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北宋著名的金石學家劉敞在一次與好友的雅集中出示了兩枚古代的錢幣,圍繞著對這兩枚古幣的審美行為所產生的詩歌酬唱,似乎顯露出了“錢幣”功能的某種偏移,它不僅再是經濟領域中承擔著交換功能的媒介,也不僅是私人領域中的個人趣味,在士大夫的公共社交場域中,它開始彰顯著審美功用和收藏價值。本文擬用文本細讀的方式,通過已有的史料盡可能地還原北宋時士大夫對于古幣的接受情境,在勾勒出該時期古幣收藏史一隅的同時,也希望能夠借此考察宋詩題材在日常領域的嬗變過程。
【關鍵詞】古幣;日常性;宋詩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48-004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8.014
宋人在尋找詩歌材料的時候,他們的眼光并不像唐人那樣特別聚焦于能給人帶來深刻印象的事物,吉川幸次郎就已指出:“他們對極不特殊的事物也產生了莫大的興趣。一言以蔽之,就是對日常生活的注意觀察。”[1]18他們將前人認為過于繁縟瑣碎的日常事物納入了審美的視野之中,積極地將其置入詩歌的材料庫中,極大地擴展了詩歌的邊界,而“錢幣”這一常見的日常物象也在眾多北宋文人探尋的目光中,進一步地進入了詩歌的世界。
一、古幣的來源:一種道德上的焦慮
北宋著名的金石學家劉敞在一次與好友的雅集中出示了兩枚古代的錢幣,圍繞著對這兩枚古幣的審美行為產生了詩歌的酬唱。在正式討論劉敞等人的詩歌文本前,劉敞的詩下自注向詩歌的讀者告知了其中一枚古錢幣的來歷:
“沂州民鑿地破古冢獲之,各數(shù)十百枚,稍為好事者購取。王公和守沂州,求得數(shù)枚,以其一遺予。”[2]
《宋史·地理志》載:“東路。府一,濟南。州七:青,密,沂,登,萊,濰,淄。”[3]2107由此可知,沂州隸屬于京東東路,位于今山東省臨沂,去古齊國轄區(qū)不遠。自注告訴了讀者,是沂州之民主動選擇了挖開古人的墓地,獲得了大量的古幣。在這則副文本中,劉敞對此似乎流露出了一種十分微妙矛盾的心態(tài),一方面,他顯然對“鑿地破古冢”的行為并不支持,所以用“好事者”這樣的稱呼來定義那些購買古幣的人士,但另一方面,他卻是實在的既得利益者,因為自己的好友王公和購買了其中的一部分古錢幣,并將其中的一枚送給了自己。在這里,雖然二者購買古幣的行為并沒有本質的不同,但他將王公和與之前的“好事者”做了一個明顯的區(qū)分。《錢通》轉引了劉敞的好友江鄰幾《雜志》對于這件事的記載:“王公和學士罷沂州,得銀刀一,有齊太公杏九字,九字中闕不相屬,刀上又有隱起圜形,疑是九府圜法也。”[4]可以看到的是,古代的錢幣在此時被不少士大夫收為合法的藏品,但江鄰幾卻很可能有選擇地在自己的著述中隱去這枚古幣更為詳細的來源(即使他大概率已經通過好友劉敞了解到了這枚古幣出自古墓)。我們不知道江鄰幾在《雜志》這一流通在公共領域的作品中這樣書寫的具體緣由,但似乎可以確定的是,收藏出土古幣的行為與主流的社會秩序有著某種抵牾。李世博在其學位論文中梳理了北宋初期藝術品的來源及其流通過程,他指出:
“藝術品多來自古遺跡之中,被一些有心之人搜得,賣給那些有收藏喜好的士大夫們,其中多以古器物為主……這一時期,在都城開封已經形成了固定的藝術品交易市場。交易市場中不乏藝術價值較高的真跡,但總體而言規(guī)模較小。或許是基于‘君子不言利’的思想,士大夫們往往通過私下交易的方式獲得藝術品,并不在市場上搜尋藝術品。”[5]18
