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綢之路上的胡樂傳奇

絲綢之路距今兩千余年，橫跨三大洲、數十國家，是一條亞歐大陸上人類歷史文明交流交融的璀璨道路，在促進東西方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相互滲透的同時留下了寶貴的人類物質及精神財富，并已然隨歲月融入并改變了當地文化形態，以音樂為例，管窺中國音樂史可見諸多斑斕胡樂色彩。近些年，隨著絲綢之路及東方音樂研究漸受重視，相關成果接續涌現，涵蓋著作、論文、項目、課題等多方面，可謂碩果累累。但其背后缺乏理論上整體建樹的亦不乏少數，多數成果研究立場局限于本國，且以點性研究為主，未及全線，尤以中國音樂形態的歷史演變與融合等研究仍模糊不清。可喜的是，2019年8 月趙維平教授團隊的《絲綢之路上的音樂史研究》項目（項目號：19AD003）獲得“國家社會科學藝術學重點項目”的立項支持。而此絕非一蹴而就之事，早在20世紀80年代相關研究就已開展，截至目前，該項目已產出五部系列叢書，對完善絲綢之路音樂史研究具有積極意義。其中，趙維平教授的《胡樂的傳來及其歷史跡象》1（下文簡稱《胡樂》）一著通過梳理胡樂與中原音樂融合的脈絡明晰了胡樂傳播的“來龍”與“去脈”，并對其于中國音樂史多方面的深遠影響做了具體闡述。《胡樂》運用民族學、律學、考古學、歷史學、圖像學等結合的研究方法，通過對文本史料、考古實物、傳世古物的翔實解析對胡樂溯本逐末，為中國音樂史及東方音樂學科研究建立新的坐標，在西域悠遠的駝鈴聲中畫卷般鋪展開一出絲綢之路上的胡樂傳奇。

一、縱橫求索溯源尋本

杜亞雄教授曾這樣評價絲綢之路上的音樂貢獻：“可以毫不夸大地說，不包括西域音樂史在內的中國音樂史，是一部不完整的中國音樂史，不包括絲綢之路音樂史的世界音樂史，更是一部殘缺不全的世界音樂史。”2可見，針對胡樂的具體性研究于完善中國音樂史有著深遠意義，而作為重要音樂文化交流通道的絲綢之路是極佳研究突破點。趙維平教授作為學界中兼具國際學術視野及古籍整理能力的學者，在充分了解中國絲綢之路音樂史現階段研究成果后，于“大歷史觀”下置身牘海且投身跨國田野工作，矢志還原中國古代音樂史通史原貌，為胡樂貢獻正名，難度及挑戰之巨非一言以蔽。

（一）“大橫向”溯源

在對胡樂研究的長期關注中，趙維平教授逐漸建立起辨識度明晰的現代音樂史獨特視域與宏觀架構，《胡樂》全著依地緣分為四部分、八章節進行闡述，于橫向地理脈絡切入，探求絲綢之路上中原音樂文化的融合流變及其與胡樂間互相影響、互相促進的關系。作者將絲綢之路上的音樂傳播進行了上游（印度、西亞、中亞地區的早期音樂）、中游（我國新疆、河西走廊至中原地區）、下游（朝鮮、日本）的劃分，以印度、日本等傳承節點國家現存的古代音樂文獻及音樂文物為基礎，以胡人樂舞、中原雅樂、唐代十部伎、朝鮮高麗樂及日本雅樂間共性為引據，以琵琶、箜篌等樂器的傳播路徑及形制演化為佐證，對胡樂中的樂人、樂器、樂譜、樂律、音樂之間的興盛、衰亡、交流與融合進行具體展示，鉤沉出胡樂及漢唐七百年為中國音樂史做出的偉大貢獻，進而對中國深厚的文化積淀、文化包容性及文化自信作了充分的闡述和肯定，擺明學術立場。久遠的年代及廣袤的地理覆蓋面使得絲綢之路一系的文化系統與內容屬性極為龐雜，致使無論是對其進行地理橫向研究或是歷史縱向研究均勾陳繁巨，《胡樂》出版的背后艱辛窺得一斑。

