系有名無實，美國與之安全合作處于淺層次。埃及、約旦、巴林和突尼斯也在美國 “非北約盟友”名單中，但美國口惠而實不至，對后者安全援助程度有限，屬于正式弱伙伴。2022年2月，美國將第六個阿拉伯國家卡塔爾列為“非北約盟友”，拜登稱，這種正式弱伙伴僅具有“象征性榮譽”（a symbolichonor）。

第四，非正式弱伙伴，即“弱鏈式聯盟”（entente），是“聯盟擴容”的產物，旨在彌補原有聯盟體系下安全供給之不足。聯盟擴容包括增加聯盟成員數量、豐富國家類型和擴大議題覆蓋范圍等，形成雙邊和多邊、正式和非正式盟伴相結合的混合安全合作體系。非正式弱伙伴是主權國家基于非正式安全合作協議，通過議題聯系將潛在安全合作伙伴整合成復合多元的共同體，針對共同敵人建立的松散的安全合作關系。非正式弱伙伴是正式聯盟的有益補充，常常基于議題聯系，在危機爆發后開展政策協調與安全協商，安全合作具有臨時性和任務導向性，也被稱作“弱鏈式聯盟”，本質上是“伴”而不是“盟”，如21世紀以來俄羅斯與蘇丹的關系。

綜上所述，美俄對中東的雙邊安全伙伴體系進行差序化管理。安全合作的目標、深度、廣度和機制不同，美俄與對象國安全合作的形態也千差萬別。從安全合作載體是否具有法律約束力以及安全合作內容是否具有實質性，可以將美俄在中東的安全伙伴分為四類：以北約軍事聯盟框架下美國和土耳其為代表的正式強伙伴;以美國和以色列、俄羅斯和敘利亞及伊朗的安全合作關系為代表的非正式強伙伴;以美國與巴林、埃及、約旦、卡塔爾、摩洛哥、突尼斯六國“非北約盟友”為代表的正式弱伙伴;以美國與沙特、阿聯酋、阿曼、科威特的安全合作關系，以及俄羅斯與阿爾及利亞和蘇丹的安全合作關系為代表的非正式弱伙伴（見表2）。

從表2可以看出，美國是全球霸權國和綜合性大國，在全球安全體系中處于主導地位，故與中東國家建立了四種不同類型的安全伙伴關系;俄羅斯是單一性大國，在全球安全體系中處于受遏制地位，在中東缺乏正式強伙伴和正式弱伙伴，故與中東國家僅建立兩種類型的安全伙伴關系。盡管美俄在中東的安全伙伴類型不一致，但做比較研究仍有獨特價值。美強俄弱，美攻俄守，美俄與中東安全伙伴國具有權力不對稱性，美俄在中東的影響力也具有不對稱性。本文的研究有助于考察在雙重不對稱權力關系中安全伙伴國的政策取向。

三、 中東安全伙伴國政策偏好的動因分析

在安全合作關系和經濟合作關系的雙重作用下，美俄的中東安全伙伴國會在俄烏沖突中作出怎樣的政策選擇？ 本文提出，中東國家是在西方殖民大國塑造下產生的，其邊界大多由西方劃定。有的中東國家是在西方殖民統治或委任統治基礎上建立的，有的是在奧斯曼帝國瓦解后的基礎上建立的，政權具有脆弱性，主要表現為中央政府虛弱，地方勢力強大，外部大國推動的政權更迭、國家間沖突以及國家內部軍事政變頻發。與歐洲和亞太國家相比，當前中東國家面臨更加嚴峻的國內—國際安全赤字和發展赤字，維護政權安全和國家安全成為中東國家領導人的首要關切。正如尼布洛克（Tim Niblock）所指出的：政權不安全感是影響中東國家尤其是海灣國家內外政策最重要的因素，即統治者認為他們的政權基礎不穩，容易受到內部篡權、外部攻擊、分裂主義和社會騷亂等因素的影響。中東伙伴國與美俄建立的安全伙伴關系屬于不對稱關系：前者體量小，多為脆弱政權，首要任務是維護政權安全;后者體量大，追求在中東的地緣政治主導權。安全伙伴國能否維護政權安全，取決于安全和經濟兩大要素。

前者旨在解決中東伙伴國的安全赤字問題，后者旨在解決中東伙伴國的發展赤字問題。安全伙伴層級和戰略經濟利益訴求形成一組張力，是中東國家平衡與美俄關系的主要考量。基于上述認識，本文提出以下假設。

假設一： 安全伙伴層級影響危機爆發后弱小伙伴國向大國提供援助的意愿，層級越高，前者向后者提供援助的法律和道義壓力越大，提供援助的意愿就越強烈。中東國家與美俄的安全伙伴層級是安全互動的產物，體現中小國家對美俄的安全依賴程度。安全合作層級差異性體現出安全一體化程度的高低，安全伙伴層級越高，安全伙伴國之間相互承擔的盟約義務越多，彼此安全依賴度就越高，反之亦然。美俄與中東安全伙伴國簽訂了一系列正式與非正式安全合作協定，這些協定對中東安全伙伴國產生不同程度的約束作用。就正式安全合作而言，如果中東安全伙伴國不履約，就會造成國家聲譽損失;但就非正式安全合作伙伴國而言，即使不履約，也不會造成國家聲譽方面的損失。例如，美國與土耳其在北約軍事聯盟框架下開展安全合作，俄羅斯與敘利亞和伊朗、美國與以色列在準聯盟關系等框架下開展安全合作，都是強伙伴類型，增加了土耳其和以色列支持美國、敘利亞和伊朗支持俄羅斯的壓力;美國與沙特、俄羅斯與蘇丹的安全合作屬于弱伙伴類型，這些中東國家向美俄提供援助的義務少。

假設二： 戰略經濟利益影響危機爆發后弱小伙伴國向大國提供援助的意愿，前者對后者的經濟依賴度越大，提供援助的意愿就越強烈。戰略利益包括戰略安全利益、戰略政治利益和戰略經濟利益。戰略經濟利益與民生息息相關，專指在經濟層面對政權安全構成重大影響的中長期利益。它是由安全伙伴國的戰略經濟訴求決定的，主要包括安全伙伴國對國際貿易、能源、糧食和援助的依賴。例如，美國是以色列最大的貿易伙伴國，后者對前者的科技、市場和產品形成依賴;土耳其盡管是北約成員國，但是天然氣、核電項目、糧食等嚴重依賴俄羅斯。經濟依存度越高，這些安全伙伴國向美俄提供援助的意愿就越強烈，反之亦然。

