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軾《記承天寺夜游》一文的思想感情集中體現(xiàn)在“閑人”一詞上。“閑人”之“閑”到底包含了怎樣的內(nèi)容?語文界似乎有著普遍的共識,即“閑人”既指蘇軾的政治處境,也指他夜游時的心境;“閑”既有賞月的欣喜、漫步的悠閑,又有貶謫的悲涼和人生的感慨。在人民教育出版社《教師教學(xué)用書》的“教學(xué)建議”中,更是作了特別的提醒:“要讓學(xué)生了解作者的有關(guān)情況……只有在了解作者被貶黃州、多年閑廢這一寫作背景的基礎(chǔ)上,才能深入理解作者復(fù)雜微妙的心境。”實際教學(xué)中,大部分教師在分析文本與揭示主題時,都會給出“烏臺詩案”以及蘇軾的生平、作品等相關(guān)背景,然后順勢引出這里的“閑”不僅有悠閑自在,更有無可排遣的悲涼的結(jié)論。
那么,《記承天寺夜游》是否真的表現(xiàn)了“貶謫的悲涼”呢?我們不妨先看一看它究竟寫了什么。
記承天寺夜游
[宋]蘇軾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記承天寺夜游》是妙手天成、意味雋永的文言文典范,盡管只有85個字,卻把事、景、情、理天衣無縫地融為一體,讓讀者在月色無邊、情韻悠長的絕美境界里流連難舍。
細(xì)寫月之空靈境界,暢抒“閑”之樂趣
作者開篇即點明了具體的時間,將讀者帶入一個真實的場景,然后直接寫到了這次夜游的緣起:“月色入戶,欣然起行。” 教學(xué)中,個別教師往往對“月色入戶”缺乏必要的注意,卻喜歡為“欣然起行”的動機隨意加戲。事實上,每一個內(nèi)心豐盈的人在月色入戶的時候大抵都會生發(fā)感物寄興之意,何況蘇軾這樣的“月光詩人”呢?所以,什么百無聊賴,什么憤懣不平,都落入了先入為主和自以為是的陷阱,我們沒有必要離開人情之常和文本事實而在想象中尋找答案。“起行”且“欣然”,只能是因為月色,只能是因為月亮這個古往今來所有文人騷客永恒的朋友。不然,不然,我們也沒有辦法解釋為什么2700 余首蘇軾詩中,詠月詩居然有300 多首。“欣然起行”與“念無與為樂者”并不是先后相屬的關(guān)系,“念”字隱藏著這樣的信息:一個人賞月總覺得缺了點什么,如果此刻能有人與自己分享這一份閑適和喜悅就好了。這樣,才有了接下來“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的行為。蘇軾的“遂”是自然而然、不假思索的,輕描淡寫間,暗示了他們心意相通的關(guān)系。而“懷民亦未寢”中,“亦”字可以理解為心有靈犀的驚喜,也可以理解為不出所料的欣然。
以上是敘事的部分,這部分最重要的句子“月色入戶”是作者欲睡而未睡的原因,也是作者和朋友“相與步于中庭”的理由。盡管這里沒有對月色進行具體描摹,但我們不難想見它給作者帶來的美妙而強烈的誘惑。
接下來的寫景部分用了18個字,可以說是無一字寫月色,而無一字不在寫月色。我們可能會特別注意“積水空明”“藻、荇交橫”這些漂亮的語句,卻忽略了“如”“蓋”這兩個與具體描寫無關(guān)的虛詞。實際上,如果沒有這兩個字,那種如真如幻、惝恍迷離的境界就完全呈現(xiàn)不出來。明明不是積水,卻用一“如”字;明明是竹柏,卻用一“蓋”字。作者似乎始終處在將信將疑之中、欲明未明之間。這里的寫景好似與月無關(guān),卻是對月光如水最生動的詮釋。
上文所描繪的空靈境界正是為下面的抒懷張本的。“但少閑人”以“但”字轉(zhuǎn)折,表達了一種超拔于常人之上的自得與曠達之情。這里的“閑”不是無所事事,而是心無掛礙;是處境,更是心境;不是看清了一切,而是看輕了一切。“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作者的情感抒發(fā)始終圍繞著月色和月色下的竹柏展開。是的,沒有迷人的月色,何來這份悠然之情與自得之趣呢?
