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奏領銜演繹的古典音樂通道

提起“上海四重奏”，音樂愛好者們會不約而同地想到他們精彩的現場演奏與經典專輯，更將他們視為華人室內樂組合的鼎冠和驕傲。自從1983年在上海音樂學院應比賽之需成立，“上海四重奏”作為一支杰出的古典音樂表演組合，已經走過了四十年的藝術旅程。在經歷了諸多自我超越與蛻變之后，如今的李偉綱、于翔、李宏剛和尼古拉斯·薩瓦拉斯組合成為享譽歐美與中國的古典音樂團體，躋身當代最具影響力的室內樂精英行列。2023年伊始，為了隆重慶祝自己的40歲生日，用現場演奏回報廣大觀眾，上海四重奏于國內展開系列巡演。他們的足跡遍及上海、北京、西安、昆明、海口、南寧、福州、天津、深圳、成都、呼和浩特等城市，將海頓、莫扎特、貝多芬、德沃夏克、巴伯、潘德列茨基、周龍和博爾科姆的經典四重奏作品傾情奉獻。

四重奏作為一種源自18世紀的古典室內樂表演形式，一貫講求演奏者彼此之間的交流配合，更要將譜面的音樂記錄復現為生機活躍、精巧銜接的動人音響。“上海四重奏”恰是在這些方面表現出卓越的技藝與才華，用飽含情感與熱度的琴音打動愛樂者的心靈。他們演繹的眾多民族風味改編曲將中國聲音遠播世界，成為業內交口稱贊的權威范本；他們以東方哲學與美學演繹西方古典音樂，更讓歐美觀眾感受到東方獨有的氣質與精神。多年以來，“上海四重奏”始終扮演著溝通中西方音樂的文化使者與橋梁，讓人們通過透徹而美好的古典音樂體認藝術交流互鑒的當代價值與意義。2023年9月，“上海四重奏”即將同上海交響樂團在第二十五/二十六屆北京國際音樂節合作演出的消息一經推出，立刻引起北京音樂愛好者們的廣泛關注。人們熱切期盼著能夠重回現場聆聽這支四重奏組的美妙琴音，并對室內樂與交響樂隊即將展開的舞臺合作充滿好奇。

一、從“兄弟”到“普欽涅拉”

2023年10月2日晚，當“上海四重奏”的四位演奏家信步登臺時，觀眾瞬間爆發出熱烈掌聲迎接他們的到來。屹立于重奏組合身后的上海交響樂團弦樂演奏員，以龐大陣仗增加了這一亮相的儀式感，也使觀眾意識到這場音樂會同傳統四重奏演奏的不同。原來，“上海四重奏”的各位演奏家將融入樂隊，以各弦樂聲部的“首席”身份領銜演奏弦樂主導的大型合奏曲目。這樣的結合方式不僅給觀眾帶來全新的聽覺體驗，也在一定程度上暗合了起自18世紀的獨奏組與樂隊“競奏”（concertato）的表演傳統。

音樂會上半場的首支曲目是愛沙尼亞作曲家阿沃·帕特（Arvo P?rt）于1977年創作的《兄弟》（Fratres）。全曲以帕特發明的鐘鳴風格（tintinnabuli style）為基礎，用簡易、明晰的音樂織體與緩慢的序進營造出沉思、冥想的氛圍。弦樂隊演奏的一高一低兩個旋律聲部構成空靈、廣闊的空間。其中，小提琴聲部緩慢的全音階主題給人午后陽光般溫暖的撫慰，深沉的低音線條伴隨著打擊樂的間斷性敲擊，則從悠遠的縱深帶來沉痛與傷感。弦樂隊在上下兩條主旋律中平行延展，用靜穆而稀薄的音響表達嘆息與思念。樂隊以催眠的音響將觀眾拖入自身的夢境，在九和弦的更迭、流轉中凝望熟悉的面龐和靈魂。這或許正是作曲家以“兄弟”作為樂曲標題的原因，在純凈、怡寧的“白光”中引導人們感悟手足親情。四重奏與樂隊以如此細膩而靜謐的音樂開場，令人在沉思之中感受到團體的凝聚。他們借帕特的音樂表達一種共生關系，用嚴謹的運弓與精妙的音色轉換凝視彼此的善意與誠敬。