假設三： 安全伙伴層級與戰略經濟利益的分異程度，決定了中東伙伴國提供安全援助的類型差異。安全伙伴與經濟伙伴有時具有一致性，有時存在差異性。當中東安全伙伴國的安全利益和經濟利益指向同一個國家時，就會傾向于支持該安全伙伴;當二者不一致時②，就會執行差異化政策。安全合作機制是安全伙伴國履行安全義務的基礎，經濟合作機制是經濟伙伴國履行經濟義務的基礎。其中以色列對美國安全與經濟“一邊倒”，敘利亞和伊朗對俄羅斯安全與經濟“一邊倒”，上述三個中東國家構建的安全共同體和經濟共同體基本吻合;其他阿拉伯國家和土耳其面臨諸多內外部不確定性環境，長期與域外大國均保持不同形式的合作關系，所以同時與美俄簽訂了不同類型的安全合作與經濟合作協定，導致安全伙伴與經濟伙伴的分離。

安全伙伴層級的差異性與中東國家對美俄戰略經濟利益依賴程度的差異性，共同影響了中東國家對俄烏沖突的政策選擇。這些國家所選政策大致可分為五類：積極追隨、消極追隨、積極制衡、消極制衡和對沖。“積極追隨”系指中東國家在道義上和實際行動中均支持域外大國;“消極追隨”系指中東國家在道義上支持域外大國，但在行動中未向域外大國提供實質性援助;“積極制衡”系指中東國家在道義上和實際行動中均反對域外大國;“消極制衡”系指中東國家在道義上反對域外大國，但在實際行動中未采取實質性政策;“對沖”系指中東國家在道義上和行動上既不支持也不反對域外大國（見表3）。

本文提出的中東國家“戰略經濟利益”的二級指標包括：（1）國際貿易，（2）能源合作，（3）糧食進口，（4）國際援助。中東安全伙伴國對俄羅斯的重大經濟依存度主要體現在三個指標上：第一，中東國家對俄國際貿易依存度;第二，中東國家與俄在“歐佩克+”框架下的石油與天然氣合作程度;第三，中東國家對俄糧食依存度。中東安全伙伴國對美國的重大經濟依存度的衡量標準主要包括：第一，中東國家對美國的貿易依存度;第二，中東國家對美國援助的依賴度。

本文所謂“道義支持”的衡量指標是：第一，中東國家在聯合國大會中針對俄羅斯在烏克蘭的軍事行動以及俄羅斯在聯合國人權理事會中的席位進行表決時，投贊成票、反對票、棄權票或不投票;第二，中東國家領導人在公開講話中是否譴責俄羅斯在烏克蘭的軍事行動;第三，中東國家政府發言人以及官方媒體是否公開譴責俄羅斯在烏克蘭的軍事行動。本文“實際行動支持”的衡量指標是：第一，中東國家是否向交戰方派出軍事戰斗人員;第二，中東國家是否向交戰方提供武器彈藥;第三，中東國家是否與西方一道對俄實施經濟制裁;第四，中東國家是否向交戰方提供經濟援助。

四、 實證研究： 中東國家應對俄烏沖突的政策動因

俄羅斯在烏克蘭采取軍事行動具有復雜的國內國際背景，根本原因是在俄羅斯的認知中，烏克蘭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鄰國，而是關系到自身“存在”的本體安全問題，是自己身份敘事的組成部分。北約東擴以及烏克蘭與歐盟的聯系國協定威脅到了俄羅斯的本體安全。故俄烏沖突包括兩個層面，一是俄羅斯與烏克蘭的矛盾，二是俄羅斯與美國領導下的北約的矛盾。俄烏之間的沖突是顯性矛盾，焦點是領土之爭;俄羅斯與北約的矛盾是結構性矛盾，焦點是國際秩序之爭。俄烏沖突只是表象，俄羅斯與西方陣營的國際體系觀對立才是關鍵。大國戰略競爭下，這兩組矛盾相互交織、盤根錯節，中東國家在俄羅斯與西方的博弈中執行差異化政策，表現為安全伙伴關系的強化、固化和弱化三種趨勢。“強化”系指安全伙伴國提升了原安全合作的水平，“固化”系指安全伙伴國維持原有的安全合作的水平，“弱化”系指安全伙伴國降低了原有的安全合作水平。

中東國家在聯大投票的差異性體現出其對美俄道義支持的政策差別。2022年4月7日，聯大就是否終止俄羅斯在聯合國人權理事會的席位問題舉行表決，結果92票贊成、24票反對、53票棄權，還有17國未投票，決議得以通過。在中東安全伙伴國中，敘利亞、伊朗和阿爾及利亞投了反對票，蘇丹、巴林、約旦、科威特、阿曼、卡塔爾、沙特、突尼斯、阿聯酋投了棄權票;埃及和摩洛哥未投票;土耳其和以色列投了贊成票。中東國家在此輪聯大投票中的政策立場，以及在危機爆發后的政策表態和實際行動，體現出五類不同的政策取向（見表4）。

第一類：道義上和行動上均支持俄羅斯、反對美國，以敘利亞和伊朗為代表。俄羅斯與敘利亞是一組非正式強伙伴，兩國自20世紀70年代開始就形成了安全特殊關系。2011年敘利亞爆發“街頭政治”后，西方國家、土耳其和海灣阿拉伯國家均主張推翻巴沙爾政府，俄在聯合國安理會力挺敘中央政府，十余次動用否決權，并向敘塔爾圖斯（Tartus）海軍基地和霍梅明（Humeimim）空軍基地增派海空軍力量，阻止了美西方實施的“顏色革命”，體現出俄敘之間的“血盟”關系。“阿拉伯之春”爆發以來，俄羅斯一度向敘利亞派出6萬人軍隊，并在敘部署了S-400防空系統和米格-29戰機，幫助巴沙爾政府收復失地、維護政權安全。

