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全球利率正在發生新的變化,短期的利率上升有逐漸向中長端利率蔓延的趨勢,目前各國中央銀行和市場對利率的看法逐漸從以往的低利率轉向高利率的長期化。由于全球經濟互聯模式受到經濟和非經濟因素的多重影響,政策利率阻止通貨膨脹(以下簡稱通脹)上升的作用有所減弱,影響通脹的變量增加,導致中央銀行以利率為預期管理工具調控宏觀經濟的難度加大。本文提出,預判利率短期變化和中長期變化不但應考察各國經濟實際狀況,還應關注影響利率、通脹、經濟增速的中長期因素,例如全要素生產率、人口老齡化、投資和儲蓄結構變化等,這些新的變量對實際利率的影響加深,同時意味著利率政策工具的運用難度加大。本文認為,利率長期走高將對經濟增長帶來負面影響,而且不符合債務經濟的現實約束,由于長期利率中樞的走勢受到短期因素和長期變量的共同影響,政策利率傳導如果受阻或遲滯,將給貨幣政策調整帶來新的不確定性。當前乃至今后一段時間,考慮到利率高位運行對經濟增長和金融穩定形成制約,全球主要中央銀行須重新思考貨幣政策框架,提高通脹容忍度,并考慮推動利率穩步下行,回歸貨幣政策正常化。同時,面對利率范式轉換,商業銀行應注重防范利率政策風險,既要保持合理穩定凈息差水平,也要增強價值創造能力。
關鍵詞:通貨膨脹;利率;貨幣政策;商業銀行;金融風險
中圖分類號:F83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2265(2023)11-0003-10
DOI:10.19647/j.cnki.37-1462/f.2023.11.001
利率(interest rate)是資金價格變化的主要信號,受到經濟社會等諸多因素影響, 同時利率變化對現代經濟的影響也愈發突出。百年來金融逐漸深嵌經濟體系各個領域,利率政策不但影響實體經濟層面的信貸資金供需結構,而且很大程度上左右金融市場資金流向。由于傳統國際貨幣體系的“美元化”特征顯著,國際分工網絡和全球金融互嵌,主要經濟體的利率政策調整會直接影響全球經濟和金融運行。金融對實體經濟的影響具體體現在多數經濟體的財政與貨幣政策的紊亂,即財政赤字貨幣化、寬松貨幣政策與高債務、高杠桿并存,利率敏感性增強,大型經濟體利率調整的負面溢出效應不斷增強。就現實而言,全球利率范式轉變有著深刻的時代背景,受經濟和非經濟因素的影響加深,近年來逐漸從“低通脹+低利率”轉向“高通脹+高利率”的格局,同時高債務仍處于擴張區間,大規模財政赤字和超寬松貨幣政策最終造成的結果便是利率政策調整的難度增加,產生的持續的負面影響擴大,高利率的運行周期延長,而利率政策調整的遲滯給未來的經濟金融發展帶來了新的不確定性。傳統的利率決定理論或資金供需、投資和儲蓄等視角的討論雖仍有現實參考意義,但經濟運行的復雜性和利率傳導的非線性、非理性的效應卻超出利率政策本身,顯而易見的表現就是政策利率和反映風險偏好的市場利率存在預期差,傳統上以高利率抗擊通脹的政策操作亦有局限,非經濟因素深刻影響通脹周期變化(包括持續時間、反復波動以及黏性等),有必要重新審視利率范式轉換的邏輯與現實。
一、利率范式轉換的邏輯線索