音樂會隨著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的組曲《普欽涅拉》（Pulcinella Suite）的上演活躍起來。這套組曲源于作曲家為俄羅斯現代芭蕾舞團創作的同名舞劇，其中典型的18世紀古典主義音樂風格不僅標志著作曲家本人的風格轉向，更開啟了20世紀上半葉最為顯赫的“新古典主義”音樂潮流。1922年12月22日，作曲家將舞劇配樂抽取片段組成一套包括八段的器樂組曲，使其更加貼近巴洛克組曲風格。第一分曲“辛孚尼亞”（Sinfonia）是典型的意大利歌劇序曲。在青年指揮家孫一凡的準確提示下，四重奏引領的弦樂隊奏出海頓時代的風格音響，堂皇而不失優雅。第二分曲“小夜曲”（Serenata）以雙簧管與獨奏弦樂交替演奏的頓挫旋律作為核心，小調性的音響帶來哀婉的情調，由此促成同開篇序曲的性格對比。第三分曲以振奮人心的快速諧謔曲（Scherzino）作為開端，樂隊齊奏展現出自信昂揚的情態，管樂聲部好似回聲，透過悠遠的聲響同居于前景的弦樂相呼應。隨著分曲中段小快板部分的進入，樂曲變得更加靈巧、活躍，木管樂器發出清脆的“鳥鳴”，在弦樂密織的“綠蔭”中自由穿行。四重奏演奏家們在緊密銜接的獨奏樂句上展露自我，并迅速從歡暢的情緒轉向恬靜。這種18世紀意大利器樂專屬的田園風味被整個樂隊展現得淋漓盡致。融于音樂的歡樂情節被一一喚醒，奔跑著投入觀眾的懷抱。第四分曲“塔蘭泰拉舞曲”（Tarantella）以快步舞的形象營造節日氣氛。弦樂隊在此奏出的熱烈音響瞬間擁有了鄉土氣息。簡短的第五分曲“托卡塔”（Toccata）由木管組領銜，樂曲在聲部追逐的同時表現出進行曲的特點。第六分曲“加沃特舞曲”（Gavotta）再次以雙簧管甜美的旋律開場。伴奏聲部如風笛般陪襯，為悠揚的主題與變奏段增添生趣。第七分曲“活板”（Vivo）由大提琴、低音提琴與銅管聲部一道奏出戲謔、遒勁的短促主題。低沉的音響仿佛笨拙的身軀，在肆意扭動時令人忍俊不禁。第八分曲以“小步舞曲”（Minuetto）作為開端，管樂的舒展旋律同弦樂撥弦配合，產生凝重的前進感。隨著不同聲部的層疊進入，音樂重新變得活躍起來。燦爛的銅管奏響組曲的終章，以魁偉的姿態將全曲推向高潮。透過整首作品，我們仿佛走入18世紀，一窺弦樂聲部在器樂合奏成型之初的豐富音響與個性。

二、從“大賦格”到“絕對玩笑”

面對音樂會下半場的曲目，熟悉作品的觀眾立刻能夠感受到上、下半場存在的分量失衡。貝多芬的《大賦格》（Grosse Fuge，Op.133）一貫被視為作曲家晚期弦樂四重奏中最為前衛，且最具挑戰的單曲。它最初曾是貝多芬于1825年創作《降B大調弦樂四重奏》的終曲樂章，由于篇幅過于長大且音響艱深，作曲家在友人的勸說下將其分離出來單獨出版，后又在人生末端為四重奏補寫了新的終曲。這首《大賦格》曾在1826年公演后被樂評家認為“令人費解，如同中文一般”。貝多芬將其創作成一個融多段二重賦格和變奏手法于一體的龐大樂章，不僅展現了個人對賦格曲體裁的高度重視和崇尚，而且把針對賦格的藝術創新放在首位。他曾強調要在賦格創作中融入詩意，并將“大賦格”定位為“一半嚴格、一半自由的”對位作品。“上海四重奏”與上海交響樂團聯袂演出的“大賦格”版本屬于20世紀的弦樂隊改編版。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著20世紀上半葉專業音樂家對這首作品的重識與熱衷，卻也為現代管弦樂隊遺留下龐大的技術難題。畢竟，這部給弦樂四重奏組帶來艱巨挑戰的作品，會隨著各聲部人數的增加而變得更加難于把握。“上海四重奏”與交響樂團選擇此曲，顯然是要在觀眾面前展現技藝、攻堅克難。