敘利亞在俄烏沖突中堅定站在俄羅斯一邊，在道義上和行動上均力挺俄。早在2016年，敘利亞政府就應俄羅斯的請求承認俄對克里米亞半島的主權。俄敘還加強在利比亞的聯合軍事行動。2017年，兩國續簽了俄軍在敘利亞霍梅明空軍基地和塔爾圖斯海軍基地駐軍49年的協定。該協定是兩國行政部門簽訂的，不同于正式盟約，故俄敘屬于非正式強伙伴。2022年在聯大就“譴責俄羅斯在烏克蘭的軍事行動、敦促俄羅斯從烏克蘭撤軍”的議案進行表決時，敘利亞是全球投反對票的5個國家之一，也是中東地區唯一投反對票的國家。敘利亞堅決反對美國和北約利用俄烏沖突打壓俄羅斯，反對美歐向烏克蘭輸送軍火，認為美國和北約才是俄烏沖突的始作俑者。

敘利亞在外交舞臺上也積極支持俄羅斯。2022年2月，敘利亞外長費薩爾·梅克達德（Faisal Mekdad）在出席俄羅斯瓦爾代第11次中東會議時宣布，敘政府承認烏克蘭東部盧甘斯克和頓涅茨克兩個州獨立成立共和國。6月，敘利亞總統巴沙爾·阿薩德在接受今日俄羅斯電視臺（RussiaToday）采訪時表示：“敘利亞支持俄在烏克蘭的軍事行動，這不僅是敘作為俄忠誠安全伙伴的戰略選擇，也是出于對國際權力再平衡的認知。”由于敘利亞追隨俄并承認烏東部兩個州獨立，烏克蘭于2022年6月宣布與敘斷交，敘隨后于7月宣布同烏克蘭斷交。

敘利亞還向俄提供軍事支持。根據《金融時報》的報道，俄烏沖突爆發后，直接服務于俄政府的瓦格納集團（Wagner Group）不僅從敘利亞和利比亞抽調軍事力量赴烏克蘭作戰，還將部署在利比亞的1000名敘利亞政府軍派到烏克蘭，與俄軍并肩作戰。在俄羅斯與美國等西方國家的戰略競爭中，敘利亞力挺俄羅斯，甚至不惜與烏克蘭斷交和直接爆發武裝沖突。敘利亞在道義上和行動上均支持俄羅斯，執行了“親俄反美”政策，俄敘安全伙伴關系得以強化。

自萊希（Seyed Ebrahim Raisi）擔任伊朗總統以來，俄羅斯與伊朗關系不斷升溫，強化了非正式強伙伴關系。俄羅斯不僅頂住西方壓力，積極參與伊朗布什爾核電站二號和三號機組建設，而且支持伊朗加入上海合作組織。

2021年伊朗向俄提交了“20年戰略合作協議”草案，伊朗還與俄領導下的歐亞經濟聯盟簽訂優惠貿易協定，推動能源和其他貿易中“去美元化”。伊朗外長阿卜杜拉希揚（Hossein Amir-Abdollahian）指責美國支持下的北約東擴是俄烏沖突的根源。2022年6月，俄外長拉夫羅夫（Sergey Lavrov）抵達伊朗，進行為期兩天的國事訪問。訪問期間，阿卜杜拉希揚重申伊朗的官方立場，即“雖然我們反對戰爭，但我們也反對制裁包括俄羅斯在內的任何其他國家的做法”。6月17日，伊朗和俄羅斯簽署了一份關于建立聯合貿易中心的諒解備忘錄，旨在促進兩國在能源、交通、電子、農業、食品、制藥和建筑領域的合作。7月普京訪問伊朗時，兩國簽訂新的能源合作協議，俄羅斯國家石油公司宣布將在伊朗石油領域投資400億美元。

美國是俄羅斯和伊朗的共同敵人。從特朗普政府到拜登政府，美國對伊朗實施全方位立體式制裁，包括能源、金融、貿易等諸多方面，將伊朗從SWIFT支付系統中剔除，視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為恐怖組織，甚至對伊朗最高精神領袖哈梅內伊（Grand Ayatollah Seyyed Ali Khamenei）個人實施制裁。在伊朗核問題談判進入關鍵時刻，美國和以色列對伊朗發出了動武警告。就俄烏沖突而言，伊朗外交部發言人賽義德·哈蒂布扎德（SaeedKhatibzadeh）呼吁“所有沖突各方保持克制，以對話手段解決分歧”。伊朗和敘利亞均是俄羅斯非正式強伙伴，但在克里米亞的主權以及烏克蘭東部的盧甘斯克和頓涅茨克兩個州的獨立問題上，伊朗采取相對模糊政策。換言之，伊朗既不贊成俄羅斯軍事進攻烏克蘭，又不譴責俄羅斯，也反對西方對俄經濟制裁。伊朗總統萊希曾發表講話指出：“伊朗支持和平解決烏克蘭沖突的所有外交努力。從我國的外交原則出發，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反對霸權主義，支持所有國家的自決權，主張所有國家維護領土完整與主權，理解有些國家對北約持續數十年擴張的擔憂。”萊希的講話表明：伊朗在原則上反對霸權主義，支持所有國家民族自決權和主權，即“親俄、反美、不反烏”。

伊朗反對將俄羅斯逐出聯合國人權理事會，認為北約軍事挑釁在先，并向俄羅斯提供進攻性武器。伊朗和敘利亞一道，在道義上和行動上向俄羅斯提供了寶貴支持，批評美國和北約是沖突的始作俑者。伊朗向俄提供的“沙希德-136”（Shahed-136）無人機被用于烏克蘭戰場上，執行作戰和偵察任務，彌補了俄無人機數量之不足，是伊朗向俄羅斯提供軍事援助的重要內容。2022年9月，烏克蘭政府宣布，鑒于伊朗向俄提供軍用無人機，烏降級與伊朗的外交關系，伊朗政府表示遺憾。

第二類：道義上支持俄羅斯、反對美國，行動上奉行對沖政策，阿爾及利亞是其中的代表。作為俄非正式弱伙伴，阿爾及利亞反對美國等西方國家在發展中國家和地區分而治之、加劇國際局勢緊張和濫用經濟制裁的做法，反對西方將俄羅斯人權問題政治化，反對將人權問題作為大國地緣政治斗爭的工具，反對在國際舞臺上打壓俄、對俄烏沖突火上澆油，故在聯大終止俄羅斯在聯合國人權理事會的席位表決中投了反對票。