（二）“大縱向”尋本

基于對胡樂傳播路徑橫向整體化的學術視域，《胡樂》中逐個對胡樂人、胡樂器、古樂譜、胡樂調及佛教洞窟音樂進行了料據詳實的縱向分層闡述，以絲路音樂文化交流視角對胡樂人的入華時期、所善技藝、家族傳續情況、所獲官職、主要貢獻等均給予呈現。諸如北齊入華的胡琵琶演奏家曹妙達、北周入華精通樂理的龜茲琵琶演奏家蘇祗婆、初唐入華的作曲家白明達、盛唐入華的篳篥演奏家安萬善、晚唐入華的篳篥演奏家尉遲青等現烏茲別克斯坦（曹國、安國、康國、米國、何國、史國、石國）、土庫曼斯坦（穆國）、新疆（龜茲國、于闐、蘇勒）地區的胡樂人貢獻均有列陳。同時，從弦鳴樂器、膜鳴樂器、氣鳴樂器三大板塊對胡樂器進行鋪陳敘述，尤以橫笛的源流考辨為彩，在相關史料模糊致使學界對橫笛溯源產生分歧，且多數學者將其歸為本土固有樂器的背景下，著者埋頭深耕，以正倉院館藏橫笛、印度甲谷他博物館（《托胎畫》）造像、印度石窟（阿旃陀石窟）造像、中國石窟（克孜爾石窟、莫高窟）造像、中國畫作（《韓熙載夜宴圖》《合樂圖》）等歷史實物為點，以橫笛形制的歷史更迭為線進行梳理判析，輔以古籍典錄與伎樂（隋七部伎、九部伎，唐十部伎）中橫笛的使用情況，旁征博引地論證出橫笛來自印度這一不爭事實。

趙維平教授深知樂譜在音樂研究中的關鍵意義，依托于自身的學術背景對日本正倉院的《碣石調·幽蘭》《天平琵琶譜》《仁智要錄》等中國古樂譜進行逐步解析，成為繼葉棟先生、陳應時先生等研究者之后又一位重視古譜研究的學者，給予我國東方音樂學科研究“貧譜”現象以內生性動力。此外，著中對中國佛教洞窟、古代墓葬中壁畫及造像配合古代文獻進行解讀，細致再現了胡旋舞、胡騰舞的歷史原貌；又以敦煌壁畫為引據，通過“飛天伎樂”與無人演奏、自鳴其響的“不鼓自鳴”展現超自然的佛教藝術幻景，并類比不同時期飛天伎樂樂器的差異，闡明了胡樂內遷，場景式、動態化地呈現出一幅生動的胡樂東傳圖。

至于胡樂調溯源這一學界爭論彌久之問題，著中列陳剖析了當下幾方學術論調，對比《隋書》及《大唐西域記》肯定了蘇祗婆的五旦七調源于印度的猜想，將《樂府雜錄》《新唐書》中的宮運關系與宮調關系進行解讀，論證我國雅樂八十四調、唐俗樂（燕樂）二十八調理論的形成都與胡樂調的傳來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直至8世紀（天寶十三載）胡俗樂已完成融合，孕育出新俗樂體系。此番綜述可見胡樂對中國音樂的影響綿延深遠及胡樂人對中國音樂史發展的杰出貢獻，包括樂器、樂譜、樂制上均有胡樂人的身影。諸多具體內容將胡樂的具體貢獻予以充分展示，補充了我國乃至世界文獻、考古資料中的缺憾。

二、東方音樂中國主體

前文“縱橫”鋪陳間足顯中華文化的兼收并蓄與其在東方音樂學科研究中的舉足輕重。放眼寰宇，東方音樂是極具特色且斑斕璀璨的音樂體系，而其中自避不開中國音樂的秉軸持鈞，作為亞洲大國及東方音樂傳播過程中的必由之路，中國在對周邊文明相互傳播滲透起促進作用的同時以獨特的文明形式輻射著周邊國家文明的形成，因此，研究東方音樂繞不開中國音樂，《胡樂》無疑為構建中國音樂的東方音樂主體地位增添有力論據。

（一）中國東方音樂學科研究意義

東方音樂的“東方”指的是地中海以東的地區，尤指亞洲地區。因此東方與亞洲兩者雖然稱謂不同，但研究對象是一致的。相較于研究成熟完備的西方音樂學科領域，東方音樂學科受亞洲國家經濟發展的影響，研究起步較晚且呈整體發展失衡狀態。事實上，我國關于東方音樂學科的研究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奮起直追的原因很大程度上也與受到日本學界刺激密切相關，直至20世紀90年代中國相關學科體系的系統性研究才初具規模，而日本早在1897年（《日本中國樂律考》）就已開始對東方音樂的相關研究。更耐人尋味的是，日本東方音樂研究素材多以中國音樂材料為研究對象，這亦從側面凸顯了中國東方音樂的研究對東方音樂的整體研究有著不可或缺的重要性。陳寅恪（1890—1969）先生于1930年的一篇序言（陳垣《敦煌劫余錄》）中對古今研究體系異同有這樣一段描述：“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O7反觀中國東方音樂研究桎梏主要源自偏向于本國史料所帶來的歷史傳承斷層，如早期主要教學、傳播手段為口傳心授且政府未重視、科技化留存手段缺失、相關學者少等歷史發展因素，亟需新材料助力。趙維平教授自20世紀80年代至今深耕絲綢之路音樂史研究已近四十載，他深諳樂譜及其他音樂實體材料是呈現各個歷史時期音樂風貌的主要依據以及音樂文獻匯總與整合對學科研究的關鍵意義，因而積極立足全球視野探索適合新時代中國音樂發展的音樂史研究“新材料”，以期引發中國音樂研究的“新潮流”。