所謂遺址,是指古代的墓葬和古建筑的廢墟。古人墓葬中多有陪葬品,因時日久遠,價值極高,而遺跡中尤以古器物居多。在最開始,這些古器物往往被當?shù)氐霓r民偶然間發(fā)現(xiàn)獲得,上交給地方主官。宋代法律規(guī)定從他人地中挖得古器物必須上交官府,否則以罪論處。甚至在自家土地中挖掘出古器物,也需要上交官府。如宋太宗時期,長安有一農民曾在耕地時得一甗,上交官府后被收藏到了秘閣之中。[6]445但這種明面上的規(guī)則卻逐漸被官員的對于古器物的占有欲所打破,許多地方官往往利用職務之便搜集古器物,如劉敞在之后的嘉祐四年出任永興軍安撫使時期,因為治所在長安附近,附近多有周、秦、漢代的古墓遺址,它們的年代久遠,故而墳冢荒廢破裂,農夫、牧童往往從中搜得古器物,被劉敞以重金購得。歐陽修就在其《集古錄》中記載了當時劉敞對于古物的搜集:
“嘉祐中,原父以翰林侍讀學士出為永興軍路安撫使,其治在長安。原父博學好古,多藏古奇器物,能讀古文銘識,考知其人事跡。而長安秦漢故都,時時發(fā)掘所得,原父悉購而藏之。以予方集録古文,故每有所得,必模其銘文以見遺。”[7]2724
很顯然,歐陽修對于劉敞的行為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美化。對于古器物的“物戀”如果全然限制在私人領域之內,追求“適意”本無可厚非,但楊曉山曾經指出,一種癖好一旦成為社會風尚并且有權貴加入其中時,那它就不可能不與社會道德發(fā)生矛盾。[8]3在劉敞的這個案例中,歐陽修所說的“時時發(fā)掘所得,原父悉購而藏之”,可能的確是某種意義上的事實,但不得不注意到“沂州民鑿地破古冢獲之”這一行為的主動性。與其說是百姓盜墓以后將陪葬的古物進行發(fā)賣,還不如說是官員這樣的有權力者的收購促成了百姓盜墓這一不合道德的行為。因為對于百姓來說,古物無法在民間流通,他們顯然不可能為了本身無用之物而承擔不敬祖先的道德風險。而正是那些崇尚古物的權貴們賦予了這些古物價值,由此才形成了相關的產業(yè)鏈條,才會有專門的人士進行有組織的盜墓。而古幣這借由盜墓而被發(fā)現(xiàn)的物品,似乎也由此沾染了某種不光彩的陰影,它不僅僅構成對于現(xiàn)有法律的一種挑戰(zhàn),引誘百姓發(fā)掘他人的墳墓本質上對于儒家的倫理秩序的沖擊,因此這可能是對于“士大夫們往往通過私下交易的方式獲得藝術品”現(xiàn)象的一種合理的解釋,因為他們仍然對公共領域這一收藏行為保持了相當?shù)木瑁菑乃较碌慕灰兹耘f不絕于縷來看,這種對于古錢幣乃至于古物的癡迷已經隱隱突破了過往的倫理范式,而劉敞“雙標”的言論似乎也是二者撕扯的一種結果。
二、觀察古幣的兩種視角:對于固有觀念的超越
如果仔細觀察劉敞關于此次詩歌的全部文本,會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那就是劉敞在有意識地將想要傳遞的信息以副文本和詩歌正文的兩種不同的形式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個部分。在詩歌的副文本中,劉敞細致地描摹了他所觀察到的兩枚古幣的形制及其由來:“大刀長五寸半,闊一寸,正為刀形,鑄作絕精巧其面有古文三字,上一字可曉曰齊,下二字不可曉,其背為圜法。錯刀長二寸,厚四分,金錯篆文兩字,上曰一,下曰刀,又其下曰平五千。”