阿爾及利亞是俄羅斯在北非的重要傳統伙伴，也是俄在中東建立的第一個戰略伙伴。蘇聯是最早向獨立的阿爾及利亞政府提供武器裝備的域外大國，阿爾及利亞則是世界第三大俄式軍火進口國，對俄戰斗機、運輸機、直升機、坦克、防空系統和潛艇等有廣泛需求。西撒哈拉問題涉及阿爾及利亞重要利益，據稱阿爾及利亞每年向西撒哈拉武裝波利薩里奧陣線提供10億美元的援助。2020年，美國特朗普政府不顧阿爾及利亞的反對，正式承認摩洛哥對西撒哈拉擁有主權，并在西撒哈拉設立線上領館。2021年阿爾及利亞和摩洛哥斷交后，美國等西方國家力挺摩洛哥，引起阿爾及利亞的不滿。2022年6月8日，阿爾及利亞暫停了與西班牙的友好合作條約，以反制西班牙議會通過的“支持摩洛哥2007年西撒哈拉自治計劃”。與西方在西撒哈拉問題上偏袒摩洛哥不同，俄在戰略上支持阿爾及利亞，阿爾及利亞則在俄烏沖突問題上向俄羅斯傾斜。

俄烏沖突爆發后，美俄雙方都爭取阿爾及利亞的支持。在阿爾及利亞外長拉姆丹·拉馬姆拉（Ramtane Lamamra）訪美以及美國國務卿布林肯訪問北非馬格里布諸國時，美國多次敦促阿爾及利亞與西方采取一致行動。

但是，阿爾及利亞不愿意制裁俄羅斯，而是主張繼續同俄合作，反對美國和北約借人權問題打壓俄羅斯，也反對北約擠壓俄戰略空間。

阿爾及利亞向俄提供道義支持，除了因為美國承認摩洛哥對西撒哈拉擁有主權外，還因為俄羅斯和阿都是油氣出口大國，在天然氣定價權上存在共同利益，在“歐佩克+”機制下加強合作。即便如此，阿爾及利亞仍留有余地，不愿意在行動上支持俄，而是回應美歐的請求，宣布增加天然氣開采量。

阿爾及利亞天然氣占歐洲進口量的11%。俄烏沖突爆發后，阿國有石油公司（Sonatrach）宣布將加大對歐洲天然氣出口，通過跨地中海油氣管道對歐增加天然氣出口，年出口量從100億立方米增加至220億立方米，緩解俄烏沖突對歐洲的影響。阿爾及利亞在道義上支持俄羅斯、在行動上保持中立有助于其在俄烏之間開展外交斡旋。2022年3月，阿外長拉姆丹·拉馬姆拉與蘇丹、伊拉克和埃及外長及阿盟秘書長一道，成立“阿拉伯接觸小組”并訪問莫斯科，在俄烏之間勸和促談。由此可見，阿爾及利亞和伊朗一樣，在道義上支持俄羅斯，但在行動上卻保持超脫，執行了“親俄不反美”政策，與俄安全伙伴得以固化。

第三類：道義上和行動上均不在美俄之間選邊，絕大部分阿拉伯國家選擇這一政策。巴林、約旦、科威特、阿曼、卡塔爾、沙特、突尼斯、阿聯酋與美國的安全合作處于淺層次，蘇丹與俄羅斯的安全合作處于淺層次，在聯大關于終止俄羅斯人權理事會席位的表決時均投了棄權票（埃及和摩洛哥未投票），體現出美俄弱伙伴普遍奉行超脫政策。

俄與蘇丹長期保持非正式弱伙伴關系。2019年，普京與時任蘇丹總統巴希爾（Omar Hasan Ahmad Al-Bashir）簽訂了俄在蘇丹薩瓦金島建立軍事基地的協議。2022年3月，盡管蘇丹軍方稱仍在評估這份協議，但蘇丹政府表達了繼續執行該協議的愿望。同時，美國將蘇丹從“支持恐怖主義國家”的名單中移出，兩國關系出現回暖跡象，同時在美國的介入下，蘇丹同以色列建立外交關系。在俄烏沖突爆發后，美國提供的援助使蘇丹政府表現出了不希望在美俄之間選邊站的意愿。2月28日，蘇丹主權委員會主席兼武裝部隊總司令阿卜杜勒· 法塔赫· 布爾漢將軍（Gen Abdel Fattah Al-Burhan）主持專題會議并討論俄烏戰爭的影響，蘇丹政府發言人薩爾瑪·阿卜杜勒-賈巴爾（Salma Abdel-Jabbar）在會后表示：“蘇丹支持俄烏通過對話解決危機。”蘇丹政府頂住了西方的壓力，拒絕譴責俄對烏克蘭的軍事行動，也未向俄提供道義或行動支持。

美國的絕大部分阿拉伯安全伙伴國也執行對沖政策。摩洛哥是美國的“非北約盟友”，但2022年3月2日在聯大要求俄羅斯停止進攻并立即撤出所有軍隊的表決中未投票，這被一些摩洛哥國際關系專家稱贊為“明智”“機智”“打破常規”的外交實踐，認為這有利于摩與俄繼續維持經貿關系。塞西（Abdel Fattah al-Sisi）執政以來，埃及奉行大國平衡戰略，在與美國開展安全合作的同時，積極與俄保持友好往來。俄烏沖突中埃及是選擇中間道路的典型代表。埃及外交事務委員會前外交官穆罕默德·阿尼斯·塞勒姆（Mohamed Anis Salem）表示：“冷戰結束后，不結盟重要性下降，但這次新的（俄烏）危機為不結盟運動提供了復興的機會。”2022年6月17日，埃及總統塞西參與了美國總統拜登主持的“主要經濟體能源和氣候論壇”（MEF）并發表演講，呼吁俄烏雙方通過談判解決分歧。同日，塞西又參與了俄總統普京主持的第25屆圣彼得堡國際經濟論壇，并在演講中贊賞近年來埃俄經貿關系達到了卓越水平。開羅大學政治學系教授塔里克·法赫米（Tarek Fahmy）認為，這表明埃及渴望在美俄之間保持平衡。

