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廢墟里的藝術之花

假若和巴黎人提起Aubervilliers（歐貝維利耶），他們的第一印象肯定是貧窮與雜亂。盡管屬于大巴黎都會區，從市中心坐地鐵，不到40分鐘就能到達，但因為與巴黎邊界的19區接壤，Aubervilliers其實算是一個近郊衛星城。這里的居民大多為國際移民，從地鐵走出來時，我仿佛一下置身于某個中東或非洲國家。

Lev主動提出來地鐵口接我，這是我第一次見到Lev，來自美國的27歲男孩，就是他邀請我來巴黎的，他住在一幢廢棄的樓房里，那里是藝術家居住和創作的地方。我只在報紙上看過這樣的藝術創作環境，藝術家入駐廢棄空置的樓房，以此為創作根據地。我很好奇時尚的巴黎竟然有這樣的角落，便接受了Lev的邀請。

我跟著Lev，從地鐵出來拐彎直走五分鐘就到達他的住處。房子的外表其實還說得過去，和旁邊的樓房比是有點舊，也有點臟，就像老農夫身上穿的毛衣，早已失去美觀價值，只剩下保暖功能。入口是白色木門，感覺還挺結實，上面留著不知道誰臨時起意的隨手涂鴉。

走進房子，里面的凌亂確實嚇了我一跳。凳子椅子橫七豎八，沙發地毯上全都是灰塵，想找一個干凈的坐下來的地方都沒有，但鋪天蓋地的藝術元素，很快分散了我對衛生條件的執著，藝術生命在這里野蠻而旺盛地生長著，外行人也能感受得到。我走得小心翼翼，生怕碰倒什么東西，Lev顯然很老練，畢竟他已經在這里居住了七個月。我們穿過畫滿涂鴉的樓梯，走到頂層，Lev指給我看焦黑的天花板，那是大火燃燒過的印記，也是房子名字Carbone（意為焦炭）17號的來源。

這棟樓房大概已經有300-400年的歷史，相傳曾是兒童醫院，但撥開如今的凌亂，房子的結構看起來更像是大戶人家居住的地方，一層分前廳、客廳、側廳，后面帶獨立小院；二層則是廚房與睡房，有大有小，布置合理；三層另有一些小間，完全可以作私人聚會之用。

沒有人知道房子的主人究竟是誰，人們只知道房子經歷過一場火災，之后就被遺棄了。七年前，幾位法國藝術家把它作為藝術據點。鑒于房子算得上歷史遺產，即使法國政府出臺了清理類似廢置房屋的政策，這樁樓房還是作為保護對象留存了下來，更成為巴黎為數不多幸存至今的藝術家根據地。

從某種方面來看，Lev的際遇和這棟焦炭房子有著惺惺相惜之處。Lev說，自己小時候生活在低困家庭，學習不好，總被老師投訴。但他喜歡畫畫，以及一切和視覺有關的東西。長大后，他進了電影學院學習電影與攝影。

因為父母的關系，Lev來到法國。他找到了一個藝術空間，本以為終于可以開始自己的創作，可偏偏又和經紀人鬧翻了。在家里窩居一段時間后，父母終于忍不了他日夜顛倒的生活習慣，遂把他“請”出家門。Lev帶著身上僅有的100美金，流離失所，偶然間從朋友處得知這個住處，隨即搬進來。

這里的生活條件當然談不上安逸。政府只保證基本電力供應，要添置新的電器，電線就像路軌一樣，需要到處駁接。房子里沒有暖氣，Lev只有一臺電暖器，放在自己的房間里。熱水裝置也經常出問題，大寒天洗冷水澡是家常便飯。但Lev對此非常滿足，畢竟住在這里不用交房租，唯一的費用就是電費，分攤至每個人才每月50歐元。想起曾經流離失所的日子，他覺得這棟房子簡直是天堂了。

Lev著迷于畫符號，一個個看上去像字，卻又不是字的符號。這些符號，連Lev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經由他的設計畫出來，既帶著神秘，又具備欣賞價值。他更想往藝術總監這樣的角色發展，而不是把自己限制在藝術家身份之內。現在，他的藝術版圖已經擴展到服裝設計、時尚攝影，還有地下派對。

認識Lev的第二天晚上，他正好組織派對。派對從午夜零點開始，房子外的街道早已進入睡眠狀態，房子里的夜晚才剛剛蘇醒。作為負責人之一，Lev和志愿者花了一整天時間打掃房間，整理出來的空間還挺像模像樣。

“派對動物們”陸陸續續涌進來，大多為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其中也不乏中年人，全都說著流利的法語。他們毫不在乎這棟房子的簡陋，反而很享受這個表達個性的最佳場所。怪異的、出位的、色彩斑斕的衣服，在迷幻藍燈下顯得浪漫而超現實，這里仿佛成了只有獨角獸出沒的地方，和印象中體面優雅的巴黎毫無關系。這些身體在電子音樂里陶醉地晃動，每個人都好像丟棄了所有現實，只活在自己的夢境里。

我在派對上認識了Lev的室友，同為藝術家的Lucas。他是土生土長的法國人，家庭條件優越。他說，盡管法國以藝術著稱，但無論哪一項藝術，圈內人必須遵守看不見的生存法則，從舉止到說話，必須規規矩矩。Lucas厭倦了這樣的虛偽，一年前得知這樣一處自由地帶后，他想也沒想就住進來了。現在他一邊從事建筑工作，一邊在地下室設計自己的手工銀飾。

派對一般會延續到早上8點。Lev說，如此漫長的“營業時間”，完全出于安全考慮，畢竟午夜公共交通停運，加上附近存在治安隱患，所以他寧愿自己辛苦，也要給有需要的年輕人提供安全的休憩場所。

離開巴黎前，我再一次回到Aubervilliers。Lev幾乎一天一夜沒睡，廚房里有上百個派對用過的塑料杯等著放進洗碗機。他并不介意，生活中的所有體驗，終將成為創作的靈感，在這廢墟般的土地上開出艷麗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