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2月,降雪后的一個周二,長城保護員王師傅在延慶區香屯村的進山口等我們。他日常負責巡查的是大莊科長城1號到4號敵臺。他背包里裝著一把鐮刀,途經陡峭路段時,隨手撿一根樹枝,砍去雜葉就是一根簡易的登山杖;夏天蛇多,鐮刀要拿在手里,“胡擼一下雜草,蛇就跑了。”
2019年,通過選拔、培訓,王師傅和另外130多位長城附近的村民被選為長城保護員。王師傅在延慶長城下長大,他家距離大莊科長城只有300米,從小沒事兒就上長城看看。他帶著我們走了一公里多,花了半個來小時,到達3號敵臺。細雪鋪在大概能容兩人并行的山道上,道上只有我們的腳印。
王師傅和長城保護結緣是在2007年。2007年,國家文物局開展第一次全國長城資源調查,因為熟悉地形,“看著圖紙,能知道山在哪兒”,王師傅被選為向導,參與長城調查。當時,延慶縣文物管理所面向社會招人,尚年輕的于海寬被選進文管所。長城調查分兩個研究小組,于海寬擔任二組組長,將近三年里,兩組人爬遍了延慶地區的長城。
野外調查不易。許多敵臺和城墻段許久無人經過,長滿樹木雜草,需要王師傅這樣的向導開路。于海寬記得,有同事踩到取藥材者砍剩的樹枝斜面,腳被扎穿;村民提醒過他們千萬不能掉進蟻穴,有走失的牛第二天只剩下一副骨頭;還有種學名叫天南星的山棒子,青色的一棒一棒,熟了以后是鮮艷的紅色,好看,但是劇毒,“大牲口吃了也完蛋。”
“大莊科長城算是好走的,”從村子到長城只用走二十多分鐘。于海寬回憶,第一次考察,平均一天下來,他們只能勘察不到一公里的城墻。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國家文物部門曾主要針對北京的磚石長城進行摸排。2007年,于海寬和同事們,就對延慶的長城資源進行了全面、基礎的摸底。如今,延慶區坐擁北京最具代表性的“天然長城博物館”這一美稱。經勘察,北京六區里,延慶是惟一有磚、石、土長城三種類型分布的區;城堡、磚窯、烽火臺……尚存的和消失了的,在2007至2009年,全被團隊納入資源庫,為長城后續保護利用提供了最基礎的信息。

從2007年一點一點做野外探查到現在,于海寬看著熟悉的長城在世事滄桑中變化。他說起我們去的大莊科長城,“2018年之前,一到夏天,樹葉把整個長城全給覆蓋了,用無人機拍都什么也看不見。”
2018年開始,團隊清理長城上的植被,一點一點考古發掘、搶險加固,我們今天看到的長城形態逐漸顯露出來。“咱們這次加固之后,至少十年,不用對安全方面有太大擔心,可以往對長城的利用、開放上多著力。”
對于長城保護,學界一直有爭議:它算古建筑還是古遺址?命名的背后意味著不同的修繕方式:應當修復,還是不再進行復原,只保證其本身遺產價值。于海寬拿起手邊的碗:“假如它碎了,是要無痕修復,修完看不出來它的歲數;還是追求樸拙感,能清晰看見打了個釘子?兩種理念都有道理,也都有一定的擁躉。”
2012年,用于歷史文化名城保護的專項資金成立,長城大規模修繕到了全面提升階段,延慶長城的敵臺保護陸續開展。長城修繕方式也幾經優化:最初是補配、添加材料,使得長城盡量接近歷史原貌;后改為局部維修,大部分保持原狀;現在基本以現狀保護為主,解決松動、坍塌等病灶,不做過多干預,不添加過多新材料。大莊科長城3號敵臺正在開展研究性修繕,“我們幾乎沒有上補配的新材料、新磚,都是用當時坍塌的材料歸砌,建筑結構的穩定性解決就行了。”
財政資金投入加大,加上近年來社會捐贈資金的投入,目前延慶區內磚石長城搶險率已經超過82%。團隊也有了條件可以做更多事。

