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銀行業風波始末：回顧與展望

美國銀行業近期遭受的一系列風波與動蕩為全球敲響了金融系統性風險的警鐘。本文通過梳理并回顧事件發生的始末，提出了相關的啟示借鑒，對于監管方而言，不能忽視中小銀行在金融系統中的重要地位；對于金融機構而言，應進一步規劃好資產結構，加強自身的風險管理。監管方和金融機構應該共同攜手提振市場信心、及時做好信息披露，盡量避免讓市場受到不實、不準信號的過度影響。

美國銀行接連倒閉始末概述

2023年3月10日、12日，美國硅谷銀行和簽名銀行在短時間內相繼倒閉。作為分別在美國資產規模排名第16、29的兩家銀行，硅谷銀行和簽名銀行的閃崩在全球范圍內引起了廣泛關注。許多儲戶對銀行的信任下降，投資者也擔心因此造成多種連鎖反應，一時間恐慌情緒蔓延。雖然隨后美國監管方為避免事態進一步惡化升級迅速提出應對方案并執行了補救措施，保證了這兩家銀行受保儲戶存款的靈活存取，還開展了專項貸款支持計劃為存托機構提供流動性，但市場情緒依然未能完全平復，許多中小型區域性銀行依然遭到擠兌，股價被重挫。如圖1所示，自3月以來，美國KBW區域性銀行指數已累計大幅下跌超過30%。兩個月后的5月1日，美國第一共和銀行又被宣布關停，進一步引發了市場的擔憂。

美國銀行業近期遭受的一系列風波與動蕩為全球敲響了金融系統性風險的警鐘。我們應該仔細梳理并回顧每個事件發生的始末，深入了解事件背后的根本問題，以從中吸取經驗教訓，更好地預防和應對類似的潛在風險，并推動金融系統建立更加穩健的運作模式。

內外部雙重壓力——硅谷銀行、簽名銀行倒閉事件分析

綜合而看，造成包括第一共和銀行在內的三家銀行破產最為直接的原因都是儲戶大規模擠兌、銀行流動性不足導致資金鏈斷裂。分析深層次原因，3月率先倒閉的硅谷銀行、簽名銀行較為類似。在這兩家銀行因擠兌而倒閉的背后，是銀行自身風控管理失誤以及美國監管疏忽的共同作用。

從銀行本身來看，硅谷銀行和簽名銀行自身的風險管理失誤是一大核心原因，其中最關鍵的三點在于儲戶結構集中、未受保存款占比過高和資產期限錯配。美聯儲以及聯邦存款保險公司（Federal Deposit Insurance Corporation，簡稱FDIC）公布的對硅谷銀行、簽名銀行事件的調查報告也對這三點進行了佐證。

這兩家銀行的儲戶結構行業集中度都偏高。根據報告，由于硅谷銀行經營專門面向初創企業提供貸款服務的業務模式，如圖2所示，截至2022年末，其存款超過50%來自高科技企業，其中一半以上來自初創科技企業，另有12%來自生命科學與醫療保健，行業集中度非常高，導致銀行與行業的起伏深度綁定。另外，簽名銀行作為加密貨幣界的頭部銀行，是全美最大的加密貨幣友好銀行之一，截至2022年末，其存款有27%來自數字資產。由于存款占比大，一旦行業受到較大沖擊，銀行也將難逃牽連。

未受保存款規模占比過高是另一個顯著的問題。根據調查報告，截至2022年末，硅谷銀行和簽名銀行中未受保存款規模分別高達94%和90%。硅谷銀行的儲戶多為企業，存款金額偏高。而在簽名銀行的儲戶中，高凈值客戶的存款占比也相當高，約60名存款超過兩億五千萬美元的超高凈值客戶擁有合計占總規模超過40%的存款。FDIC規定銀行存款的保險保額上限為25億美元，對于未能全額受保的高凈值儲戶來說，一旦銀行出現問題，他們的資產并不能得到全額保障，導致他們對于銀行的流動性風波預警格外敏銳，在負面新聞傳播后爭先恐后轉移資產。

資產錯配這一問題在硅谷銀行的資產負債表中得到了充分體現。根據調查報告，硅谷銀行的資產中有超過40%投資于包括國債和住房抵押貸款證券（MBS）的長持到期資產（HTM），加權平均后期限約為6.2年。對于存款不斷流失的硅谷銀行而言，出現了“短債長投”的矛盾，現金已經無法完成兌付，不得已折價出售這些長期資產，是其經營與規劃的失誤。