作為美國的弱伙伴，海灣阿拉伯國家也奉行對沖政策。2022年2月，聯合國安理會就美國和阿爾巴尼亞提交的草案（譴責俄羅斯在烏克蘭的軍事行動、敦促俄撤軍）進行表決時，阿聯酋投了棄權票。棄權體現出阿聯酋不愿意同美步調一致。3月，在對聯大要求俄羅斯停止進攻并立即撤出所有軍隊的表決中，沙特、阿聯酋、阿曼、卡塔爾、巴林、科威特、埃及、約旦、突尼斯等美國的安全伙伴投了贊成票，與美政策保持一致，但拒絕對俄采取實際制裁行動。2022年4月，阿聯酋在安理會討論俄烏沖突時指出：“對話是解決（俄烏）沖突的唯一途徑。阿聯酋政府支持有關各方持續進行的對話，支持有關各方和平解決沖突的努力。”廣大阿拉伯國家奉行“安全靠西方、經貿靠各方”的地緣政治與地緣經濟雙軌政策，在美俄之間“走鋼絲”。

綜上所述，俄羅斯的安全伙伴蘇丹，以及美國的阿拉伯伙伴如埃及、沙特、阿聯酋、摩洛哥等，都是弱伙伴，在美俄之間兩面下注，在道義上和行動上均保持超脫，蘇丹堅持“親俄不反美”政策，美國的阿拉伯伙伴國則執行“親美不反俄”政策，安全伙伴發生了異化。蘇丹未站在俄羅斯一邊，埃及、沙特和阿聯酋等沒有唯美國馬首是瞻。

第四類：道義上支持美國、反對俄羅斯，但行動上奉行對沖政策，土耳其是其中的代表。土耳其是北約成員國，是美國在中東的正式強伙伴;土耳其積極推動“泛突厥主義”，將俄羅斯視為戰略競爭對手。2021年，在土耳其的支持下，“突厥國家組織”宣告成立，總部設在伊斯坦布爾，土耳其、阿塞拜疆、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是正式成員國，匈牙利為觀察員，克里米亞半島上的韃靼人也被視為突厥人的后裔。普京政府對土在俄后院的滲透保持警惕。同時，美國對土耳其在東地中海地區勘探天然氣、打擊“居倫運動”、壓制親美世俗力量、購買俄羅斯S-400防空系統等提出批評，甚至還對土實施經濟制裁，迫使埃爾多安政府在美俄之間保持微妙的平衡。

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以及官方媒體譴責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不承認俄對克里米亞半島的主權，反對俄在烏東部地區建立“國中之國”或吞并烏克蘭領土，敦促俄尊重烏主權和領土完整。美國視土耳其為北約應對俄烏沖突的“前線國家”，說服埃爾多安對俄施壓并向烏提供援助。2022年2月，土烏簽訂自貿協定和國防協定。土耳其提供的“拜拉克塔爾”（Bayratkar TB2）無人機增強了烏克蘭軍隊的戰斗力，在俄烏沖突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埃爾多安批評俄羅斯對烏克蘭的軍事行動，要求俄歸還克里米亞;土耳其在聯大三次涉俄表決中均站在西方陣營一邊，投了贊成票。2022年3月，土耳其外交部在俄羅斯占領克里米亞八周年之際發表聲明，不承認俄對克里米亞的非法占領，堅定支持烏主權與領土完整，密切關注俄控制下的克里米亞韃靼突厥人的生活狀況。但是土耳其拒絕和西方一道向俄實施經濟制裁，拒絕對俄民航飛機關閉領空，土耳其海峽也沒有禁止俄軍艦通行。土耳其奉行親烏立場，但注意分寸，未關閉同俄對話的窗口。在埃爾多安的親自主持下，土耳其政府促成了數輪俄烏會談，充當俄烏之間以及俄與西方之間對話的橋梁，促成俄烏交換戰俘，為俄烏糧食出口到國際市場開辟綠色通道。2022年3月，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烏克蘭外長庫列巴（Dmytro Kuleba）及土耳其外長恰武什奧盧（Mevlut Cavusoglu）在土耳其安塔利亞舉行三方會談，這是自2月俄羅斯對烏克蘭發動特別軍事行動以來，俄烏高層首次直接接觸。4月24日，埃爾多安與烏總統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通話時指出，土耳其對擔保國問題原則上持積極立場，愿為俄烏談判提供力所能及的協助。6月22日，土耳其軍事代表團在莫斯科與俄官員會面，討論俄烏糧食國際出口走廊問題以及兩架被困在基輔鮑里斯波爾國際機場的土飛機返航問題，土國防部稱土俄之間的會談是“長期的、積極的和建設性的”。7月，俄總統普京、土總統埃爾多安和伊朗總統萊希舉行德黑蘭峰會，重申在敘利亞問題上加強協調并就俄烏沖突解決保持對話。總之，土耳其在道義上反對俄羅斯，但在行動上保持超脫并在俄烏之間兩面下注，執行了“不親美也不親俄”政策，美土安全伙伴關系得到固化。

第五類：道義上和行動上均支持美國、反對俄羅斯，以色列是其中的代表。自1948年第一次中東戰爭起，美以就形成了安全特殊關系。俄烏沖突爆發后，以色列受到美國的壓力，在聯大三次投票反俄。以色列總理亞伊爾·拉皮德（Yair Lapid）公開指責俄羅斯犯了“戰爭罪”。作為反制，俄外長拉夫羅夫稱希特勒有“猶太血統”;俄還敦促以色列不要支持澤連斯基領導下的烏克蘭“新納粹政權”，并譴責以色列借俄烏沖突轉移國際社會視線，掩蓋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襲擊。俄以齟齬引發了一場外交危機。