誤讀“貶謫的悲涼”,游離文本之外
毫無疑義,在《記承天寺夜游》的文本之中,我們是感受不到作者的任何“悲涼”的。這“可疑”的悲涼,不應(yīng)該屬于月色撩人的夜晚,更不應(yīng)該屬于渾然忘機的閑人。那么,所謂“貶謫的悲涼”是從何而來的呢?
應(yīng)該說,它來自我們對“知人論世”這種文學(xué)批評方法的簡單機械地運用。如前所述,“貶謫的悲涼”這一結(jié)論是在介紹蘇軾生平之后“直給”的,而不是通過文本分析水到渠成地得出的。所謂“貶謫的悲涼”這一結(jié)論游離于文本之外,是把蘇軾的人生際遇直接轉(zhuǎn)化為此文蘊含的思想情感了。試想,即便在貶謫之中,作者的心就一定每時每刻被悲涼所籠罩、所左右嗎?在蘇軾夜游承天寺前的半個月,侍妾王朝云為年近半百的他生下了一個兒子,這使他欣喜若狂,“惟愿我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就是他為這個兒子寫的。然而,我們是否可以據(jù)此“背景”而認(rèn)定他的“欣然起行”與此有關(guān)呢?答案當(dāng)然是不可以。同樣,將蘇軾的月下感懷和他四年前被貶謫的經(jīng)歷捆綁在一起,這種“知人論世”也是武斷的。
背景的意義更多的是給文本解讀提供線索和支撐,而不是先入為主地決定文本的主旨。換句話說,不能用背景的“有”來推斷文本的“無”,不能用背景的“實”來改變文本的“虛”。以朱自清的《背影》為例,背景的介紹是為了使“他終于忘卻了我的不好”的那根暗線更明晰—“我”與“父親”的矛盾沖突在文本中若隱若現(xiàn),“我”的許多表達是隱晦的,而這一切都可以在背景中找到答案。質(zhì)而言之,不加分析地從背景導(dǎo)向主題,是一種簡單機械的,甚至是凌空蹈虛的方法。《記承天寺夜游》中的“悲涼”之所以不足信,是因為它直接從背景中被剝離出來,并沒有得到文本的支持。當(dāng)我們引導(dǎo)學(xué)生在“閑”中讀出悲涼的時候,實際上已經(jīng)強行把他們的注意力從文本中移開,而讓背景與主題建立起了無視文本而存在的抽象關(guān)系。這種用“知人論世”代替文本細(xì)讀的傾向恰恰是當(dāng)下的閱讀教學(xué)中要特別警惕的,因為它會給學(xué)生一種暗示,似乎走進文本的精神內(nèi)核,并不需要在字里行間去傾聽作者的呼吸與心跳,而只需要對文本主旨做簡單的對應(yīng)和概念化的圖解就可以了。
所以,眾口一詞的“貶謫的悲涼”,很可能只是一些人一廂情愿地強作解人而已。在一般人看來,貶謫總是一件不堪的事,但在蘇軾那里,在一個自由不羈的靈魂那里,這或許是不幸之幸—他遠(yuǎn)離廟堂,死里逃生,自食其力,終于成為一個心可以不為形所役的人,一個能夠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人。
在同樣作于貶謫黃州期間的《臨皋閑題》中,蘇軾說:“江山風(fēng)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我們解讀《記承天寺夜游》時,這一通達而瀟灑的態(tài)度是否也可以給我們帶來一些借鑒與啟示呢?
(注:鏈接《語文·八年級上冊》第三單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