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宮鳳華
閑暇細品“揚州八怪”中的李復堂和鄭板橋合作的《秋稼晚菘圖》,田園氣息,悠遠綿長。那樸素的稻黃,讓人感到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秋風淡淡,流水悠悠,奏響著與金風和鳴的素商之歌。秋陽如一杯醇醪,稻花輕飏,不期吟起“秋來鳧雁下方塘,系馬朝臺步夕陽。村徑繞山松葉暗,野門臨水稻花香。”
我喜歡站在老家的稻田邊,聽水稻田里水聲。那是水稻的灌漿聲,有蒼涼古意。一汪田水,波瀲渺渺,天光水影,映在山墻屋脊。裹挾著日月天地的水土精華,待到秋天漸漸風干,成為一粒凝固的記憶,一滴汗珠的化石。
放眼望去,稻田就像一張巨大的鵝黃色的絨地毯呈現眼前,滿眼金黃。南風徐來,翻起層層稻浪,好像金山滑波。一幅“一沐南風萬頃黃,映帶斜陽金滿銀”的畫卷呈現在眼前。密密匝匝的稻穗,從稻葉鞘中鉆出,不經意間就掛滿了稻花。那些稻花泛著微微的鵝黃,沒有一絲雜色,純粹得令人憐愛。
田野是位印象派繪畫大師,善于調制、涂抹各種色彩,以點狀、線狀的細描,塊狀、片狀的涂抹等等不同的方式呈現。精細時,可以是一花一葉的淺描慢畫;大膽時,則是整個田野的肆意潑灑。
似乎是秋風的逡巡、秋雨的浸潤,亦或是秋陽的濡染,水稻抽穗了,繼而垂下謙遜的頭顱,給人一種沉甸甸的愉悅感和踏實感。莊稼人一年的期盼,都浸潤在那沉甸甸的稻子里。
稻谷們在秋風中奔跑,吶喊,那是祖先的影子。秋天的光輝閃耀在稻穗上,稻谷的清香淹沒了吉祥而蔥蘢的村莊,鄉親們臉上洋溢著喜氣,爽朗的笑聲里飽含著對土地的膜拜與感恩。
秋風颯颯,稻菽飄香。鄉親們銀鐮揮動,稻子便溫順地躺在腳邊,含情脈脈地望著主人作天地間的動人之舞。灼熱的陽光和熱風炙烤著胸膛和脊背,黃濁的汗滴順著皮膚潺潺而下。農人躬下的脊背如橋,勞作的身影被夕陽涂滿成熟的釉彩,成為暖色的風景。那割好的稻子平鋪在田地里,享受著稻田里的最后陽光。
待到稻把被挑上場,鄉民們又在打谷場上演奏一首摜稻曬稻的恢宏之曲。掄起稻把就是揮動一面旗幟,摜稻的動作是力和美的凝聚?,F在,割稻和脫粒多為機器取代,稻秸身輕似燕地躺在地上,金燦燦的稻谷活蹦亂跳,笑呵呵地打鬧著。以前古樸而粗獷的掄臂摜稻場景如古船一般湮沒在歷史的長河里。
谷粒脫下來之后,鄉間的秋便在谷場上顯示出其閑適和恬靜來。谷場用碌碡軋平,赤腳踩上去挺涼爽。秋陽似俊俏女人溫柔的目光,谷場上呈現出一派平靜和悠然。鄉親們揮動著木杈、木锨、掃把,揚起的谷粒在風中劃過一道弧線,發出咯咯的脆笑,如二八佳人柳蔭下蕩秋千,歡暢淋漓,快然自足。
金黃的稻谷鋪展開來,谷場就像一面古老的黃銅鏡??瓷先リ柟獍憬】档牡竟龋恳淮缂∧w都泛著銅一樣的光芒,滿肚子潔白如霜,毫無瑕疵,任鄉民們親吻撫摸。收割后的稻田顯出女兒家的寧靜、安詳,此刻,又把黝黝的脊背晾曬在秋陽下,重溫鐮刀霍霍切入體內時的興奮,并孕育著下季莊稼的成熟!