學界關于利率的理論討論較多,解釋利率的變量既有視角差異,也存在一定的分歧。研究表明,利率與通脹、經濟增速具有高度相關性。分類上主要可以區分為自然利率(natural interest rate)、名義利率(nominal interest rate)和實際利率(real interest rate)等,自然利率(或稱中性利率或均衡實際利率)是指現實經濟增長與潛在增速均衡狀態下的利率,名義利率是指包括補償通脹(包括通縮)風險的利率,實際利率是指剔除通脹率后儲戶或投資者得到利息回報的真實利率。費雪效應(Fisher Effect)即指向通脹與利率的關系,即名義利率隨著通脹率的變化而變化。羅伯遜(Dennis Holme Robertson)進一步提出可貸資金利率論,即利率不是簡單地由投資和儲蓄或貨幣供給與需求來決定的,而是由可貸資金供給與可貸資金的需求決定的。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從貨幣理論角度提出,利率與貨幣的預期回報率同向變化。由于經濟體系運行的全球化、網絡化和復雜化,特別是金融在現代經濟中扮演重要角色,金融中介機構增多,利率的傳導鏈條延伸,拓展為政策利率、市場基準利率以及市場利率。同時,由于全球經濟的互聯互通以及國際貨幣體系的特殊性,主要國家國債收益率曲線變動成為影響利率走勢的“錨”(anchor),并左右資產定價。
簡要來看,利率走高具有較強的現實背景,多重因素沖擊致使全球迅速走向高通脹,倒逼各國中央銀行快速加息。從兩個維度加以分析:其一,全球主要中央銀行為應對高通脹被迫快速加息,各種不確定性所引發的預期不穩定進一步拉高實際利率,直接引發全球融資成本上升,而資產收益率受到高債務和高杠桿制約難以提高,資金成本偏高的企業和資產負債表期限錯配的金融機構難免出現局部危機(王劍等,2022)[1]。例如2003年上半年的歐美局部銀行危機、2022年全球主要中央銀行普遍的虧損等現象與之密切相關。利率走高激發高風險資產高定價,對傳統金融投資構成威脅,安全資產變得更加稀缺。其二,經濟因素與非經濟因素疊加,致使總體通脹水平短期內難以很快下行,前期大規模激進加息與通脹下行的“同頻共振”不再完全奏效,不但新興經濟體承受更大的風險損失,而且發達經濟體的經濟基本面和金融體系也遭遇反噬,長期國債收益率快速上行且高波動,不斷攀升的償債利息支出規模將超出財政負荷。短期看,高利率將對全球經濟復蘇形成嚴重抑制,利率長期高位運行較大可能引發一定范圍的潛在金融風險,包括部分脆弱經濟體的潛在金融危機以及債務危機。
同時,不確定性的增加本身也會導致利率走高,長端利率走高映射了不確定性的風險溢價,總的借貸成本上升轉而進一步削弱企業投資信心,對經濟增長構成威脅(鄧宇,2023)[2]。因此,利率與經濟增速之間的相互掣肘十分考驗貨幣當局的政策操作和預期管理水平。阿根廷、土耳其惡性通脹與高利率、日本低通脹與低利率等極端案例表明貨幣政策的利率“指揮棒”作用可能被全要素生產率下降、人口老齡化和財政赤字過高等中長期變量所制約,貨幣政策與財政政策、產業政策、社會政策的配合至關重要,利率的高低需要與經濟增長環境相適應,過高或過低的利率都可能產生巨大的副作用。從三個維度理解:首先,較低的融資成本比較符合產業扶植政策,對于擴內需有促進作用,適度的利率上行對經濟增長有積極作用;其次,高通脹和高利率并行將同時削弱投資、消費兩端的增長潛力,最終拖累經濟增長;最后,過低的利率有負面效應,凈息差收窄將對金融機構盈利能力帶來負面影響,以信貸為主導的間接融資模式很難持續。
初步認為,當前的高利率政策雖符合中央銀行通脹目標,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對抗通脹的成本卻十分高昂,遠超利率政策所能承擔的職能。理解利率短期走勢與中長期演進需要觀察宏觀結構新變量,傳統的貨幣政策框架須同步調整,否則目標通脹制以及政策利率工具所能發揮的作用可能比較有限。部分學者傾向于認為財政政策具有比貨幣政策更大的作用,但歐美日發達經濟體不同程度存在的“財政赤字化”卻并非良策,大規模財政刺激短期內見效快,但過高的財政赤字疊加高利率不但導致財政收支失衡,公共債務大幅增長,而且反過來又不得不依靠寬松貨幣供應。歐美日中央銀行直接購買國債、企業債等做法盛行,扭曲了財政與貨幣政策的功能分工,模糊了財政與貨幣政策的界限。可見,財政、貨幣以及金融監管等需要保持平衡,保持必要的財政預算支出,提供合理流動性,否則利率政策將可能失效或超預期演變。