弦樂隊版《大賦格》首先以主題變化呈現的“序曲”開啟。四重奏領銜的弦樂隊采用中庸、平穩的速度，將四種不同情緒與織體的主題構型依次陳述。各聲部清晰、整齊的進出，以及步調統一的運弓與呼吸，透露出樂隊經歷的充分排練。從快板部分開始，第一賦格段緊張的行進就此展開。由于樂手的龐大基數以及齊奏帶來的混響，二重賦格的各聲部進出較之四重奏顯得沉重、遲緩。賦格段中部朝向高潮的推進同樣吃力，令跳動性旋律的靈活性在音量的淤積中消失不見。盡管如此，各個聲部對統一速度的堅守確保了各聲部主題的明晰呈示與準確對應。在較為緩慢的第二賦格段中，樂隊獲得了寶貴的調整機會，旋律的優美線條與溫暖色調也隨著聲部的有序進出充分顯現。在短小的“進行曲”插部，樂曲再次隨著演奏速度的提升而變得活躍。當第三賦格段流入觀眾耳畔時，低音弦樂器深沉、挺拔的主題旋律令人眼前一亮。它從音區的底部發出，同上方弦樂演奏的附點音型片段兩相呼應，激發起強大動能。隨著三連音節奏的介入，低音聲部擴充的主題營造出堅厚的“音墻”，將上方活躍的旋律進行嵌入其中，構成一面流動的音樂浮雕。音樂的嚴峻性在模進中不斷加強，卻又在“幻想曲”式的第二插段到來時峰回路轉。當“進行曲”插部的歡快旋律于尾聲前再現時，它活潑的旋律片段逐步化為一種期待，推動音樂走向主題再現。第一尾聲段重拾“序曲”，并以倒序的形式再現各個主題片段。最終，整個樂隊以勝利的姿態將完整主題齊奏推出，使觀眾從晦澀、扭曲的旋律中解放出來，徑直邁向第二尾聲段。在經歷了短暫的慢板銜接之后，樂隊以極快的速度將跳進旋律推向巔峰，從而為整首作品劃定終點。現場樂隊如經歷一場洗禮般完成了這項艱巨挑戰，盡管未盡完美，卻足以成為音樂會上最具突破性的演奏亮點。