[2]其中自注中的大刀指的其實就是齊刀,彭威信指出所有齊刀的制作“都比較精整,每枚重量在四十公分以上”[9]33。根據(jù)刀面的文字數(shù)量而言,齊刀有六種不同的形制,大致可分為六字刀、四字刀、三字刀、即墨刀、安陽刀以及覃邦刀,很顯然劉敞收藏的這枚大刀就是三字刀,三字刀相比于其他的齊刀,制作工藝稍顯粗率,但數(shù)量卻是齊刀中最多的,應該是齊國后期鑄造的貨幣。它的面文為“齊杏化”三字,宋人囿于專業(yè)鑒定知識的缺乏,很難對刀幣的文字做出專業(yè)的釋讀,因此也就有了劉敞“有古文三字,上一字可曉曰齊,下二字不可曉”的說法。而第二枚金錯刀人們可能更為熟悉,《漢書》就曾記載:
“王莽居攝,變漢制,以周錢有子母相權,于是更造大錢,徑寸二分,重十二銖,文曰“大錢五十”。又造契刀、錯刀。契刀,其環(huán)如大錢,身形如刀,長二寸,文曰“契刀五百”。錯刀以黃金錯其文,曰“一刀直五千”,與五銖錢凡四品,并行。”[10]1177
這種“以黃金錯其文”的“錯刀”,即“金錯刀”。“一刀直五千”又名“一刀平五千”,即一枚當五銖錢五千枚。根據(jù)彭信威的計算,錯刀連鎖嵌錯的一點黃金在內“重約二十八九公分”“一刀平五千”等于貶值呈七百一十分之一以下(不計黃金)。[9]125到王莽建國改元后(公元9年),他就實行了第二次幣制改革,廢止五銖和刀錢。刀幣之所以廢止,是因為國內的黃金已經集中到了國庫,其使命已經完成。因此,金錯刀作為貨幣,流行僅兩年,流傳下來的極為稀少,因而在不久之后,即成為貴重珍稀的收藏品。
而在詩歌的正文中,可以看到,劉敞避開了所有對于古錢幣外形的直接描繪:
“君不見九府圜法傾東鄰,齊公大刀又日新。
君不見黃牛白腹蕩滄海,亡新錯刀忽遽改。
一盈一虛更貿遷,勢如流波不復還。
邇來上下各千歲,何異俛仰須臾間。
王伯之事百存一,況此錢刀握中物。
愚智共盡令人悲,興廢相尋空史筆。
前有一樽酒,浩歌為君壽。
君能識此當日醉,身世悠悠復何有。
朱門狼虎性,一半逐君回。”[2]
九府圜法是西周初實行的貨幣制度,《漢書·食貨志》就曾記載:“太公為周立九府圜法。黃金方寸,而重一斤;錢圜函方,輕重以銖;布帛廣二尺二寸為幅,長四丈為匹。”[10]1149這里的“太公”即是太公望,他輔佐武王消滅商紂,建立周朝,滅商后受封于營丘,為齊國開國之君;“黃牛白腹”則是蜀中百姓反對王莽、公孫述相繼廢除五銖錢,轉而使用刀幣而傳唱的讖語。在詩歌的前兩句中,劉敞首先借助歷史掌故淺淺地點出了兩枚錢幣生成的歷史背景,可隨后他又話鋒一轉,表達了對兩種錢幣速朽的嘆惋:雖然太公制定的錢法一度全國通行,但是齊國自身的貨幣就已不斷改革,對其產生了背離,而王莽、公孫述對刀幣的推行力度也十分之大,可當劉秀恢復漢室之后,這些刀幣又很快被五銖錢所取代。在這兩枚錢幣身上,劉敞看到的是一種時光的偉力,新朝去齊國千年,北宋又去新朝千年,時光使得“王伯之事百存一”,在“愚智共盡”之后,也只有這些古幣能夠偶然記錄點滴的歷史,劉敞在錢幣與時光的對抗中發(fā)現(xiàn)了其史學的價值,這也可能是劉敞為何如此癡迷古物的一個原因。
對比唐人羅隱的詩作“志士不敢道,貯之成禍胎。小人無事藝,假爾作梯媒。解釋愁腸結,能分睡眼開”[11]7569,李嶠“九府五銖世上珍,魯褒曾詠道通神。勸君覓得須知足,雖解榮人也辱人”[12]329這樣的描寫錢幣的詩歌,人們會發(fā)現(xiàn)在宋人的眼中,錢幣被賦予了歷史的厚重,它不再僅僅是能夠“貯之成禍胎”,當宋人以一種理性的目光審視它們的來歷時,它們似乎同樣有了一種鼓舞人心的力量。可惜的是,劉敞似乎限于自己儒者的身份,以至于“志士不敢道”,他在詩歌正文對錢幣的描寫與其副文本形成了鮮明的畛域,對于錢幣的直接描寫似乎仍然會讓士大夫有一種道德上的譴責。