二、低利率轉向高利率的現實考察
本輪全球利率轉變較為復雜,既有短期因素,也有中長期結構性變量,客觀上造成貨幣當局、金融機構與市場對利率走勢的預期出現分歧。短短數年,全球轉向高利率。如果利率長期維持在高位,這些負面沖擊將蔓延至債券、信貸、貨幣以及外匯等眾多市場,貨幣當局、實體企業部門和金融機構都將被迫適應新的利率范式,資產負債表的調整或發生逆轉,資產和負債的期限錯配程度更高,底層資產的安全性和稀缺性凸顯,交易資產的流動性將成為資產配置的核心要素。總體來看,當前利率范式的轉變既有短期因素擾動,也有中長期因素的累積,但目前尚難以預判利率將會很快下行,全球經濟和金融市場需要適應一段時間的高利率環境,但中長期平均利率的下行將可能使經濟體重新走上過去三十年的“日本化”,即“低利率+低增長+低通脹+高債務”的組合。如果新興經濟體過早地陷入這種模式,將很難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周期底部持續時間越長,政策轉向難度越大,市場風格切換的不確定性將增加,安全資產的尋錨和高風險資產的價格波動將加劇,反過來將沖擊政策利率和國債收益率,商業銀行凈息差壓力將劇增,保險企業中長期投資回報將受限,證券和基金投資的“固收+”模式將很難適應急劇變化的利率市場環境,利率“期限+結構”組合將被迫重構。數據顯示,巴西、墨西哥、土耳其等政策利率上升至兩位數,美國、英國利率均上升至5%以上,歐元區則為4.5%。政策利率走高將傳導至信貸和貨幣市場利率,抬高企業融資成本,抑制企業和居民部門信貸需求。
其一,全球利率走高的主因。近幾年,全球經濟和金融市場急劇變化,公共衛生危機、地緣政治和大國博弈對全球產業鏈供給帶來嚴峻挑戰,通脹水平持續快速上行,全球利率加快轉向高利率(劉元春,2022)[3]。具體主要有三方面原因:首先,2020—2021年美聯儲擴張資產負債表和迅速下調基準利率,隨后通過大規模財政刺激(即發放現金支票)挽救內需,由此積累居民超額儲蓄,企業通過資本市場美股持續上漲而獲得大量的低成本資金,能源、服務價格以及工資上漲進一步增強通脹黏性,預計發達經濟體的核心通脹下降將比較緩慢。數據顯示,截至2023年8月,美國、歐元區、英國的CPI同比分別為3.7%、5.2%、6.7%;2021年8月至2023年8月,美國、歐元區、英國的平均通脹分別為6.52%、6.95%、7.96%。其次,非經濟因素對通脹的影響持續擴大,全球產業鏈重構進程加快,大國博弈和地緣政治等因素影響增強,“去風險+小院高墻+友岸外包”的政策組合制造“脫鉤斷鏈”危機,無疑將繼續推高全球商品和服務價格,重要原材料、礦產以及原油等價格震蕩上行,全球高通脹至今難以下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預計2023年全球通脹將下降至6.8%左右,高通脹仍將持續一段時間,遠高于多數中央銀行通脹的目標區間。最后,勞動力供需失衡、人口老齡化、移民政策收緊等中長期因素累積,逐漸形成“價格—工資—通脹”螺旋效應,工資收入加快增長推動通脹進一步上升,短期內很難快速回落。統計顯示,2022年美國、德國、新加坡全年勞動力成本上漲分別為8.5%、6.4%、5.7%,均創下多年以來新高①。
