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投文
谷禾從1980 年代末期開始詩歌寫作,始終保持強勁的寫作勢頭,迄今已出版《飄雪的陽光》《大海不這么想》《鮮花寧靜》《坐一輛拖拉機去耶路撒冷》《北運河書》等多部詩集。谷禾把他最初寫作的十年稱為“寫作學徒期”,這固然可見他的謙遜,也可見他的寫作是有備而來,并非出于對詩歌單純的來源于興趣的熱愛,而是把寫作依存在處理生命體驗的深度上。一位真誠的寫作者往往有持守的耐力,他會把寫作近乎本能地聚焦在自己生命體驗最深層的沉淀上,由此獲得一種對稱于自己生命體驗的內在視野。這實際上是對一位寫作者理解生命何為的檢驗,同時要求寫作者把自己的生命困境化解在最純粹的詩性體驗上。寫作對于寫作者的價值就其本質而言,是純粹精神性的,是對于美的一種近乎固執的守望,而非物質的暫時替代物,要求寫作者尤其是詩人,在對自身的觀照中煥發出一種全新的無限趨近于美的憧憬。谷禾無疑是一位真誠的寫作者,從他的寫作歷程來看,他有一種相當堅定的持守,他的寫作始終在鄉土與故園的懷抱中凝聚一種趨向于美的眷戀。
從谷禾詩歌寫作的題材、主題和路徑來看,把他定位為“鄉土詩人”或許有幾分道理,但顯然不能含括其創作的復雜性。詩人伊沙說,“有一段時間,我曾經認為谷禾是中國最好的鄉土詩人。”⑴這一判斷可能不無爭議,卻也大致符合谷禾1990年代詩歌寫作的實際情形。谷禾的詩歌寫作確實是把鄉土作為“根據地”而展開的,其寫作題材有其內聚性,鄉土是其寫作的聚焦點,但其寫作的寬幅卻是不斷延展的,并未局限在鄉土的視域之內。這與谷禾的生活經歷有關,也與其詩歌的想象方式有關。谷禾出生和成長都在鄉村,大學畢業后,在故鄉淮河平原深處的一個小鎮教書,諳熟故鄉的風景人物、歷史沿革和鄉村習俗,對鄉村土地生長出來的一切事物都充滿好奇,他在“寫作學徒期”的寫作就得益于故鄉風物的滋養,往往具有鮮活的鄉土氣息。但他的早期寫作又充滿奇異的幻想,在他的筆下,故鄉的風土人物并不是匍匐在寫實的窠臼之中,而是帶著想象的靈動,顯示出一種特別的敏感于長期鄉村生活的審美情趣。谷禾在故鄉小鎮的十年寫作應該是在寂寞中度過的,偏居一隅,文化環境閉塞,從故鄉出走似乎是一種必然的選擇,或許也是命運使然,要把詩人帶入到“生活在別處”的離散狀態。對詩人谷禾來說,這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對故鄉的遠離卻是另一種形式的皈依。這不是放逐和流放,而是對故鄉另一種形式的喚醒和回歸,同時也是超越自我的局限,把自我的豐富性激活在更具內在生命沖動的詩性創造上。
1999 年秋天,谷禾決定來北京闖一闖,先是到魯迅文學院讀書,后來輾轉到一個雜志社工作,直到今天。應該說,谷禾生活狀態的這種變化對其寫作的影響是重大的,谷禾的“寫作學徒期”至此結束,他作為“鄉土詩人”的符號性面具也隨之變得豐富和復雜起來。對一位成熟的詩人來說,他的創作因各種機緣和出于藝術探索的動力而變得豐富和充滿雜色,也許是一個必經的階段,也有利于其創作真正敞開具有個人獨特性的視野。谷禾說,“我堅守那種忠實于自己的生活和內心的寫作。希望我寫下的分行文字可以成為個人生活和時代的見證。”⑵新世紀以來,谷禾的寫作確實具有見證時代、分辨時代的意味,也具有在見證時代的過程中不斷分辨自我的意味,另一方面是在見證和分辨中不斷凝定自我風格的可辨識度。