以色列還與烏克蘭積極合作，接收猶太難民。據估計，烏境內大約有20萬猶太人，澤連斯基本人也是猶太人。危機爆發以來，以色列政府將數千烏克蘭猶太難民接到以色列。2022年3月，以色列總理貝內特（Naftali Bennett）在猶太移民和俄烏沖突的會議上表示：“以色列將致力于接收來自烏克蘭的猶太難民，我們有義務接收前來避難的猶太人。”之后，以色列內政部長阿耶萊特·沙凱德（Ayelet Shaked）提出將獲準在以避難的難民人數限制為2.5萬人（其中不包括根據《回歸法》進入該國并成為以公民的猶太裔烏克蘭人），但以色列高等法院于7月3日作出裁決，駁回了政府對進入以色列的烏難民人數設定上限的決定，這一裁決得到了烏總統澤連斯基的高度贊賞。以色列不僅在外交上反俄，而且在行動中也站在俄對立面。在美國的示意下，以向烏提供了人道主義援助，與烏分享情報;拜登政府還說服阿聯酋與以色列在烏克蘭問題上協調立場。5月17日，以色列國防部長本尼·甘茨（Benny Gantz）不顧俄反對，公開宣稱：“我們有權（向烏克蘭）提供廣泛的人道主義援助，并以符合以色列利益的方式向烏提供新的非進攻性裝備，這對維護地區穩定十分重要。”

以色列強烈的反俄立場與美以安全伙伴層級有關。“阿拉伯之春”爆發以來，以色列對俄默許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在敘利亞的活動表示不滿，擔心伊朗的軍事力量從波斯灣經紅海延伸至地中海地區。以色列對敘境內的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發動了一百多次空襲。2022年5月，以色列國防部長本尼·甘茨在接受采訪時稱，以色列與俄羅斯在以軍空襲敘境內的伊斯蘭革命衛隊一事上保持默契，即使以色列向烏提供必要軍事援助也不會產生重大影響。然而，6月15日，俄外交部發言人扎哈羅娃（Maria Zakharova）譴責了以色列對大馬士革民用機場的空襲。以色列不顧俄羅斯的反對，支持北約東擴，以總理兼外長亞伊爾·拉皮德在與芬蘭外長佩卡·哈維斯托（Pekka Haavisto）通話時指出，兩國“討論了瑞典和芬蘭加入北約的決定”。在東地中海地區，以色列的最大戰略競爭對手是伊朗而不是俄羅斯，但是俄、伊朗和敘利亞形成“鐵三角”，使以色列不得不在美俄之間選邊站———不僅在道義上而且在行動上滿足美國的需要，制衡俄羅斯。俄主要銀行被剔除出SWIFT系統后，以色列銀行隨即宣布終止與俄銀行系統的業務往來;以色列政府還實施了對俄寡頭的制裁。2022年9月，以色列總理拉皮德與烏總統澤連斯基通話，祝賀烏獨立31周年，并向俄烏沖突中烏方的傷亡人員表示哀悼。因此，以色列拉皮德政府執行了“親美反俄”政策，美以安全伙伴關系得到強化。

五、 檢驗與評論

中東大多數國家為脆弱政權，面臨安全赤字與發展赤字的雙重難題;國內發展問題與國際安全問題相互交織，對中東國家的生存構成了威脅。在不對稱關系下，維護政權安全成為各國首要考量。通過與美俄建立安全伙伴關系，中東國家對域外大國存在安全和經濟雙重依附性，試圖在安全層面和經濟層面獲得支持，鞏固政權穩定，增強政權安全。安全伙伴層級和重大經濟利益決定了安全伙伴國對大國提供援助的意愿。

從美俄對中東的安全伙伴國政策來看，美俄兩國都以安全和經濟為混合手段：美國迫使中東國家選邊站，主要依靠防務、貿易和援助三大政策;俄羅斯引導中東國家在美俄之間奉行平衡政策，主要依靠軍火、貿易、糧食、能源合作項目（見表5）。美國是中東安全伙伴國的重要貿易伙伴，通過對中東國家商品和投資開放市場，向中東國家提供重要援助，成為影響中東國家戰略經濟利益的域外大國。俄在敘利亞部署S-400防空系統，向伊朗提供S-300防空系統和“基洛”級潛艇，向埃及出口糧食并幫助埃建設首座核電站，與海灣阿拉伯國家加強“歐佩克+”框架下的能源合作，向土耳其出口核電項目和S-400防空系統等，都使俄獲得了影響中東國家外交政策的安全和經濟杠桿。根據對美俄安全與經濟依存度高低，可以把美俄安全伙伴關系分為五類。

類型一：安全和經濟均依靠俄羅斯。敘利亞和伊朗力挺俄羅斯，主要是因為兩國與俄在安全和經濟上形成了“內循環”，擺脫了對美國的依賴。俄是敘安全和經濟援助的首要供給者，且經過十年的制裁后，敘在俄支持下對西方的制裁基本形成了免疫力，故敘在道義上和行動上力挺俄。俄烏沖突爆發前，俄羅斯私營防務承包商瓦格納集團3000人的私人安保武裝和2000人的敘利亞民兵武裝在利比亞并肩作戰，支持哈夫塔爾（Khalifa Beiqasim Haftar）將軍;俄烏沖突爆發后，敘政府支持俄從敘抽調部分武裝力量參與在烏克蘭的軍事行動，并派出武裝人員赴烏克蘭前線支持俄。伊朗和俄羅斯都被西方視為“修正主義國家”，都受到西方的經濟和金融制裁，且兩國都是能源出口大國。伊朗是小麥進口國，俄烏沖突引發的糧食價格與油菜籽價格的上漲不符合伊朗利益。伊朗不僅在道義上而且在行動中支持俄羅斯，如向俄提供軍用無人機。

類型二：安全靠俄羅斯，經濟離不開美國。阿爾及利亞是其中的代表。

俄羅斯是阿爾及利亞的主要軍火供應者;俄羅斯和阿爾及利亞作為油氣出口大國，形成了利益共同體。阿爾及利亞在道義上支持俄，但在實際行動中保持審慎立場。俄烏沖突爆發后，俄外長拉夫羅夫于5月10日對阿爾及利亞進行工作訪問，期間兩國簽訂數項軍火合同，如阿購買包括蘇-35戰斗機在內的俄先進武器裝備;美國則因俄羅斯和阿爾及利亞之間的戰略伙伴關系取消了與阿50%以上的軍火交易。阿爾及利亞與俄羅斯保持安全合作，同時與美國保持經貿合作。