殘陽如血,暮靄彌漫,谷堆又在夕暉中隆起。軟綿蓬松的稻草帶著秋陽的溫熱,誘惑你躺上去打幾個滾。涼爽的晚風挾著莊禾綠草的清香和燃燒稻秸穰草的氣息在平原上空悠悠飄蕩。稻草垛帳篷般謙遜地佇立在田塍陌頭或村莊邊緣,恬淡超然,如執著的守望者,盤點著村莊的得與失。
“稻香秫熟暮秋天,阡陌縱橫萬畝連?!贝藭r的鄉間,陽光性情溫婉,清風略顯薄涼,令人感到愜意而舒坦。家家戶戶的谷倉豐盈起來,如同鄰家懷孕的媳婦,站成家園一幅溢滿鄉情的民俗畫。幸福以辛苦的方式在大地上和心靈里搖晃和傳遞。
那樸素的稻黃,是多么讓人安寧、踏實與親切欣慰。那種黃色,有一種流淌、浮泛的感覺,不是浮光掠影,而是金箔鋪展,大氣磅礴,仿佛有一份奶酪般的質感,正散發著陣陣香氣,覆蓋四野。
稻香彌漫,那骨頭與血肉里蘊涵生命的瓊漿,成長了大地的賜予,豐盈了日月的滋潤,養育了人類的健壯,成就了鄉親們用汗水勾兌歲月的希冀。
稻谷,青銅一般古老、詩歌一般高貴、姐妹一般的情深。親近稻谷,我們把美德和謙恭這樣的詞匯鐫刻進生命的詞典里,一生一世地翻閱。
“銀光點染兆年豐,萬頃星搖似雪融?!痹卩l村秋野,棉花如質樸的村姑,展露姣好的面容,透著一股野性的風情。棉花總是發出潔白的笑聲,像冬天翩躚的雪花,像深秋飛舞的蘆花,像母親紛揚的白發,溫潤心靈,通身明亮。
母親總是在那塊棉田里拾棉花。她佝僂著背,紛揚著白發,沐浴著緋紅的夕陽,撿拾著棉花,撿拾著曾經逝去的美好歲月。
棉花就是母親待嫁的小女兒,整天和母親嘻嘻鬧鬧,那份親熱,令人心里漾滿溫情。一有空兒,母親就在棉花地里薅草、培土、捉蟲、打枝,像伺候月子里的媳婦一樣伺候著棉花。
棉花們懂得感恩,在母親的張望里,一天天妖嬈起來,豐滿起來,孝順起來。在我們殷切的目光中,棉花們扭動著腰肢,溫暖著鄉村,溫暖著我們純凈的心靈。
現在,母親的棉花首次綻放了。水紅、米黃的花,襯著墨綠的葉、褐色的枝,色彩絢麗,如列維坦的風景畫。那些粉白花朵,擠擠挨挨,仿若一群稚童,好奇地打量著周遭,清澈的雙眸映照著藍天白云。夕陽下,母親扎著印花頭巾,穿著水藍對褂,點綴在棉田里,周身鑲了一層錦,成為棉田里最精彩的章節。
等到第一場秋風穿過田野,拐過村莊,撲進竹林,棉花第二次綻放了。瞧,棉田里一片雪白,棉花葉子褐黃、枯焦,先前青碧的稈子變成赭黃、黝黑。棉花是骨子里熱烈的花朵,像熱情奔放的人,自帶光芒,又隱含一種淡雅的婉約之美。濃釅純潔的白,濃得化不開,像西塘的夜,像低沉的情歌。遠遠望去,一片片棉田,就像飄浮于海上的冰山,又似游弋的白云,棲息于浩瀚的平原上,極像北方草原上懶散的羊群。
杲杲秋陽下,我們在母親的帶領下來到棉田里拾棉花。母親纖細的腰里扎著蛇皮袋,動作嫻熟地采摘著咧開嘴咯咯笑的棉花。袋里漸漸鼓凸起來,母親就成了腆著大肚子的孕婦。我們站在比自身還高的棉花叢中,瘦硬的棉花秸稈不時戳著我們的肌膚,有時劃傷面頰,但我們心里是歡喜的,因為我們的小袋子里也鼓鼓的。
采摘棉花是天地間最美的舞蹈,與村姑們采桑、采菱、采茶一樣,彌漫著古典的詩意。天空藍得高遠純凈,彰顯著一份深秋的明澈。秋風,吹出一份清明和涼爽。秋陽下的光暈,有一種蛋糕般的柔軟和綿香。朵朵棉花神態安詳,是頒給自己辛勤一生的勛章,又像是鐫刻的墓志銘,昭告自己恢宏的一生。瞧,母親頭上插了一朵潔白幽香的野菊花,顯得簡潔而秀美。她亮開如杜鵑鳥般的嗓子,唱起了流傳久遠的《楊柳青》。歌聲如澄亮的春雨,洗濯著我們年少的心。
棉花拾回來后,母親就攤在箔子上、竹匾里、席子上暴曬。我家院子里、草垛上、倒扣的木船上都曬著潔白的棉花,像冬天下了一場大雪。我們便有了堆雪人、打雪仗的沖動。