谷禾在《一夜家鄉》中寫道,“家鄉啊,我的牽腸掛肚/就像槐樹上的鳥巢/捧起滿樹星光,又盡數漏掉”,詩人寫自己的歸鄉感受,詩中交織著溫暖與寒涼的情感變化,記憶已不復完整,家鄉也已不復往日的樣貌,在詩人對故鄉的牽腸掛肚里包含著復雜的情感。這是詩人長居北京之后“返觀”家鄉的情感反應。“一夜家鄉”,表明詩人來去匆匆;詩人在夜里輾轉反側,“我睡去。醒來。窗簾動蕩/搖晃,輾轉的疼/沿著雨線爬上爬下”,表明詩人不忍匆匆離去。此詩頗能代表谷禾長居都市之后對故鄉情感的微妙變化,另一方面也包含著詩人觀察視角的變化。對照他的《我愛》,似乎可以看得更清晰一些。谷禾如此寫道,“我愛過平靜的鄉村/——炊煙,槐花,起伏的麥浪,/熱烘烘的牛糞”,定居都市之后,他也愛“水泥,鋼筋,塵埃滾滾,灼熱的/ 汽車尾氣。閃亮的鋼軌……”,甚至也愛都市的“浮華、冷漠、孤單/夜幕下的燈紅酒綠”。顯然,在谷禾的詩中,包含著一個城鄉對照的視角,包含著在復雜的現代性情境中如何安置鄉愁的文化命題,再往大處來看,實際上也包含著一位詩人在現代性情境中復雜的文化選擇。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職是返鄉,惟通過返鄉,故鄉才作為達乎本源的切近國度而得到準備。守護那達乎極樂的有所隱匿的切近之神秘,并且在守護之際把這個神秘展開出來,這乃是返鄉的憂心。”⑶谷禾的返鄉大概具有雙重意味,一是作為一個定居都市的“鄉下人”返歸故鄉,在現實情境中返回與“本源”的親近,故鄉并非只是一個想象中的心靈棲所;一是作為一個詩人的“精神返鄉”,返鄉映照著尋找詩意棲居的心靈本真性,里面隱含著文化鄉愁。需要注意的是,谷禾并沒有簡單地以“鄉下人”自居,沒有對現代性持一種簡單的批判性態度,而是從自己的生命感受中呈現出城與鄉在現代性情境中的復雜圖景。城市處在日新月異的變化中,鄉村也并未停留于世外桃源的狀態,而是二者之間存在著復雜的相互依存性。尤其對谷禾這樣一位從鄉村來到城市定居的詩人來說,他的體會尤深。
盡管谷禾的生活軌跡并非他所獨有,可以代表同時代諸多詩人的共通性境遇,但仍然有其獨屬于個人的特殊性。具體地說,谷禾的出生和成長之地周莊屬于淮河平原,地處中原內陸,他最初的詩性想象帶有中原內陸地區天高闊遠的特點,他的鄉土記憶也蓬勃著中原內陸地區特有的自然物候信息和文化氣息。有趣的是,谷禾詩中大量出現的植物和植被至少與南方詩人有顯著的不同,其詩中的抒情氣息也帶有中原內陸文化的曠遠厚重,明顯有別于一般南方詩人的浪漫靈動。這是出生地對一位詩人文化身份的確定,其影響可能有大有小,卻不是可有可無。事實上,這在谷禾的身上表現得特別明顯。谷禾這種特殊的鄉土記憶與他后來的都市體驗融合為一體,與他新世紀寫作重心的確立和主題選擇是有顯著關聯的。周莊在谷禾的詩中絕非只是故鄉的一個地名,而是谷禾創作的源頭活水,也并非一個隱喻和象征,而是在其全部創作中具有結構性意義,關聯著谷禾幾乎全部創作的隱秘驅動。另一個地名是北運河,在谷禾的寫作中也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北運河既是聯結其故鄉與都市的空間紐帶,更是精神紐帶。在谷禾的詩集《北運河書》中,周莊是原點,也是谷禾寫作的凝聚點和起爆點,代表谷禾內心世界最隱秘的寫作驅動;北運河則是延伸、拓展和深化,代表谷禾寫作的另一個重要維度。北運河的終點是北京,卻是谷禾寫作的另一個起點。對一個有創造力的詩人來說,從一個起點到另一個起點,顯然不是創作的簡單循環,而是創作的跨越。
對谷禾來說,從周莊到北運河,既是空間的跨越,也是精神的跨越,也意味著主題重造和精神重造,絕非只是創作題材的拓展。在北運河這條精神紐帶上,通州和北京凸顯出某種特殊意義,也凸顯出谷禾創作的豐富性指向。谷禾對地理空間的處理,潛隱著其創作的心理意向,從另一種意義來說,他是把地理空間處理為精神空間,進而處理為創作主題的多向度拓展。因此,谷禾的詩歌既有蔥蘢的鄉土氣息,也彌漫著都市的現代性煙霾。他似乎對鄉土根性和都市的現代性都有某種特殊判斷,在二者的對照中,他并不進行倫理道德上的偏取,也不過濾鄉村和都市在現代性情境中的生存雜質,而是試圖真實地呈現時代變化中的蕪雜圖景。自然,這符合現實主義所要求的“真實性”,也內蘊著現代主義對“現實性”的判斷。谷禾的詩歌耐讀,很大程度上來源于這二者的結合。谷禾在一個訪談中說,“用最樸素和準確的語言揭示出世界和存在的美學真相,既是我心中的好詩標準,也是我詩歌寫作的理想。”⑷由此可見,他的寫作有其獨到的用心所在。