歐美中央銀行將控制通脹列為首要目標,特別是美國金融市場具有全球化特性,金融化程度高,利率有高度敏感性,因而利率政策成為歐美中央銀行控制通脹的主要手段。過去兩年來全球多數發達經濟體均實施多輪大規模加息操作。統計顯示,2022年全球中央銀行以20年來最快速度和最大規模加息超過300次,累計加息達到2700個基點。即便當前歐美中央銀行放慢加息節奏,但并未松口停止加息,表明歐美中央銀行內部對通脹走勢存在較大分歧,預計高利率環境將進入膠著階段。現實觀察,經過大規模加息后歐美主要經濟體通脹呈逐步下行趨勢,但由于通脹黏性同步增強,核心通脹仍偏高。數據顯示,截至2023年8月,美國、歐元區、英國的核心CPI同比分別為4.3%、5.3%、6.2%。即便短期內暫緩加息也可能仍無法迅速推動利率下行,近期美國、德國、英國長期國債收益率飆升即是通脹和利率走勢不明朗的預期表現。美聯儲最新公布的美國10年期國債收益率上升至4.4%左右,美國財政部公布的美國10年期國債實際收益率上升至2%左右。由于本輪通脹的結構性變量增多且變化較快,高利率環境預計不會很快緩解,將在高位運行一段時間。不確定性在于日本中央銀行的利率政策轉換的時間線。綜合各方數據來看,當前日本的通脹持續升溫,投資市場較為活躍,總體上經濟處于擴張區間,其結束負利率將驅使全球利率格局發生新的變化,改變金融機構資產負債結構。
其二,高利率的負面影響。研究表明貨幣政策滯后效應從過去的6個月左右延長至9~12個月,前期大規模加息的風險仍有待釋放,因而利率范式轉換將頗為艱難。IMF最新預估全球利率將在相當長一段時間維持在高位,世界銀行預計2023年全球經濟增長放緩趨勢不變,高利率將加劇金融風險,新興經濟體面臨的壓力更大。從三個層面分析:首先,利率維持高位將提高企業和居民部門借貸成本,中小企業融資難度加大,隨著較高的政策利率傳導至貨幣和金融市場,資本市場融資成本也將隨之上升。統計顯示,2008年以來全球約7700家企業的有息負債余額約為13萬億美元,較金融危機后增長近兩倍。惠譽國際(Fitch)預計,低利率時代的結束意味著2023年各國政府將支付2.3萬億美元的利息,其中發達經濟體的利息支出增長47%。其次,高利率驅使中長期國債收益率“易上難下”,不但引發減持和拋售美債的熱潮,而且將導致付息壓力加大,考慮到美國債務總規模達到34萬億美元,長端利率均超過4%,預計美國債務利息負擔將在12個月內達到1萬億美元以上。從美聯儲自身來看,高頻率和大規模加息致使美聯儲資產負債表出現期限錯配,預期損失增加。美聯儲財報數據顯示,截至2023年6月末,美聯儲虧損超過573億美元。最后,高利率環境下新興經濟體資本流動加快且流出風險增加,本幣貶值風險加大,同時美元融資成本增加,多數新興經濟體將難以負擔更高的美元貸款利息,部分經濟體發生局部金融危機的概率可能有所上升,而且不排除歐美發達經濟體再次出現局部銀行危機。2023年5月美聯儲發布的一份報告指出,美國700多家銀行由于資產負債表上存在大量浮虧,面臨重大的安全和償付能力風險,而這些銀行報告的損失超過了其資本的50%。
由于本輪通脹、就業和經濟增長數據結構發生新的變化,預計2023—2024年緊縮環境仍將延續,2023年第四季度美聯儲仍有較大概率進行一次小規模加息操作,歐洲中央銀行、英國中央銀行的加息概率則更大,日本中央銀行的利率政策調整存在變數,一旦“轉鷹”將結束全球負利率時代。截至2023年8月,日本CPI同比連續13個月達到3%,高于目標通脹率2%。當前日本10年期國債收益率已經上升至0.7%,創下近十年來高點,暗示長端利率上行的趨勢在增強。預計從2023年第四季度開始,日本中央銀行貨幣政策將迎來重要調整窗口期,如果日本中央銀行結束負利率政策,全球融資將進入高成本周期,全球中長期債券收益和資產組合將發生逆轉。同時,預計大規模加息的滯后效應將進一步凸顯,全球經濟增長放緩、金融市場波動以及局部銀行危機發生的可能性將增加。IMF最新報告預計,未來三年大批全球債務將迎來重新續期的關鍵時間,全球經濟增長放緩,可能導致全球債務比率回升。