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人種地，獲得樂趣

在看第一期《種地吧！少年篇》之前，我對這檔種地節目的觀感和脫口秀演員在段子里調侃的大致類似：一群不太知名的年輕愛豆被放到一塊兒，和完全不熟悉的土地、收割機、農作物打交道。

開頭他們一定生澀，一定經歷困難，但長時間的集體生活后，他們一定能培養出團魂，完成節目組設置的一個個任務，如打怪升級一般向前走。每個愛豆都會有自己的人設和故事線。我想，在男團女團選秀的熱潮徹底退去后，這樣的節目或許是愛追類似綜藝的觀眾可以選擇的平價替代品，新的電子榨菜。

我也是在某日下飯劇荒時打開這檔綜藝的。這些年輕人在杭州三墩鎮一個叫后斗門的地方種地。比起選秀節目動輒幾十上百人，10個人的配置真的很少。不過看了四五期，我能認得出的人頭委實有限。正片開啟，沒有每個人的出場鏡頭、自我介紹，沒有國產綜藝里我討厭的頻繁的、注水的特寫反應鏡頭，上來二話不說，一堆人就是干活，在農田里開收割機。

這也是我被節目吸引并看下去的一個重要原因，我無需理會每個人的前史——比如選秀綜藝里會清楚標明練習生的練習時長、所屬經紀公司，有人有額外的才藝展示機會，有人講故事，觀眾很快就能知道誰是“回鍋肉”、誰是白紙一張、誰背后公司實力雄厚、誰的基礎粉絲量高——很容易就進入節目語境：看人種地。就這么簡單。不用為誰投票，無須惦記誰可能在淘汰邊緣。

這群人是2022年冬天下地的，下地前考了木工、瓦工、收割機、拖拉機、挖掘機等等相關證書。在2023年春節之前，他們的住宿條件可用惡劣形容——兩間平房，破洞的窗戶，搖晃的上下鋪。每天他們要在江南濕冷的戶外做飯，站在零下天氣的泥地里通溝，身上的勞保服敷了幾層泥，看背影很難認出誰是誰。

如果有閑暇，他們可以在場地（飛行嘉賓幫忙焊了籃筐、畫了個“籃板”）上來幾輪二對二投籃賽。他們去追狗，抱著吉他彈唱。有的人還要寫論文。

但大部分時間他們都非常忙，忙得沒空看手機，在這個一切都被碎片化的時代，這樣的專注是珍貴的。

我們社畜對“截止日期”最敏感，而他們時時刻刻面臨著不確定的、越來越多的截止日期——必須在冬至前完成播種，所以要搶收莊稼，搶種小麥；預報過兩天天氣變差，在此之前必須完成一二三四件事；買農機、肥料等讓他們欠了節目組不少錢，要還債，需要想辦法創收，要想春天賣玫瑰花，必須趕緊買，買來了，“今晚”必須把4000盆玫瑰花搬完，否則經過一夜再等日出，露天的玫瑰可能會壞。

他們不止一次感嘆，種地是看天吃飯。而天氣不是人力可控，在更大的自然力面前，他們無法拖延，只能加油。

這些情境非常真實。必須承認，我看節目時有一種抽離的解壓感?？此麄冑I鋼材搭建溫室大棚，幾個人花數小時把薄膜披到大棚上，到夜里，才發現賣膜的老板給的貨尺寸不對。我會為他們擔心，同時又慶幸，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需要承壓、干活、還債、腦子里同時裝著許多件事的人不是我。

一期一期看下去，這群年輕人真的做得有模有樣。他們分成基建組、養殖組、種植組。他們注冊公司，煞有介事地分配職務：董事長，監事，CEO，保衛科長，公關部長，財務，秘書部長……他們的一些成果遠稱不上完美。自己裝修的宿舍里，鋪的第一塊地磚還不是那么平整；羊棚外的自來水管子拐了好幾個不太好看的90度彎；大棚里的地還沒有用旋耕機弄平，4000盆玫瑰已經擺了進來，花盆密密麻麻放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導致花枝長歪了；因為羊愛沖撞亂跑，養殖組把羊棚修了至少七次。

鏡頭24小時對著他們。這當然是個楚門的世界，但我刻意拉遠了距離，基本只看以做事為剪輯思路的正片。他們要完成大量的重復勞動，彎腰，被暴曬，因為缺乏經驗作出不夠正確的決定，然后為之前的決定買單?？赡芊Q不上愉快。他們會焦慮，但是沒法浪費太多時間在空想上，客觀條件壓迫著他們必須行動。一眼望去，八塊田里都是事兒，他們要一點點做明白，沒有捷徑。

溝終于通了，細細的水流聲聞之悅耳。他們成就感滿滿，普通觀眾如我也樂得分享這份樂子的十中一二。

托爾斯泰那個短篇《一個人需要多少土地》里，農民帕霍姆買了50公頃土地來耕種，獲得了好收成。擁有自己的土地后，他的心理活動是這樣的：“可以耕種自己的土地，在自己的土地上曬干草，砍自己的樹，在自己的牧場上放牛。當他去耕地或者查看莊稼、草地的長勢時，心中充滿了快樂。那里生長的青草和盛開的獻花在他看來都與眾不同?！?/p>

后斗門的那一塊塊田在鏡頭里發生了變化，到30期以后，小麥綠了。大棚里種的櫻桃蘿卜成為了少年們的盤中餐。宿舍外墻上有涂鴉漫畫，代表著他們10個人。他們規劃的秋千、籃球場、花壇逐個成形。

我知道這些終將結束。現在節目錄制進程接近尾聲，在成員的Vlog里，羊棚被推倒，精心經營的一塊地方被夷平。

在節目里，這群年輕人不談，作為觀眾的我大多數時候也刻意回避這個問題，即：190天后，他們離開三墩，會怎樣接續他們之前的生活？一檔并非大火的種地節目能改變他們的命運嗎？能讓愛豆有舞臺、能讓演員接到戲嗎？我想，職業道路的質的飛躍恐怕很難實現，但至少在這半年多里，其他的得意失意沒那么重要，把眼前的、實實在在的事做好就足夠了。土地不會騙他們。至少在這里，努力就有收獲。

我想起影片《涉足荒野》，瑞?！ね古盹椦菀粋€帶著滿心傷痕的女人，去荒野徒步三個月，之后看著遠方說了一句話，大意是，我知道我的生活里還有很多狗屎，但我覺得我能面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