有論者指出,“到目前,谷禾的寫作大致有兩個中心,一個是河南周口的農村,一個是大都市的北京。這兩個地點一個是他的故鄉,代表過去,另一個則是他而今工作、生活的地方,代表現在。這兩個地點如此不同,一個是前現代、農業文明占主導的鄉村社會,一個則是后現代、光怪陸離、多元雜陳的國際都市,但它們之間卻又是血脈相連、互為映照、互相依存和影響的。”⑸確實如此,谷禾的詩歌帶有如魯迅所說的“僑寓文學”的特點,是與中國現代的城市化進程聯系在一起的。一個出身鄉村的知識分子通過自身的努力,在城市取得生存的一席之地,他觀察鄉村和城市的眼光就帶著某種復雜的光譜,他的內心感受也不會拘囿于單一的鄉村或城市模塊之中。對一位小鎮詩人來說,從農村向城市的遷徙,更多的還是出自內心深處的一種文化選擇,而非出自單一的欲望化的生存意向。不過,遷徙帶來的后果也顯而易見,在地理位置上,定居北京這樣的超級都市,意味著可能享有優質的生存環境和文化資源,但在文學位置上,似乎也很難擺脫“外鄉人”和“新城市人”兩種身份的糾結,“呈現出一種對故鄉無法返回又難以離棄的精神姿態”,⑹作為一位敏銳的寫作者,必然會在他的創作中做出相應的調整和回應。一個鄉村靈魂寄居于城市文明的中心地帶,在現代性急劇嬗變的進程中,他的創作面臨自我修正和調整的壓力。這也正是谷禾的處境,他的詩歌中隱含著文化選擇的兩難處境。他用“故鄉的陌生人,異鄉的陌生人”形容這種處境的尷尬,另一方面是由這一處境所帶來的創作新變。
事實上,谷禾定居北京以后,他的創作并沒有在一個單一的平面上作慣性滑行,而是著力發掘創作的多樣可能性,把自己的創作潛能激發在一種新的文化語境中。在中國新詩史上,鄉土詩可謂蔚為大觀,但寫作的趨同性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很多詩人的鄉土詩創作缺少風格的可辨識度,很多詩讀起來似曾相識,模式化的痕跡較為明顯;或者不能擺脫局限于鄉土題材本身的狹隘性,在創作主題的開掘上缺少時代語境的有效烘托,也不能真正觸及詩人所處時代的真實狀況。對此,谷禾有相當自覺的警惕意識,他在創作談《幾句心里話》中如是說,“我的詩歌寫作從開始就是面向當代和生活無限敞開的(這也是其價值之所在),而且我一直對那種虛幻的鄉村鏡像保持著足夠的警惕。”⑺鄉土于他既是一種寫作題材,也是一種寫作路徑,他把二者統一在對現代性反思的層面上。
在某種意義上,谷禾的創作具有為生于斯長于斯的鄉土和鄉村樹碑立傳的性質,“這一寫作的選擇當然是谷禾經過深思熟慮后的個人選擇,但同時也在文學史和文化史的意義上回應著整個現代寫作的歷史傳統。”⑻確實如此,谷禾的寫作有其歷史淵源。需要注意的是,谷禾的寫作并不只是對“歷史傳統”的回應,他也不滿足于“歷史傳統”的簡單對位,不滿足于僅僅把鄉土處理為一種在現代性語境下契合傳統寫作模式的回音,他的執著在于忠實于自己當下的生命體驗,追求對“歷史傳統”某種程度上的扭轉、翻新和重造,在對鄉土認知的“敞開性”視野中注入一個“自然之子”的本性與良知,辨認所處時代的五色斑斕,從而深度觸及現代性語境下鄉土社會的蛻變,在城鄉對照的視野下呈現出掙扎于時代暗影中的眾生相。