如果高利率持續,將對全球公共債務帶來嚴峻挑戰,債務利息支出將持續擴大(張啟迪,2021)[4]。美聯儲預計2024年聯邦基金利率為5%左右,仍處于高利率環境。美國財政部數據顯示,2022財年美國聯邦政府的國債凈利息達到4750億美元,超過2021財年(3520億美元),增幅約35%,預計2023財年美國聯邦政府財政赤字將翻番。同時,美國金融體系潛在的風險并未解除,資產負債表期限錯配的風險仍在。總體而言,任由短期高利率演變為中長期的高利率,不但全球主要中央銀行可能將陷入被動,而且將極大地制約財政預算赤字。對此,下一步歐美主要中央銀行要努力尋求抗通脹、穩增長和金融穩定的三角平衡,盡早回歸正常化貨幣政策,緩解高利率壓力。
三、關注利率的中長期演進趨勢
中長期看,高利率的演進存在矛盾甚至沖突,高成本時代與人口老齡化所導致的投資、儲蓄和消費的結構性調整幾乎同時進行,利率上行的驅動力總體在減弱。從兩個方面來看:其一,全球經濟增長放緩的態勢越發明晰,多數經濟體全要素生產率呈現下降態勢,經濟增長的難度越來越大,與之伴隨的是人口老齡化加速。日本經濟過去三十余年低增長甚至停滯,很大一部分原因可以歸于人口老齡化加深,相應的是低通脹和低利率,銀行多年出現凈息差下降,不得不尋求擴大海外投資、拉長債券久期并增加非利息收入。預計平均利率長期下行將不可逆。其二,維系全球商品和能源低廉價格的積極因子在消退,“去風險”和“逆全球化”政策非但沒有因全球化重啟而停止,反而成為大國博弈和地緣政治的新工具,原先全球化所構筑的低利率乃至負利率環境幾乎陷入僵局,關稅壁壘和貿易限制抬高全球進出口商品(包括能源)成本,導致更高的商品和能源價格。發達經濟體和部分新興經濟體的人口老齡化加速,勞動力成本上升和移民政策收緊產生較大沖突,同時人口負增長對傳統的供需平衡構成新的挑戰,數字化和智能化或能解決一部分勞動力不足問題,改善部分供給能力,但總需求與儲蓄雙降將進一步限制實際利率增長的空間(婁飛鵬,2022)[5]。
新冠疫情前全球經濟走向“日本化”,即“低增長+低通脹+低利率+高債務”,主要發達經濟體大多實施低利率甚至負利率政策,以維系高債務的經濟增長方式。但是,人口老齡化是實際利率變動的長期變量,隨著全球人口老齡化程度持續加深,供需兩端變化將改變資金結構,總需求下降,利率走高的支撐因子也將隨之減弱(鄧宇,2023)[6]。日本過去三十多年的低增長、低通脹和低利率的經驗證明了人口老齡化的深刻影響且不可逆。統計顯示,1980—1991年日本GDP實際平均增速為4.3%,同期CPI平均值在2.6%左右;1991—2022年日本GDP實際平均增速下降至0.7%,同期CPI平均值下降至0.3%左右(見圖1)。20世紀90年代中期日本開始實施低利率政策,持續三十多年,其中政策目標利率多年維持在0.15%~0.3%,1995—2008年日本貼現率平均值僅0.5%。這一階段伴隨而來的是老齡化加劇,人口老齡化率從1995年的14.5%升至2022年的29%,幾乎翻倍,同期日本陷入長期低通脹,投資增速大幅萎縮。世界銀行統計,日本投資率(固定資本投資占GDP比重)從1970—1997年的平均34%下降至1998—2021年的25%;1996—2014年總儲蓄占GNI的比重從33%下降至25%②。日本的經驗表明,低利率或負利率政策并非應對經濟衰退的主要工具,需要關注制約經濟增長的中長期因素,例如人口老齡化、產業轉型升級等,這已經超出貨幣政策范疇。