棉花曬得脆干了,母親便帶上我們,撐著小木船送到十里外的收購站。母親很謙恭很虔誠地跟過秤的叔叔們打招呼,急盼著賣個好價錢。當一疊疊鈔票到手時,她便蘸著唾沫,反復地數,眉眼兒貯滿了笑,久蹙的皺紋頓時像茶葉一樣舒展開來。鈔票塞進貼身的衣袋里,反復地壓壓,然后再扛著袋子爬到棉花堆上倒棉花。臨走,母親總是惆悵地望著躺著的棉花,像告別自己的女兒一樣,心里有著說不出的依戀。
母親會把積攢的棉花加工成棉花胎。彈棉花的漢子,戴著鴨舌帽、圍著口罩,手持黧黃的大弓,揮著锃亮的檀木榔頭敲擊在櫟木大弓的驢皮弦上,“嘭嘭——篤篤”,隨著有節奏的一聲聲弦響,棉絮起身、跳舞、騰飛。再拉線、壓平,棉花胎便彈好了,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最后再用繡有龍鳳呈祥、喜上眉梢圖案的絲綢錦緞縫好。彈花匠懷抱著簡單的琴弦在大雪中狂舞,棉花成了漫天雪花、風中梨花,他也成了一個雪人兒。清代文人韓榮光在《竹枝詞》中寫道:“棉花街里白漫漫,誰把孤弦竟日彈。彈到落花流水處,滿身風雪不知寒?!边@是對彈花匠的最高禮遇和褒獎。
母親抱著嶄新的棉花被走在長滿蒿草的鄉間小路上,夕陽濡染下,身影鑲了一道金邊兒。她不停地喊著我們的乳名,呼喚聲里浸著做女人的甘香和抑怨,常常令遠處奔跑的我們眼眶一片潮濕。而今鄉村鮮有彈花匠了,鴨絨被、蠶絲被、七孔被、九孔被、踏花被、夏涼被進入尋常百姓家。那秋冬時分慘淡暮色里回響在長街短巷里的梆梆弦聲日漸稀疏,令人生出莼鱸之思。
那年我結婚時,新娘船上大紅大綠的新被子少說也有十條八條。有菊花面子的,有牡丹花面子的,有荷花面的,各式各樣的都有。棉被紅紅綠綠地堆放著,極霸氣地照耀著人的眼。岸上聚了好多姑娘媳婦觀望,嘖嘖稱贊。那是母親攢了多少棉花才湊足的呵。那里面凝聚著母親多少汗水和親情啊!
喜歡白石老人的畫作,濃墨畫棉花的枝葉,留白處是一朵朵綻放的棉花。棉桃黑白分明,飽滿豐盈,如銀似雪,溢滿塵世的溫暖。畫上題詩:花開天下暖,花落天下寒。花開秋野,沖淡寂寥,大地如披上潔白婚紗,神圣莊嚴,現世安穩。
秋風颯颯,遙望故鄉,我仿佛看到步履蹣跚的母親以及身后的潔白棉田,心中溢滿溫馨和感動。棉花散發的那種綿軟、溫暖和清芬的氣息,一如母親清貧的身體散發出來的氣息,浸著歲月的底色,彌漫在我們的心靈深處。
“甘著素色清白秀,不羨群芳七彩臺?!边@詩性而溫暖的棉花帶著母親的體溫和美德,雪花一樣飄向吉祥的村莊,飄向純潔的心靈。
汪曾祺曾說:“對于土里生長而類似果品的東西,若蘿卜,若地瓜,若山芋,都極有愛好,愛好遠過桃李柿杏諸果?!鄙接笊炒嗵?,熟食甘軟,既可作主食,又可當蔬菜。一經巧手烹飪,也能成為席上佳肴。
每每走在城市的街頭,看到路邊小攤上叫賣烤山芋,我就想起遙遠的故鄉,想起白發蒼蒼的母親,想起母親栽種的山芋。
油菜割了,菜籽揉了,母親便在裸露的田里剜上黃豆,撒上芝麻,還買上幾把山芋藤,找一塊地角筑垅子,栽山芋。母親的筑的垅子一溜兒齊,如村姑浣衣的搓衣板。烈日下,幾瓢水灑過,山芋藤醒了。幾場透雨,山芋開始長藤了,一寸寸,一尺尺,匍匐著,糾纏著,像章魚的觸須,像虬結的樹根,慢慢地覆蓋了皴裂而貧瘠的褐土地。
山芋長相潑辣,像霸道的村婦,爭著陽光,爭著雨露,爭著清風明月纏綿的愛。嫩嫩的綠色潮水一樣把這片田地淹沒。葉子如一顆顆純潔而善良的心,藏著羞澀的秘密。初始嫩綠,繼而墨綠,最后綠成一片海。莖絳紅色,如小鳥的喙,有筋,極韌。母親望著迎風長的山芋,粗糙的臉上現出久違的笑意。