《宋紅麗》是谷禾詩歌中產生廣泛影響的一首,此詩帶有“非虛構”的性質,形式上是一則新聞報道,卻把一個底層人物的悲劇命運呈現在一種近乎殘忍的“詩意”中。此詩并不具備一首鄉土詩的形式外殼,表面上冷靜,卻有一種源于鄉土的情感熱力。宋紅麗從河南鄉村來京務工,在都市里艱難謀生,當過洗碗工、廣告員、炊事員、票販子,在路邊賣過假煙和盜版盤,擦過皮鞋;與男友同居,多次流產后,男友人間蒸發,她堅持把孩子生下來,一個人撫養;在通州東關一帶撿垃圾為生,期間“受人蠱惑,曾偷偷到燕莎附近站馬路牙子/感染過輕度性病”;最后在外出撿垃圾時被一輛貨運列車攔腰撞飛,當場斷氣,血肉模糊,而她懷里的兒子宋小小完好無損。她短暫的一生雖也有不光彩之處,卻也不失一個鄉村人物的樸實和堅韌,在她的身上顯示出“當代女性農民工在城市生存的普遍境遇、不幸命運與求生意志”。⑼此詩具有“個人史詩”的意味,融歷史、新聞與詩歌于一體,是谷禾雜糅不同文體的一個成功嘗試。宋紅麗的悲劇或許在鄉村環境中是可以避免的,但由于城鄉流動的不對稱性,一個鄉村姑娘被拋入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中,她的孤獨無助則是一個近乎必然的結果。她的命運未免不是“被安排”的結果,這符合一個底層人物掙扎在都市中的生存邏輯,只不過在她身上表現得特別慘烈而已。
在谷禾的創作中,類似的作品還有《建筑工張文奪》《族弟》《小事件》《小敏在天上》《收廢品的小伙子騎著他的平板車邊走邊唱》《去小堡村》《雨子的死》等,詩中人物的處境都帶有被拋離生活常軌的意味。在城市化加速的過程中,鄉村的衰落卻在加深,“與上世紀20 年代局部城市化相比,90 年代以后的城市化是全覆蓋式的,與此相對位的,是基于農耕文明的‘鄉土社會’的全方位的解體: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和倫理的。”⑽《族弟》正是對鄉村這一變動狀況的真實呈現。族弟十三歲就輟學隨村里人去廣東打工,“校長委派我去家里做工作/我堂叔癆病纏身,沒好臉色給我/我進門時候,他站在院子里/我離開時候,他站在院子里/不發一言……”,結果族弟“半年后慘死于一場飛來的車禍”。“我父親”幫忙去處理后事,只帶回“一盒子的骨灰和小小的骨頭/其他什么遺物都沒有”。在都市的滾滾人流中,一個活生生的少年如此“客死異鄉”,像一粒灰塵被抹去,真是莫大的悲哀!《小事件》里在城里搞裝修的雷于挺也是死于車禍,他樸實、勤勞,也有一點兒鄉村人物小小的狡黠,生前對愛情懷著美好的向往,但在他火化時,他愛上的那個女孩卻沒有前來送別。
谷禾在敘述這些生存悲劇時,顯得冷靜而克制,詩中卻流露出一種不動聲色的悲傷,底層小人物的命運、繁華都市里的一個個小事件,在他的筆下并未“小題大做”,而是在“小”與“大”的對稱和對照中折射出鄉村人物在都市生存中的普遍境遇。谷禾的詩中有一種嚴峻的真實感,他在透視這些鄉村人物的命運時,始終懷著一種深切的眷念,與他們同悲同喜,把這些人物置于自己內心的柔暖和呵護之中。同時,在谷禾對這些鄉村人物的同情中,也包含著對鄉村倫理道德價值淪落的某種犀利審視,比如《族弟》中有意回避堂叔對族弟之死的悲傷,而突出六萬元賠償金所帶來的直接效果,就帶有反諷的意味。《喜子說》中的滅門和《木匠與斧頭》中的仇殺都非常酷烈,鄉村昔日的親情與鄉情被一種猙獰的仇恨所替代,也是鄉村倫理道德價值淪落的一個象征。另外,鄉村的愚昧依舊根深蒂固,《老夫妻》寫一對老夫妻為占據一塊好墓地,以蔭庇后人而雙雙自殺;《敖》寫鄉鄰之間的利益糾結,也是觸目驚心,讓人扼腕嘆息。