短期和中長期利率的演進具有不同的邏輯,長期利率的變化是一個較為緩慢的過程。雖然短期內全球利率在走高且可能維持一段時間,但國際機構和研究者普遍認為長期利率下行是大趨勢。歷史數據顯示,全球實際利率從1400年代9%的高點一路下行,1800年代下降至4%,2000年代則已經降至1%左右,2000—2018年的平均實際利率為1.3%。有兩大主要原因:一是人口老齡化。統計顯示,2021年世界范圍內65歲及以上人口占比達到9.62%,處于輕度老齡化階段,其中高收入國家65歲以上人口占比達到18.9%。老年人口增加的同時勞動力供給將減少,如果加上全球生育率萎縮,將帶來更廣泛的人口撫養比上升,投資和消費雙萎縮將很難驅動利率上行。二是技術進步的效能減弱。美國經濟咨商局測算,全球的全要素生產率由2000—2007年的年均0.8%下降到2011—2019年的年均-0.1%,美國全要素生產率由年均0.6%下降到年均-0.1%③。從投資和儲蓄水平來看,預計歐美國家居民超額儲蓄將隨著消費支出增加和信貸成本上升而逐步下降,最終將回歸到新冠疫情前期的正常水平。未來一段時間如果通脹下行且經濟增長放緩,歐美中央銀行可能啟動新一輪降息進程,屆時高利率壓力將趨緩,但這一階段的到來較以往似乎周期在延長。主要的掣肘在兩個層面:其一,“逆全球化”時代全球商品和能源供求關系扭曲,各類限制性政策造成產業鏈和供應鏈體系紊亂,通脹預期與利率預期相互糾纏;其二,全球中央銀行貨幣政策出現分化,經濟和產業周期錯位,政策利率和市場利率預判出現較大分歧,高利率下行斜率趨緩,高利率延續時間更長。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高利率并不符合歐美日發達經濟體普遍存在的高債務的約束條件,擺脫對債務型經濟的嚴重依賴并非易事。國際金融協會(IIF)數據顯示,截至2022年12月,美國、日本、歐元區、英國政府債務占GDP的比重分別為118.11%、238.09%、93.11%、86.1%,2008—2022年的增幅則分別為68.4%、38.7%、29%、73.6%④。利率長期維系較高水平將極大限制歐美日發達經濟體的財政赤字,顯然是貨幣政策無法承受之重。雖然當前利率范式轉換,但這種轉換可能并非僅僅從低利率轉向高利率,而更多體現為兩個維度的變化:其一,全球經濟的債務成本、貨幣成本以及價格成本等均處于上升周期,短期的政策利率變化背后是實際利率的上行。IMF預估美國實際利率升至2%以上,逼近2008年次貸危機以來的高點。數據顯示,歐洲中央銀行連續10次加息后,新的浮動利率抵押貸款平均利率從2021年底的平均0.6% 上升至實際7%的水平,漲幅超過10倍。其二,現階段實際利率的上行究竟是短期效應還是有可能演變為中長期趨勢仍待探明,其中有兩個關鍵因素需要考慮:一是技術進步和產業升級將創造的經濟增長潛力,如果技術創新獲得巨大突破,將有較大概率提升全要素生產率;二是全球化重啟后的“碎片化”得以修復的可能性,但大概率是產業鏈重構和供應鏈重組加快,意味著高成本時代將可能持續數年之久,同期實際利率將繼續上行。
四、利率范式變化與銀行凈息差
外部不確定性沖擊對利率政策的影響是巨大的,而高利率削弱實體經濟增長,對銀行經營也將帶來重大風險。一方面,跨國企業的實體投資受到高利率抑制,盈利空間可能收窄,違背國際分工和自由市場的投資將可能帶來更大的預期損失,屆時跨國投資的熱情將受損;另一方面,跨國機構的金融投資將被迫承受高利率壓力,高利率持續的時間越長,借貸資金成本越高,同時還面臨非經濟因素(例如國別風險、地緣政治事件等)帶來的損失,利率范式轉換下,跨國銀行經營同時遭遇流動性風險、市場風險和信用風險的多重考驗。2023年上半年硅谷銀行和瑞士信貸銀行的破產倒閉印證了明斯基金融不穩定學說。目前,歐美銀行的風險主要集中在兩個維度:其一,商業地產的風險集中度上升。統計顯示,全球銀行約持有6萬億美元規模的未償商業地產債務中的一半,其中2023—2026年到期的比例最大。其二,信貸資產不良率有走高趨勢。數據顯示,2021年第二季度至2023年第二季度美國所有銀行貸款拖欠率上升幅度達到83%⑤。2023年8月穆迪評級公司(MCO)發布報告,下調美國10家中小銀行的信用評級,6家美國大型銀行列入下調觀察名單,11家銀行的評級展望被定為負面。因此,高利率對銀行造成的負面效應將可能擴散。