從市場環境來看，美聯儲為抑制通貨膨脹開啟了激進的加息周期，自2022年初開始連續加息了10次，如圖3所示，將原本已維持兩年不變的聯邦基金目標利率自0.25%大幅提升至5.25%。加息對銀行所配置的長期低利潤資產造成了影響。銀行所配置的國債和MBS這樣的長投資產皆按當時的利率提供回報，在利率不斷升高的情況下價值大幅縮水，給銀行帶來了大量未實現隱形虧損。同時，加息環境之下投資者風險偏好下降，科技創新類企業難以通過資本市場融資，只能不斷取用存款填補支出空缺，導致硅谷銀行存款規模不斷縮水。而針對簽名銀行而言，2022年加密貨幣市場動蕩非常劇烈，幾大交易平臺倒閉，備受界內矚目的加密貨幣交易所FTX崩盤，導致簽名銀行的存款加速流出。根據簽名銀行年報，簽名銀行在2022年一年內流失的存款資產規模達到16.5%。

在美聯儲持續大幅加息的外部環境下，由于受到了負債端和資產端雙重壓力，中小銀行業務模式本身的弊病被加倍放大：單一結構的儲戶因產業下滑擠兌導致存款不斷下降，同時銀行資產配置失誤導致盈利持續虧損，兩面受阻之下，它們的資產與負債端錯配持續擴大，造成了嚴重的流動性危機。美國監管機構在調查報告中承認，在外部環境嚴峻的情況下，美國監管機構未能清晰地認識到中小銀行面臨的潛在風險與困境，未能采取足夠措施來提升銀行的風險應對能力，也是未能提前阻止本次危機的重要原因。

最后，儲戶對于存款安全性的擔憂加速了兩家銀行走向崩盤。3月9日，硅谷銀行選擇了通過折價出售長期資產補充流動性，讓因加息產生的未實現損失直接轉化為了18億美元的賬面虧損。儲戶看到硅谷銀行的虧損消息后，將這一虧損信息視為銀行流動性不足的危機信號，為保全自己的資產爭先轉移存款，導致發生了更大面積的恐慌性擠兌事件。而簽名銀行也受到硅谷銀行破產事件以及3月8日另一家加密銀行友好銀行加密銀行關停的影響，擠兌加劇，不堪重負倒閉。

在硅谷銀行與簽名銀行倒閉事件發生后，美國財政部、FDIC第一時間回應并善后，強調不需要納稅人為此次事件買單，迅速為硅谷銀行與簽名銀行分別成立了過橋銀行接管資產，并開始組織這兩家銀行資產的拍賣與收購，還破例打破了25億美元的保額上限，聲明將保障全部受保儲戶的所有存款，確保儲戶在事件發生后的首個交易日即可正常存取。而無保險的儲戶將獲得其未投保資金剩余部分的接管證書，隨著未來FDIC出售硅谷銀行的資產或可獲得紅利支付。

美國監管方也迅速意識到了本次事件所隱含的危機，金融存托機構廣泛面臨著流動性困境。除了為這兩個銀行的單獨個例“兜底”以外，為避免同類型的中小銀行也因類似的原因資金流承壓，美國監管還創設了專項計劃來援助其他的同類存托機構。3月12日，美聯儲發布銀行定期資金計劃（Bank Term Funding Program，簡稱BTFP）以向美國存托機構提供流動性。BTFP中規定，支持存托機構用證券作為抵押品向美聯儲申請貸款，項目期限至少為一年。BTFP切實地為美國存托機構提供了大量資金援助，截至4月30日，根據美聯儲的披露，該計劃已為存托機構提供了超過800億美元的貸款。

美國監管的迅速跟進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對于儲戶而言，監管方的“兜底”大幅降低了他們的存款受到的沖擊，有效防止了風險蔓延至其他行業引起連鎖反應；對于其他銀行而言，BTFP計劃發放了大量貸款，給了它們一定的緩沖資金以面對3月倒閉風波以后更加嚴重的信任危機帶來的存款流失。如果沒有這次的迅速行動，美國金融界乃至其他領域都將遭受更大的損失。

市場信心潰退——第一共和銀行倒閉事件

然而，即使監管已經大舉出資援助，銀行倒閉的事件卻未能終止。5月1日，美國第一共和銀行被宣布關停。截至2022年底，第一共和銀行總資產全美排名第14，此次倒閉成為美國史上第二大銀行倒閉案，再度引發市場關注，以西太平洋合眾銀行為代表的區域性銀行股價再次出現大幅下跌。

根據第一共和銀行的資產負債表來看，雖然它也面臨著和硅谷銀行、簽名銀行類似的內外部受壓情形，但除了同樣因業務模式導致高凈值儲戶占比高以外，它的儲戶結構、未受保資產比例以及資產配置情況都優于先前倒閉的兩家銀行。根據第一共和銀行的年報，截至2022年末，存款中未受保資產比例約為67%。此外，3月事件后美國監管方推出BTFP救助存托機構，11家美國大型銀行更是于3月16日直接注資300億美元救助第一共和銀行。但即便是在更好的背景條件之下，第一共和銀行卻還是最終宣布關停，其中最關鍵的緣由在于市場信心的潰退。