類型三：安全和經濟均離不開美俄。俄羅斯的安全伙伴蘇丹以及美國的安全伙伴埃及、沙特和阿聯酋等是其中的代表。這些國家為避免“將雞蛋放入一個籃子中”，尋求同美俄均保持合作關系，執行對沖政策。以埃及為例，塞西政府將對美關系放在重中之重，但不愿意終止與俄經貿合作。2022年6月29日，埃及核與輻射監管局（ENRRA）同意根據與俄簽訂的協議，在開羅西北部的達巴核電站建設首個發電機組，俄為埃及建設達巴核電站提供了優惠貸款和贈款，這使俄在埃及有持續的影響力，并通過埃及輻射到其他中東和非洲國家。俄國家原子能公司（ROSATOM）與埃及在核電站方面的合作是俄整體外交的一部分，迫使埃及在俄烏沖突中保持善意的中立。俄還以糧食出口為杠桿，阻止埃及跟隨美國制裁俄。埃及是世界上最大的小麥進口國，60%的小麥依賴進口。盡管近年來埃及提出了糧食進口多元化戰略，但仍有70%以上的小麥來自俄羅斯和烏克蘭，每年花費30億美元。

6月23日，埃及央行表示將維持基準利率不變，并批評西方國家“對俄實施的貿易制裁，以及由此引發的供應鏈不暢已推高了全球商品價格，如石油和小麥”。2022年7月，埃及總統塞西在會見來訪的俄外長拉夫羅夫時指出：“埃及支持優先通過對話和外交手段解決俄烏沖突的雙邊和多邊努力。”與埃及相似，海灣阿拉伯國家安全靠西方，戰略經濟利益離不開俄羅斯。海灣阿拉伯國家90%的糧食消費依靠進口，而俄是其糧食進口主要來源地。海灣阿拉伯國家對美安全依賴和對俄糧食與能源依賴迫使這些國家選擇對沖。能源合作也是俄羅斯迫使海灣阿拉伯國家中立的重要手段。

俄烏沖突爆發后，沙特、阿聯酋和卡塔爾等中東油氣資源豐富的國家在抑制油氣價格上漲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不過海灣阿拉伯國家雖然向歐洲提供油氣，但拒絕同美國一道制裁俄羅斯，不愿意增加油氣產量以抑制國際能源價格。在2022年4月“歐佩克+”會議上，沙特和阿聯酋等拒絕使用它們的閑置原油產能來彌補國際石油供應不足。美國眾議院外交事務委員會、情報委員會以及其他20多位民主黨議員向拜登施壓，要求其對沙特采取更強硬立場。然而拜登要求打電話給沙特王儲穆罕默德·薩勒曼（Muhammad binSalman），討論增加石油出口問題，但遭到拒絕。5月31日，沙特外交大臣費薩爾·本·法爾漢（Faisal bin Farhan）和俄外長拉夫羅夫在利雅得舉行了會談，會后發表的聲明高度評價雙方在“歐佩克+”機制下的合作，強調“俄沙在這一具有戰略意義的領域加強合作，對全球油氣市場穩定有積極作用”。10月，沙特、俄羅斯等無視美國“警告”，宣布“歐佩克+”石油日產量減少200萬桶。

俄羅斯與阿拉伯國家的能源合作稀釋了美阿安全合作對俄帶來的影響。

在美國戰略重心向亞太和歐洲轉移之際，沙特和阿聯酋等國的安全需求被忽略，其被迫采取對沖政策。以沙特為代表的海合會國家在俄烏沖突中不愿選邊站，與拜登執政以來美國與安全伙伴的合作處于淺層次有重要關系。其一，美國政府認定沙特王儲穆罕默德·薩勒曼是記者卡舒吉遇害的背后主謀，故在人權問題上對沙特大加指責;其二，盡管美國一直敦促阿拉伯安全伙伴與以色列建立外交關系，但沙特一直拒絕;其三，拜登政府召開所謂的“領導人民主峰會”，卻將阿拉伯君主制國家全部拒之門外;其四，美國拒絕向沙特和阿聯酋等提供高尖端武器，甚至還撤走了部署在沙特的“愛國者”導彈防御系統;其五，美國指責沙特和阿聯酋等國在也門的軍事行動造成了人道主義災難，卻對遭受也門胡塞武裝襲擊的沙特石油設施未采取保護措施;其六，美國尋求重返伊朗核協議，而沙特擔心伊朗核計劃將不斷推進。

針對美國與海灣阿拉伯國家安全伙伴層級下降，美國前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Hillary Clinton）威脅說，可通過政治施壓逼其就范。而沙特前駐美大使、情報總長圖爾基（Turki bin Faisal Al Saud）說：“我們不是學生，不接受（美國的）‘胡蘿卜+大棒’政策;我們只有受到公正待遇，才會采取相應的（支持）行動。”拜登政府居高臨下的政策限制了美國與阿拉伯盟伴安全伙伴的合作深度。鑒于美沙安全合作出現了裂痕，沙特增強了外交自主性，希望在美俄之間保持戰略平衡，既不愿意對美亦步亦趨，也不愿意全面倒向俄，而是希望在美俄之間執行對沖政策。如在2022年9月俄烏交換戰俘問題上，沙特發揮了積極的斡旋作用。

類型四：安全靠美國，經濟離不開俄羅斯。美土是正式強伙伴，但是俄烏沖突爆發后，土對美支持度不及以色列，這是因為土戰略經濟利益依賴俄羅斯。在俄烏沖突面前，土耳其選擇消極制衡而不是積極制衡，與俄土之間的經濟共生有很大關系。多年來俄是土耳其最大貿易伙伴，2021年雙邊貿易額達300億美元。俄提供了土耳其52%的天然氣和65%的糧食進口;長達930公里的“土耳其流”天然氣管道把兩國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每年俄去土耳其的游客達700萬人，帶動了土經濟發展。俄還幫助土建設核電站，預計到2030年核能將占土能源供應量的30%。土耳其、俄羅斯和烏克蘭都是黑海地區國家，土利用地緣優勢，在俄烏之間開展外交斡旋，提升了政治大國地位。6月26日，土總統發言人易卜拉欣·卡林（Ibrahim Kalin）聲稱土不會對俄實施制裁，因為一旦土耳其對俄羅斯實施制裁，土自身經濟受到的損失將超過俄羅斯受到的損失。埃爾多安政府傾向于消極制衡，即“親美不反俄”，以平衡土安全和經濟利益。