發達經濟體銀行的凈息差多年來普遍處于下行趨勢,歐元區銀行的凈息差下降至0.8%~1.1%左右,日本銀行的凈息差維持在0.5%的歷史低位。近年來中國商業銀行的凈息差呈現逐漸下行趨勢,主要是由于大規模讓利實體經濟,加上利率市場化改革加快等多重因素影響,貸款利率下行,導致息差收窄。官方統計顯示,中國商業銀行凈息差從2010年第四季度的2.5%下降至2023年第二季度的1.74%,降幅達到30.4%;大型商業銀行凈息差從2017年第一季度的1.99%下降至2023年第二季度的1.67%⑥(見圖2)。比較而言,中國商業銀行凈息差仍高于多數大中型經濟體,主要有兩個基本邏輯:其一,中國的經濟增長仍具韌性和優勢,預計未來5~10年的潛在增速仍將保持在5%的水平,超大市場和超強制造業成為全球商品、能源以及服務貿易的兩大關鍵支撐,產業轉型升級加快、科技創新取得實質性進展等積極因素將有助于提升全要素生產率,從而維持合理的利率水平,穩定資本和資產回報率。其二,當前的政策利率和市場利率水平整體上符合現階段經濟發展周期,穩定凈息差基本盤且保持在合理區間仍有必要(劉妍等,2022)[7]。合理的凈息差既是商業銀行增強服務實體經濟能力的重要基礎,也是維持商業銀行穩健經營、防范金融風險的基本保障。
從中國增長潛力來看,預計隨著經濟轉型升級加快和技術創新不斷取得新突破,全要素生產率將有望提升,將有利于為商業銀行創造具有成長性、穩定性的經營環境。從另一角度來看,息差減少客觀上也將倒逼商業銀行增強經營能力,實現價值創造的多維目標。近年來,中國中央銀行持續推動利率市場化改革,逐步降低綜合融資利率水平,取得積極成效,為服務實體經濟發揮了顯著作用,具體體現在三個層面:其一,結構性貨幣政策的運用更加成熟,例如煤炭清潔高效利用專項再貸款、科技創新和普惠養老兩項專項再貸款,具有特定用途,同時發揮應急功能;其二,通過定向降準和結構性降息增強貨幣政策傳導效果,鼓勵金融機構將更多的資金配置到實體經濟中需要支持的行業和領域;其三,政策利率組合優勢顯現,合理調節不同期限利率,精準地匹配市場的流動性需求(徐忠和李宏瑾,2019)[8]。總體來看,盡管中國的政策利率逐步下調,金融機構信貸利率水平下行,名義利率并不高,但實際利率仍處于較高水平,與經濟潛在增速具有較強相關性,優化均衡利率將有利于釋放經濟增長潛能。
著眼中長期利率變化,銀行需要在多元經營層面拓寬綜合收益(王偉,2022)[9]。從三個維度來看:其一,深化宏觀審慎和微觀審慎的預期管理,重視利率工具的調控作用,提高政策利率與市場利率的預期管理水平,加快疏通利率傳導機制,發揮政策利率的精準定位作用,充分釋放利率工具組合的潛在優勢,驅動更多資金進入實體經濟,為提高潛在經濟增速提供有效流動性;其二,提升資產負債表管理能力,增強金融機構系統內資產投放、資金調度和資本管理的協同能力,優化利率期限和結構組合,提高資金利用效率,同時做好負債定價管理,拓寬負債資金來源,促成資產負債期限合理匹配,汲取硅谷銀行和瑞士信貸銀行的深刻教訓,合理補充資本金,提高資本充足率;其三,加強境內外資金管理能力,堅守合規和審慎原則,發揮國際和綜合優勢,通過境內外資金利率錯位的機會窗口,將境內較低成本資金提供給跨國企業,加大境外企業雙向信貸支持力度,拓寬本土企業跨國經營的境內外融資渠道,有序拓展離岸人民幣貸款、貿易融資、境外發債等業務,充分利用兩個市場、兩種資源的利率錯位優勢,并注重匯率風險管理,提高內外融資服務適配性和靈活性。