母親總是在夕陽西下的黃昏,給山芋打藤,利于通風,將來才能結大山芋。打下的山芋藤,用籃子背回家,甩進豬圈,幾頭豬一擁而上,爭相嚼食,哼哼哧哧的,嘴角綠汁四溢。母親總要用竹竿驅趕,不然準會打在一起,把豬圈的土墻拱塌。
收山芋時,我們總是跟著母親一起下田。母親先用鐮刀割起山芋藤,我們一齊用勁兒拉,把藤拉向一邊。接著,母親用工具挨著根部踩挖。挖山芋,是細活,有講究。倘若下腳過重,咔嚓,便聽見泥里山芋的疼叫,挖上來,準咧嘴了。母親總是很小心地踩試,怕弄傷了她的孩子。我們在母親身后,把挖出來的山芋拾起,搓泥,輕輕放進籮筐里??上阉缇土飨聛砹?。母親就把挖斷的小山芋給我們吃。我們啃著甜甜的山芋,感到特嫩特脆特粉,忙不迭地回母親一個燦爛的笑。母親也笑了,好看的臉成了一朵梔子花。
涼涼的秋風一陣陣拂過我們的臉頰,母親的頭發在風中輕揚,如一面旗幟,照亮了我們迷茫的雙眼。剛挖出來的山芋紅紅的,像剛出生的嬰兒,彌漫著生命的氣息。山芋們揉去了泥,個個皮紅肉白,造型奇異,有小家碧玉式的,有孔武威猛式的。若碰到一個“巨無霸”,我們會大聲驚呼,引得叔叔嬸嬸們前來瞧鮮。這時母親總是對著我們笑,她的臉成了天邊紅草莓似的夕陽,我們的心里一片溫暖。
剛挖出的山芋,母親總揀大的暴曬幾天。細小的山芋,用鉛絲籃洗凈,倒進鍋里烀。一起鍋,熱氣騰騰。我們揎去皮,往嘴里一擠,不用嚼就滑進肚了。母親會盛幾碗送給鄰居,讓人嘗嘗鮮。曬好的山芋,母親就填在里屋的地窖里,塞進稻草,由來年的時候扒出來吃。在那個年代,母親的山芋慰藉了我們的身體和靈魂,母親的山芋在我們的體內注入了鄉村的脈搏鄉村的血液鄉村的精髓。
秋天里,母親喜歡把山芋切成片,擺在竹箔上曬,制成山芋干。下雪天,冷風颼颼,我們貓在家里,喝上母親煮的山芋干湯,額上不一會兒就汗珠涔涔了,春天爬上了我們的臉龐。有時,燒晚飯時,母親會在灶膛里煨幾個山芋。熟了,用火鉗搛出來,我和妹妹急急地剝去皮,咬那黃黃的肉,啃完了,臉卻成了包黑炭了。母親就嘿嘿地笑,用毛巾幫我們擦。
鄉村清晨,我們兄妹倆倚在墻根,捧著一碗母親煮的山芋粥,吸溜吸溜地喝著。在裊裊的熱氣中,我們咬嚼著爛熟的山芋,相互擠眉弄眼。有時被山芋噎住,忙喝一口香甜嫩黃的粥湯。剔開的山芋皮,隨即一甩,腳邊的小黑狗和花母雞,猛沖過來搶食,免不了一場大戰。我們的快樂在陽光下霧一樣散開。
有時家中沒有蔬菜了,母親就會炒上一盤山芋絲。黃爽爽的山芋絲,佐上綠滴滴的香蔥葉、紅鮮鮮的秋辣椒,我們扒拉著胡蘿卜飯,搛著香噴噴的山芋絲,昏黃的煤油燈下,我們把生活咀嚼得有滋有味。幸福在我們眼里簡單透明得如同一泓澄澈的秋水。
山芋粥黏稠香濃,口味甘甜。粥碗里隱現著黃澄澄的山芋段,米粥晶瑩綿軟有谷香。山芋段,浸泡在清粥里,像是布滿了彩虹的圖案,閃爍著胭脂般的光澤,滋養著我們從前食物匱乏的鄉村生活。
經年流轉,佇立在蕭瑟的秋風中,我想,母親此刻又頂著一蓬蘆花白發,躬著佝僂的腰,在她的山芋地里挖山芋。夕陽把她的周身鑲了一層錦,她身后的山芋,堆成一座小山,草堆似的,凝聚著母親所有的辛勞和期冀,橫亙在我們思念的心中。
秋風颯颯吹過,山芋的清香伴隨著母親的恩德穿越我年輕而璀璨的生命。山芋蘊涵著農耕時代的精神和氣質,讓我們很容易走進內心的清明與平和。秋風襲人,捧碗山芋粥,一股柔軟的鄉愁倏忽從心底傳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