《胡樂》中所示絕大多數圖例均為趙維平教授研究團隊采集，這一系列青燈黃卷的躬耕實踐致使該著具備獨有的原創性，該著的出版在以史證史的同時為后續學者研究留下珍貴且翔實的材料，為中國東方音樂研究在世界東方音樂零和博弈中增添了砝碼。此外，趙維平教授依托信息化時代紅利構筑數據庫，著力改善作為樂譜起源國中國淪為次于輸出末段國日本的“貧譜”國這一歷史痛點，帶領團隊建立并于2018年9月1 日上線了我國第一個古譜網站（中國與東亞古譜網站）；此番成果已然出于學理研究，而卓然于民族文化傳承，意義非凡。

（二）《胡樂》對中國東方音樂學科的研究意義

絲綢之路始自西漢時期，是最古老的東西方文明交流融匯的途徑之一，中國無疑是絲綢之路的重要發起者與重要組成部分，時至明代絲綢之路僅在亞洲已影響了數十個國家，因此可以說研究東方音樂絕繞不開對絲綢之路音樂的研究。趙維平教授曾于《歷史上的龜茲樂與新疆十二木卡姆》一文中提出西域地區的音樂從古至今都是按照一定傳承關系而發展的，雖然現今新疆地區的一些樂器與其故地文獻資料所記載的有著明顯不同，但均是其傳承關系發展的結果，是同出一轍，一母之胎兒。若依照民間音樂的傳承文化性質確實如此，但在當時的學科研究背景下該觀點顯得證據不足，被認為充其量只是一個“哥德巴赫猜想”，要證明該觀點，需有淵博的學識、細致的研究、嚴密的思考與反復的論辯。

為取得一手材料，趙維平教授與團隊對中國、印度、日本等課題覆蓋的主要國家進行了深層次的田野工作（佛教洞窟、博物館、歷史遺跡、音樂機構、圖書館、音樂院校等），對莫高窟、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克孜爾石窟、阿旃陀石窟群（AjantaCaves）、埃洛拉石窟群（ElloraCaves）、印度國家博物館、正倉院等地進行實地調研，做了大體量的史料翻譯整理工作（古籍、古樂譜等其他相關資料），在史料挖掘、視角擴展上有新的推進。借助作者長期留學的語言優勢，并利用在東亞音樂交流中不斷獲得的新材，著中參考中國文獻72例、參考外國文獻64例，諸如《史記》《樂書》《太平廣記》《通典》《日本書紀》《河海抄》《體源抄》《碣石調·幽蘭》等。當中絕大部分均為古籍（1911年以前），國內參照多以中華書局“點校”過的版本為主，國外參照尤以保存較好的真實史料為依據，一些古譜、古樂器、古籍均從館藏直接著手，避免二次編撰所攜信息差。《胡樂》對絲綢之路音樂發展的實證性研究使其在成功且區別于多數同類著作的同時以具象的絲綢之路音樂發展材料豐滿了中國東方音樂學科研究內容。全書插圖154幅、表格8例，圖示性例證幾近覆蓋全文，僅胡旋舞一節例證圖例5幅、古籍10部、今籍2部，正是這一高度重視史料學的撰寫方式使得該著實現講例同步。這樣的筆耕硯田既有助于清晰地呈現絲綢之路音樂于中國的發展脈絡，又可提高中國東方音樂研究在國際學術界的地位，對整理古老中華民族對人類文化的貢獻有很大的積極意義。

結語

胡樂與俗樂的本土化結合是中國音樂史的重要分水嶺，而在中國音樂史研究中，分水嶺（形態轉型）始終是學界高度關注、集中研求的重要版塊。《胡樂》的最大價值莫過于開創性與啟發性，雖受著作地圖審核限制致使非專業讀者有一定困擾，但筆者相信，該著的出版。在為后繼學者提供啟發性的學術支撐與參照的同時，將引領國內胡樂及絲綢之路音樂研究邁向更為深入的理論探索，助推中國音樂史研究與中國東方音樂學科國際影響力穩步前行！

1趙維平《胡樂的傳來及其歷史跡》，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21年版。

2杜亞雄《跨學科綜合研究的成果——評周菁葆的〈絲綢之路的音樂文化〉》，《人民音樂》1989年第6期，第39頁。

3同1，第113-125頁。

4同1，第162-176頁。

5趙維平《我國東方音樂的研究現狀及學科建設的思考》，《音樂藝術》2014年第3期，第60頁。

6[日]岸邊成雄《東方音樂研究的昔日與今朝》，羅傳開譯，《音樂藝術》1987年第3期，第83頁。

7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266頁。

8趙維平《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的一項基礎工程——寫在“中國與東亞古譜數據庫網站”上線之際》，《人民音樂》2018年第8期，第76頁。

9趙維平《歷史上的龜茲樂與新疆十二木卡姆》，《音樂研究》1988年第3期，第48頁。

10同2，第40頁。

吳慧娟福州大學人文學院院長、教授

杜偉銘福州大學人文學院研究生

（責任編輯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