類型五：安全和經濟均靠美國。在美國中東安全伙伴國中，以色列是唯一遵從美國的意志對俄實施積極制衡的國家，這是因為美國幾乎壟斷了同以安全與經濟合作，就像俄壟斷同敘利亞的安全與經濟合作一樣。美國每年向以提供38億美元左右的經濟與安全援助，美國也是以色列最大的貿易伙伴。2021年，以色列對美出口占其外貿出口總額的29.6%，穩居第一位;而以色列對俄出口僅占其出口總額的1.4%，位居第18位。與美以特殊關系相比，俄以安全和經濟合作規模有限，以傾向于對俄積極制衡，奉行親美反俄政策。

本文關于安全伙伴層級和戰略經濟利益的理論假設在16個國家中總體上得到了檢驗。從表6可以看出，美俄都具有影響中東伙伴國的安全和經濟手段。安全伙伴層級和戰略經濟利益訴求與中東國家向美或俄提供援助大致呈正相關關系，安全伙伴層級越高、戰略經濟利益越多，中東國家向美或俄提供道義與行動支持的動力越足，反之亦然。沙特、埃及、阿聯酋等在安全上普遍依賴美國等西方國家，在經貿上離不開俄羅斯，形成了安全伙伴與經濟伙伴的分野，故在俄烏沖突中普遍奉行對沖政策。敘利亞和伊朗在戰略經濟利益上不依靠美國，以色列在戰略經濟利益上不依靠俄羅斯，故能夠堅定支持各自的安全伙伴。美國的中東安全伙伴國普遍不愿意在實際行動中反俄，因為其在貿易、能源或糧食安全問題上離不開俄羅斯;蘇丹不愿同俄亦步亦趨，是因為過渡政府在當前經濟困難的條件下，期望改善同美國關系，獲得美國援助。

六、 結論

“阿拉伯之春”爆發后，中東國家陷入嚴重的教派沖突，紛紛尋求域外大國的支持;俄烏沖突之后，中東國家成為美、俄、歐、烏克蘭等拉攏的對象。

按照漢斯·摩根索的權力平衡論、斯蒂芬·沃爾特（Stephen Walt）的威脅平衡論和施韋勒（Randall L.Schweller）的利益平衡論，安全伙伴在危機爆發時理應相互提供安全援助。本文通過研究俄烏沖突爆發后美俄中東地區安全伙伴的反應，考察安全伙伴是否在道義上和實際行動中提供安全援助。研究發現，美俄兩方都未建成鐵板一塊的安全伙伴體系，中東國家具有安全和經濟利益的復合訴求，美俄對中東國家的施壓總體上相互抵消，其各自在中東的安全伙伴沒有嚴格根據美俄意志選邊站，而是在政策宣示和行動兩方面根據實際需要制定富有彈性的外交政策。

第一，俄羅斯在中東的影響力不及美國，在安全競爭中處于劣勢。美俄都是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都通過安全和經濟雙軌政策影響中東國家。

但俄是歐亞地區性大國，在中東只有4個非正式伙伴;而美國是全球性霸權國，擁有12個正式與非正式伙伴。俄主要通過防務、糧食出口和油氣合作影響中東國家;美國則利用自己在全球安全、政治、貿易和金融體系中的主導地位塑造權力關系，同時利用國內法對中東國家實施制裁或提供援助，影響中東國家政策走向的手段更多。

第二，安全伙伴的層級與中東國家提供援助的程度之間存在重要聯系，是主要變量。在俄烏矛盾中，正式強伙伴和非正式強伙伴形成了壓力。在非對稱性關系中，大國通過壟斷與中東弱小伙伴的安全合作關系形成結構性張力，故針對俄烏沖突，敘利亞和伊朗積極追隨俄羅斯，以色列積極追隨美國。土耳其是北約正式成員國，但只是在道義上反對俄羅斯，在行動中與俄烏均保持合作關系。相比之下，美俄絕大部分正式弱伙伴國和非正式弱伙伴國奉行對沖政策。中東國家的政策選擇使俄在戰略競爭中處于劣勢，但美國的安全伙伴國總體上奉行“親美不反俄”政策。在俄與西方的博弈中，除敘利亞、伊朗、阿爾及利亞、以色列和土耳其外，美俄在中東的安全伙伴國普遍奉行超脫不選邊的外交政策。

第三，安全利益與經濟利益的錯位導致美俄在中東的安全伙伴存在不同程度的異化趨勢。中東國家與美俄政治制度和價值觀不同，其在俄烏沖突中的政策取向不是建立在價值判斷之上，而是建立在安全和利益的判斷之上。世界百年變局下，美俄提供區域公共產品、獎勵追隨行為、承受資源消耗的能力和意愿都在下降，但全球問題與挑戰不斷涌現，導致公共產品供給出現赤字，這就留下了安全伙伴國尋求開放性功能合作的空間，中東安全伙伴出現了學界提出的異化現象。如表7所示，除敘利亞和伊朗堅定向俄提供道義與實際支持、以色列堅定向美提供道義與實際支持外，其他中東安全伙伴國要么提供有限的支持（如土耳其對美國、阿爾及利亞對俄羅斯），要么選擇對沖政策（如沙特、阿聯酋和埃及等國在美俄之間）。

第四，中東國家的首要關切是維護本國的政權安全而不是履行安全承諾。美俄在中東的安全伙伴國同世界大國價值觀不同，大多面臨多重內外部威脅，其首要任務是應對中東地區國家的內部競爭，而不是介入域外大國的安全博弈，故在俄烏沖突中傾向于規避風險和多面下注。俄烏沖突中，美俄在中東的安全伙伴國受到美俄的雙重施壓，但其政權安全的最大挑戰來自中東地區的戰略競爭對手而不是美俄大國，如摩洛哥最大的安全挑戰是阿爾及利亞，以色列最大的安全挑戰是伊朗，以沙特為首的“伊斯蘭保守主義陣營”、以伊朗為首的“什葉派抵抗陣營”、以土耳其為首的“遜尼派政治伊斯蘭陣營”、以以色列為代表的所謂“溫和陣營”等形成了中東地區多極化格局，中東各國更加關心的是本國在中東次體系中的位置。因此，制衡與追隨都意味著高成本，順水推舟才是中小國家的生存法則。在俄烏之間、俄羅斯與西方之間奉行對沖，堅持遏制而不孤立、同情烏而不反俄、超脫而不選邊政策，才是世界百年變局下多數中東國家在夾縫中求生存的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