社交媒體的盛行讓輿論的力量越來越強，即使是微弱的不良信號都容易被市場放大引起巨大的恐慌。在前兩家銀行事發后，第一共和國的股價跌幅在首個交易日就達到了驚人的62%。后續即便監管出手援助存托機構，美國民眾對存款安全性的擔憂依然沒有散去。美國蓋洛普公司4月進行的調查顯示，48%的受訪者表示擔憂存款的安全性，比例甚至高于2008年金融危機時的水平。3月16日，第一共和銀行接受注資的消息被輿論捕捉為其流動性不足的證據，直接導致第一共和銀行股價再次下跌，如圖4所示，自34.27美元暴跌至12.18美元，接連兩日跌幅超過10%。此后的一周內，美國監管機構發言人在幾次發言中對于是否延續硅谷銀行、簽名銀行事件后為儲戶25萬美元以上的存款提供保險的處理方式表現出了搖擺不定的態度，這樣的信號經社交媒體發酵，進一步催化了高凈值儲戶們的擔憂，大大提升了存款流失速度。在后續第一共和銀行發布的2023年第一季度季報中，第一共和銀行的存款在短短一個季度內蒸發了35.5%，扣除3月16日從其他銀行獲取的資金后這個數字甚至將超過60%。市場信心的衰退讓商業銀行存款持續流失。根據美聯儲截至兩天后5月3日的最新報告，全美商業銀行存款（經季節性因素調整）降至2021年8月以來的最低水平。

在第一共和銀行倒閉的事件發生后，美國監管方用與3月同樣相同的方式進行了善后，保證了所有受保儲戶資金安全。同時，針對第一共和銀行事件中引起廣泛擔憂的保額上限問題，FDIC發布了存款保險制度綜合概述，對存款保險改革方案進行了討論。該概述中提出為保險制度提升上限（或將超過25萬美元）、為所有存款人開放無限保額、區分不同賬戶類型來設置不同的存款保險限額等方案，以避免因保額問題進一步引發更多風險。FDIC在概述中表示，他們認為針對不同類別、對商業賬戶開放較個人賬戶更高的保額限額這一方案最為合理。在這一波后續跟進的作用之下，西太平洋合眾銀行、聯盟西部銀行等此前受到牽連的銀行股價大幅回彈，近日呈逐漸回升的趨勢。

總結及反思

由于美國以商業銀行體系為主，倒閉的銀行體量本身并未達到銀行業“大而不能倒”的級別，加上監管方的全力出資補救，美國今年上半年的銀行業風波伴隨的風險尚在可控范圍內，沒有大規模外溢到其他行業、地區。對于中國市場而言，由于中國的發展戰略以內需這一穩固基石為核心，海外資產占比較低，這幾家銀行的關聯業務在中國市場中占比很小，因而整體所受影響相對比較微弱。但盡管直接影響較小，從這一系列風波中提煉出的經驗教訓依然非常值得學習。

對于監管而言，不能忽視中小銀行在金融系統中的重要地位。要加強對中小銀行的監管和引導，并在做影響整個金融系統的重大決策時充分考慮多方的利害。中小銀行是金融系統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盡管此次倒閉的中小銀行自身的確存在問題，然而中小銀行本身性質獨特，相對而言較為容易形成這種儲戶集中度高、資產配置風控弱的情況。由于難以獲得勝過大銀行的利率優勢，大部分中小銀行都傾向于放松風控并做出“特色業務”來吸引某種特定類型的客戶。這種業務模式雖然有弊病，但也有效地服務特定客戶。以硅谷銀行為例，它對剛處于起步階段的初創企業提供了非常大的幫助。因此，在充分理解中小銀行特殊性質的基礎上，需要針對中小銀行的這些薄弱環節進一步強化監督管理，并提供合理的引導，讓他們在繼續發揮金融支持效用的同時避免出現過大的風險敞口。此外，美聯儲在推行激進加息的決策時，也應充分考慮對于銀行流動性的壓迫。中小銀行在加息環境下資產端、負債端同時承壓，面臨著生存危機，若美國監管方提前考慮了它們的境遇并及時給予支持，就有能力在倒閉發生前及時阻止。而另一方面，當危機已經發生之后，則需要迅速、高效地給出解決方案，進行善后處理，美國監管部門針對三家銀行的善后處理以及高效執行的BTFP計劃有效地阻止了風險蔓延。

對于金融機構而言，應進一步規劃好資產結構，加強自身的風險管理。此次風波中，銀行自身存在的資產錯配問題、未受保資產占比過高等都是可以提前預知的風險。金融機構在評估自己的承壓能力進行資產配置時，應合理規劃、控制風險，為市場波動準備充足的流動性。

另外，第一共和銀行倒閉的事件也充分展示出當今社交媒體高度發達的環境之下輿論可怕的影響力，監管方、金融機構以及市場都應予以充分重視。監管方和金融機構應該共同攜手提振市場信心、及時做好信息披露，盡量避免讓市場受到不實、不準信號的過度影響。

（張曉燕為清華大學五道口金融學院副院長、教授，王藝熹為清華大學五道口金融學院鑫苑金融科技研究中心研究專員。本文編輯/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