于海寬談興很濃,講到長城的考古、修繕近年來引入學科參與的成果。力學研究,能通過測算、數字建模,模擬復原長城坍塌的過程;考古,對敵臺灶坑里的種子、孢子進行取樣分析,他們得知明代長城的守衛者主食應當是黍和粟;材料分析,可測算出明代保存下來的石灰和磚飽和度、密實度、顆粒成分等各項參數,對長城保護修繕材料應有的強度進行更科學合理的預判;植物研究小組對長城附近的36種植被進行了分析,找出其中三分之一對長城影響較大的植物——小灌木和喬木為主。
長城保護修繕變得更科學、更有針對性。“可能對于后續北京市甚至全國的磚石長城保護標準,都會起到很大的作用。再制定方案,就可以少花冤枉錢,多干實際事。”于海寬說。
王師傅每個月上大莊科長城巡查天數不少于22天。他通常8點多吃飯,10點走山道巡長城。順利的話,巡查完出山道是下午三四點,他再回家吃第二頓飯。臨近中午,王師傅在給長城的磚石拍照。有裂縫的地方,他需要隔一段時間在同一個方位拍照,上傳系統提供比對,經上級部門核實,判斷是否需要進行搶險加固。
他還要清理墻體上的垃圾、雜草,勸阻攀登長城的游客。“這周、上周,游人明顯增加。春天花開了人更多。”巡查時,他發現去往2號敵臺的墻體附近有幾位中年山客,應當是從開放的懷柔水長城景區一帶沿山走來。他們在敵臺附近拍照,和王師傅聊起來,說已經69歲了。王師傅好言相勸,“誰都想看看,誰都想留下這照片,咱能理解;您也理解一下我的工作。您也千萬別到這上邊,風太重。”
《長城保護條例》中明確表示,未開放段長城禁止攀爬。但長城修繕之前,就有戶外愛好者來此探索;“現在通行條件比沒修之前要好得多,戶外愛好者流行‘野趣’,攔是很難攔得住的。”大莊科長城10至13號敵臺,有1公里靠近公路,春天野山桃、杏花次第開放,和長城相映成輝,在驢友圈內是京郊著名景點。到4月,王師傅所在的小組大部分人都會被臨時調到這里,做維護、勸阻的工作。“看花兒的和長城保護員打游擊,”于海寬笑著形容。



文物保護和社會需求的滿足之間很難取得平衡點。長城保護和當地居民的日常生活,是一重矛盾;長城保護和面向游客開放,又是一重難題。政策的研判修改和現實需求之間往往有時差,這是于海寬和其他工作者常年遇到的困境。涉及到不同的區域、管理部門,協調復雜。十多年前于海寬他們進行排查,之后數年搶險修復,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延慶長城的墻體。
而今,又有新的挑戰。于海寬說,各部門在探索“變堵為疏”的可行性,長城如何能引導游客有序參觀,也讓當地居民受益。一個案例是,離大莊科長城三十余公里的八達嶺長城,三十多年前經修繕復建,承擔了促進經濟發展、開放旅游的功能,成為中國重要的旅游名片。“需要有一些開放性、創新性的做法,這些都是需要跟上級部門反映的,包括文物局、文旅局都需要有相應的配套政策。”更多的可能性正在規劃中。比如長城探訪線,于海寬舉例,如果開發作為研學方式而非單純游覽的戶外徒步旅行線路,向游客介紹歷史,可以發揮土長城的利用價值。悠遠的長城文化還有待繼續開發、探索。
“和歷史打交道多,跟人打交道的時間少,”于海寬形容這份職業。于海寬的父親也是文物保護工作出身,他算是傳承了父業。接觸文物,看著文物從坍塌狀態到得到修復,其上附著的歷史信息得以最大程度的保留,于海寬充滿成就感。
2018年,于海寬擔任文物管理所副所長,事務性工作增加。到周末,他還是會一個人爬長城,“走到哪兒算哪兒。安安靜靜待一會兒的話,能感受到跟歷史對話的過程。這是對我很有吸引力的,我覺得是其他工作無法滿足的。”
下午3點,于海寬帶我們參觀延慶的另一處長城遺跡,柳溝古城。城門上的磚石顏色有深淺,是兩次修繕的結果。城樓周圍有民宿。我們拾級而上,每級臺階上還有一兩公分厚的雪。細雪也鋪在城樓上。于海寬望著遠方蜿蜒的長城,四周很安靜,恰好天放晴,出了太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