五、結論與展望
宏觀經濟和金融形勢的變化越來越受到外部因素的影響,外生性的風險對利率變化帶來的沖擊更大也更持久。本輪高通脹的走勢變化不但超出主要中央銀行預期,而且通脹的黏性顯著增強,因而出現通脹快速上升與空前的大規模加息并行的局面,歐美中央銀行的目標通脹制介于模糊區間范圍,從而給予通脹一段時間的彈性,避免損害貨幣政策聲譽。但是,高利率環境已經暴露出諸多潛在風險,包括歐美局部銀行危機以及主要中央銀行的損失擴大,同時對銀行的總體風險構成新的威脅,而高利率持續時間越長,歐美政府償債付息壓力就越大,美元融資成本也就越高,由此形成“高利率+高利息+高融資成本”特殊格局(劉元春,2022)[10]。短期看,高利率環境很難維系,制約利率上行的宏觀條件需要考慮當前乃至今后的經濟增長預期、潛在金融風險以及政府償債付息的負擔,全球中央銀行有責任推動利率逐漸下行,加快緩解和釋放高利率帶來的風險壓力。本輪通脹的成因摻雜許多非經濟因素,因而給各國中央銀行貨幣政策提出了新的要求,要解決通脹上升的矛盾不能僅依靠貨幣政策,還需要再全球化,通過加強國際合作加快修復全球商品、能源和服務貿易網絡,從主要源頭治理通脹。
中長期看,約束利率上行的結構性變量也在增多,而且變化速度在加快,包括日益深化的人口老齡化、氣候變化危機等。縱觀國際國內形勢,全球利率范式轉換進程同步加快,雖難以回歸低利率乃至負利率時代,但維系合理的利率水平仍是多數經濟體實現增長的基礎,避免過快落入低利率陷阱既是保持中央銀行貨幣政策靈活性、增強利率政策調節效率的關鍵,也有利于激發投資積極性。經驗證明,日本的低利率和負利率政策未能發揮更大的正面效應,反而觸發“資產負債表衰退”預期,企業和居民借貸需求萎縮,對銀行盈利帶來巨大損害。從中國的宏觀數據來看,中國目前的經濟增速保持在5%左右的中高速增長水平,遠高于大多數大中型經濟體的增速,而且與當前金融機構人民幣貸款加權平均利率4.2%的水平基本吻合。面對宏觀形勢新變化,未來利率政策工具組合的效率測度須更好地匹配信貸市場、貨幣市場和金融市場、債券市場的不同需求,同時通過綜合貨幣政策工具引導和支持金融服務實體經濟重點領域和薄弱環節,形成“利率—信貸—投資—儲蓄—消費”相互循環的結構,使銀行凈息差維持在合理區間,為高質量發展增強韌勁和創造空間。
注:
①數據來源:美國勞工部、漢斯·伯克勒基金會宏觀經濟和商業周期研究所(IMK)、新加坡《聯合早報》中文網,筆者整理。
②數據來源:數據統計來自世界銀行,數值取自萬得數據庫,筆者自行計算所得。
③數據來源:廣發證券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報告《與風共舞:從經典科技牛看AI浪潮》(2023年4月)。
④數據來源:數據統計源于國際清算銀行(BIS),數值取自萬得數據庫,筆者自行計算所得。
⑤數據來源:第一組數據來自穆迪投資者服務公司;第二組數據由美聯儲統計,取自萬得數據庫,筆者自行計算所得。
⑥數據來源:數據統計源于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數值取自萬得數據庫,筆者自行計算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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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劉元春.大時代下宏觀經濟學面臨的挑戰與變革[J].上海財經大學學報, 202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