音樂會的最后一曲乃是美國當代作曲家約翰·亞當斯的《絕對玩笑》（Absolute Jest）。該作于2012年完成并在舊金山首演，屬于一首長達25分鐘的單樂章協奏曲。作為一位具有典型的簡約主義風格烙印的作曲家，亞當斯卻在受到斯特拉文斯基《普欽涅拉》組曲的聆聽“刺激”后決定涉足音樂“拼貼”，將個人對貝多芬晚期音樂的理解與詮釋投入其中。為了平衡樂隊與弦樂四重奏組的音量關系，作曲家專門指示為四重奏組添加擴音器。盡管如此，將弦樂四重奏作為獨奏組合同大樂隊產生協奏關系，仍然是一項具有挑戰的創新工作。“上海四重奏”與上海交響樂團將此曲首次展現于中國舞臺，反映出當代音樂表演交流的開放姿態，其本身就特別值得稱贊。隨著音樂以繁復的織體和不規則節拍漸次展開，觀眾逐漸意識到真正的尖峰挑戰剛剛開啟。在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第二樂章附點動機的碎片堆砌中，樂曲迸發的嚴峻情勢被四重奏組獨奏聲部的穿刺性旋律所強化。亞當斯顯然洞悉這一附點動機同貝多芬第四和第七交響曲相關樂章的潛在聯系。他試圖在自己的作品中實現貝多芬音樂片段的相互撞擊，以此為這一動機編織的密實網絡增添內容。貝多芬《升c小調弦樂四重奏》（Op.131）的諧謔曲樂章為這部作品提供了一種音樂象征。作曲家將該樂章的高潮部分以更為夸張的音響形態應用于作品中部，并在不同頻率的旋律呈現中攢聚起震懾人心的強悍力量。樂曲中部綿延的弦樂線條在打擊樂的映襯下展現出阿班·貝爾格歌劇中營造的末日效果。作曲家將貝多芬《大賦格》第二賦格段的主題同樣嵌入，并將它與作品131號中的諧謔曲樂章片段對峙、碰撞，生成前所未見的音響風暴。無窮動式的弦樂競奏將樂曲推向最后的高潮，又在跨越尖峰后留下鋼琴與打擊樂發出的輕微余響。神經緊繃的觀眾如夢方醒，仿佛經歷了一次驚心動魄的時空穿越。

三、古典音樂通道

“上海四重奏”與上海交響樂團此次聯袂演出，給觀眾帶來充實而深沉的賞樂體驗。這不僅是四重奏組四十年來厚積薄發的成就顯現，更反映出演奏家們對古典音樂的摯愛與信仰。回顧整場音樂會，依次上演的四部作品如同針對古典音樂的歷史巡禮，從滿懷虔誠的鐘鳴音響到心曠神怡的田園組曲，從登峰造極的賦格終章再到雄奇險峻的拼貼創造，四重奏組領銜的管弦樂隊為觀眾鋪設出彼此關聯的古典音樂通道。亞當斯因斯特拉文斯基的《普欽涅拉》而作《絕對玩笑》，而他借用的音樂素材正包括貝多芬的《大賦格》。阿沃·帕特的《兄弟》雖然指向更為久遠的歷史，但作曲家努力傳達的純真與親情恰同古典主義追求的真理、互愛相輔相成。于是，貝多芬的晚期作品（正如“貝九”與“大賦格”）成為古典音樂走向現代的真正起點，難怪斯特拉文斯基晚年感嘆“《大賦格》……如今對我而言是音樂中最完美的奇跡”。至此，上海四重奏此番選曲的良苦用心終于表露無遺，而他們領銜演繹的全部作品乃是對古典音樂的由衷敬禮。

曾幾何時，互聯網主導的大眾文化生活呈現出快餐化、娛樂化和單一化的顯著趨勢。古典音樂以其復雜的曲體、豐富的音響和深刻的思想顯得同主流格格不入。在后現代語境對精英文化批評譴責的余波回響中，“古典”文化的四周因為各種偏見和短視被豎起高墻，反對者將其視為“古董”遠而避之，生怕干擾了自身的執拗與無知。然而，當新世紀以來的全球文化環境經歷了一番跌宕起伏之后，大眾對于古典藝術的觀感卻在發生著回歸和逆轉。引發這種變化的原因雖然復雜多元，但是人們對于傳統的尊重，對于理想的追求的確變得顯著起來。我們只要觀察一年來全國各地欣欣向榮的古典音樂市場，就能發現大眾對于置身現場聆聽經典的期待是何等迫切。“上海四重奏”的樂隊音樂會和系列巡演適時滿足著廣大觀眾對古典音樂的追慕與熱情，也于壁壘高墻之上穿鑿出新的通途。40年的藝術積累和卓越演藝終使它成為擁有中國標識與顯赫影響力的古典音樂杰出代表，融匯到中華民族重樹文化理想與信心的偉岸洪流之中。透過一場場精彩演奏的四重奏音樂會，我們望見“上海四重奏”的動人音響向著未來延伸擴展，將古典音樂通道鋪設到更多珍視它的觀眾面前。

劉小龍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教授

（責任編輯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