另一方面,從副文本文體本身的屬性而言,它主要起到的是補充詩歌內容的作用。詩歌因為內在的格律要求,要求詩人用較少的文字來容納較多的內容,這時詩人就被迫面臨著選擇,他們往往需要將不那么重要的部分舍去,而這部分內容有時就會轉化為詩人的自注,便于讀者對這首詩歌有更為明晰的認知。就這一方面而言,顯然在劉敞的心目中對于錢幣表征的描繪不適合提取為詩性的組織,因此不得不以散文的形式標注在旁。
而當人們把視線轉向此次唱和的另一位主角梅堯臣的詩歌時,就會立刻感受到兩人詩歌的巨大差異,這種差異似乎并不能僅僅以個人風格不同來概括:
“主人勸客飲,勸客無夭妍。欲出古時物,先請射以年。
我料孔子履,久化武庫煙。固知陶氏梭,飛朱風雨天。
世無軒轅鏡,百怪爭後先。復聞豐城劍,已入平津淵。
聊讎二百載,儻有書畫傳。 嗢呼才十一,便可傾觥船。
探懷發(fā)二寶,太公新室錢。獨行齊大刀, 鎌形末環(huán)連。
文存半辨齊,背有模法圓。次觀金錯刀,一刀平五千。
精銅不蠹蝕,肉好鉤婉全。為君舉酒盡,跨馬月娟娟。”[13]239
在詩歌中,梅堯臣花費了大量的筆墨記錄了這次唱和的緣起:劉敞為了勸客人飲酒,與賓客進行了射覆的猜物游戲,眾人猜測了許多的古物,可是終究沒能猜到答案,最終劉敞將兩枚收藏的古幣從懷中出示給賓客,讓好友一睹為快,這說明對于古器物的收藏在當時已經在士大夫群體中蔚然成風。而梅堯臣也借此在詩歌中將這兩枚古幣的模樣完整地記錄了下來。接下來的文字則是他對于這兩枚古幣的描摹:他看到的第一枚古幣是齊國的大刀,它的形狀像鏈,端柄有呈環(huán)狀的把子連接,從刀幣的正面看,只能認出有“齊”這個字,其余的字則因為時間的摧殘讓人難以辨識。而刀幣的背面圓潤,似乎是太公的九府圜法的產物。他看到的第二枚古幣是王莽的金錯刀,上面有“一刀平五千”的字樣,由于系用精煉之銅鑄造,它的刀面難以腐蝕,刀幣上的邊和鉤都很完好。
梅堯臣對于古幣的描繪,可謂是“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他不覺得對于錢幣外表的直接描繪是非詩性的。相對的,以劉敞為代表的深受唐代影響的文人群體詩歌中對于錢幣外形的留白,似乎能讓人們意識到他們仍然覺得錢幣并不是一種適合寫入詩歌的對象。雖然劉敞在錢幣上看到了它新的價值,但這份價值并不獨屬于錢幣本身,它是所有古器物擁有的共同的特點。換言之,如果說唐人吟詠錢幣,是為了借助錢幣的特性來抒發(fā)自己警世思緒的話,那么劉敞詩歌的描寫對象并不局限于自己所收藏的這兩枚古幣,他吟詠的是古器物這一抽象的概念。而梅堯臣的詩歌則是真正將目光落實到了具體的物象之上,他在某種程度上挑戰(zhàn)了以往儒家社會所建構起來的詩歌規(guī)則,突破了前人道德上的焦慮,把那些唐人看來不那么美的物象寫入了自己的詩歌之中,將日常性賦予了這兩枚古幣,從而將其納入了宋詩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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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柏嘉輝,男,漢族,上海人,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