如果把鄉村的這些變化簡單地歸結為“鄉村的淪落”,則可能遮蔽農耕文明秩序瓦解的深層次原因。以這些詩作為一個觀察視角,可以透視谷禾處理鄉土題材的特殊方式,他是把鄉村與城市的遭遇處理為現代性情境中的復雜圖景,力圖呈現出“城”與“鄉”之間那種糾結、纏繞、齟齬的復雜關系。從谷禾自身的生命體驗來看,他對鄉村人物在都市生活中的疏離感感同身受,也理解有過都市生活經歷的鄉村人物再也難以回歸故鄉故園的生存境遇。他能夠客觀地對待現實中的城市與鄉村,對兩者同時進行反思,“寫出鄉村的寧靜、美好,也寫出它的凋敝、沉寂,他寫出城市的華麗、豐饒,也寫出它的迷亂、冷酷,他的書寫不是理念性的而是經驗性的,其目的是呈現出一種真實。這種真實是個人化、個體性的,同時也是歷史化和社會性的。”⑾在鄉土文化與都市文化的碰撞中,鄉村人物處于被擠壓的裂隙中,很難保持完整的鄉土根性,而都市作為一種異己的力量又使他們很難獲得有尊嚴的生存方式。在谷禾以都市為題材的創作中,又隱隱折射出一個發源于鄉土的特殊視角,他實際上始終未曾離開鄉土精神這一創作聚焦點。
谷禾的創作中似乎包含著某種意味深長的猶豫,他一面眷懷昔日鄉村的寧靜和煦和鄉村人物在都市漂泊中的命運,在創作中努力保留中國鄉土文化的根基,他的長詩《北運河》《通州紀》《周莊傳》都隱含著這種創作意圖;他一面又審視城市化進程中鄉村“常”與“變”交替下的人性現象,更進一步指涉一種廣泛的文化現象:在農耕文明逐步消解而現代文明尚未建立起來的轉型時期,如何把鄉土與鄉村安置在與現代性共存的處境中?谷禾創作中的鄉土精神混合著復雜的生命體驗,并非純然是個人化的,而是含蘊著深層的社會文化內涵,交織著社會轉型期城鄉變化所帶來的復雜體驗。
需要注意的是,盡管谷禾的創作始終保留著某種鄉土性,但同時也顯露出一種先鋒意向和強烈的探索意識,他沒有滿足于在一個穩定的創作平面上作慣性滑行,而是以堅韌的創作耐力和詩學實踐推進自我風格的持續生長。對一位成熟的詩人來說,這就是風格辨識度的疊加與內化,由此形成其具有充分辨識度的創作獨特性。對谷禾來說,他的創作風格穩中求變,鄉土精神是其創作的內在視野,也是其創作風格相對穩定的一面,卻尚不足以代表其風格辨識度的基本面。這恰恰體現在谷禾創作的求變上,其創作風格的求變似乎有一種廣袤的洶涌和斑駁,城鄉對照下的日常之景幾乎盡收眼底,在大開大合中有一種強悍的真實感,卻又如披沙揀金,用詞簡省卻富有張力。如果說他的早期風格顯得相對單純和透明,新世紀以來的創作風格則為之一變,重心轉移到凝重而蒼茫的底色上來,氣象闊大,在對日常生活的深度掘進中又現出營造詩歌結構的縝密。
谷禾似乎有兩套筆墨,既能呈現出現代性情境下城鄉各自的真實狀況,又能把兩套筆墨匯聚在一種共通性的視野下,呈現出城鄉對照與互動的復雜情景。在谷禾的美學觀念里,鄉土性并不是一個被鄉土和鄉村禁錮的概念,而是含容著豐富的時代內涵,始終是與現實主義精神聯系在一起的。他筆下的鄉土不是山水田園,不是游仙道場,更不是大隱隱于市,而是“及物”和“在場”,注重日常生活的本真呈現,“是個體化、碎片化、細節化的倒影于詩人心靈間的現實映像,是可觸摸的,有血有肉的,有痛感的,甚至鮮血淋漓的日常生活,是比現實更廣大更深刻的詩人的心靈真實。”⑿另一方面,谷禾對鄉土性的理解有一個延伸的視野,是與處理現代性情境下人的生存困境聯系在一起的,尤其是與鄉下人在都市中的精神漂泊和靈魂的“無根性”聯系在一起,從而使其創作含蘊著現代主義的先鋒意向。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的融合,是谷禾創作的一個鮮明特色。或者說,現實主義是谷禾創作的精神內核,而現代主義則覆蓋其創作的語調和氣息。把二者恰當地平衡在一首詩的整體結構中,可能正是谷禾處心積慮的藝術追求,這也正是其創作獨特性的一個重要方面。從谷禾的抒情方式來看,全然不是田園牧歌式的吟唱,而是以強大的講述能力為現實把脈,在口語與書面語的雜糅中浮現出詩與史結合的隱微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