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邊上的雪

◇ 呼巖鸞

劉國莉關(guān)于雪的詩，發(fā)表于《岷州文學(xué)》2021年冬季卷——《賜予》《雪中的鳥》《以雪為背景的誦讀》《所有的清涼只因離家最遠》。

劉國莉把一大把一大把的文字撒出去，渤海邊的天空把一大把一大把的雪花撒下來，二者天造地設(shè)地合二為一就構(gòu)成一行又一行的詩歌了。等待進入詩歌的還有魯北冀南渤海邊上的萬千事物：鳥，它的鳴聲，它的翅膀；現(xiàn)在式的冬小麥，過去式的玉米林；夜晚的燈芯草，由柴禾引發(fā)的炊煙，它們使得雪花更美麗更實在，在人間圓夢。

從詩歌創(chuàng)新的宏旨出發(fā)，他是嘔心瀝血一字一詞邁步的。劉國莉設(shè)計了一場雪中的詩歌盛宴。渤海灣，渤海灣，你的雪花從此有名了。

在已經(jīng)種上了冬小麥的土地上行走的詩人，感到天空需要雪，大地需要雪。他就向上天祈求，祈求天降雨雪。果然下雪了，雨天雪地，詩人寫了感恩辭。

上天把一場雪賜予人間/感恩的簇擁，分擔(dān)了/各自多余的光芒/盛大的天空，布滿了誠實的眼睛/黃昏來臨/我們又忽略了隱蔽的落日/我想清點我所有說過的話/像風(fēng)梳理雪地上雜亂的痕跡/那些被說出的都是雪沉淀的塵埃/一切終將散盡/我們接受了彼此的誠意/賜予。在大地上生活是值得的/任我們來揮霍/那些剩余的光芒

帶著對雪的思考，詩人看天上的雪、地下的雪，舍不得離去，從白天到落日黃昏，到雪霽星現(xiàn)。他不能把每一片雪花拈在手里，也不能給每一片雪花分配到一個語詞。雪花和思想混合在一起，一切都在紛紛揚揚。因為眼睛是誠實的，盡可能接受雪的光芒，藉以送出簇擁的感恩。人所立身的一切外在在風(fēng)中長大，彼此相愛了，直白的解讀，雪花擔(dān)心詩人能否接受？只能面向朦朧。但感恩和贊美結(jié)束之前，能夠出現(xiàn)一個大團圓的結(jié)局，人、雪花、大地、天空皆大歡喜。“在大地上生活是值得的”，詩人和雪此時正在進行著彼此的誠懇賜予，你給我的和我給你的一樣多一樣好。

在用手機進行連貫地敘事和逼真地抒情，并拍攝出視頻和照片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詩人寫詩要有一些特殊的本領(lǐng)。

《雪中的鳥》。用唯美主義孕育的一種鳥，使得雪也不得不唯美起來。這雪是雪自己要下的，不是詩人要雪下的。雪為鳥提供了飛翔棲止的園地與空間。不是詩人把鳥趕到雪中間的，是鳥自己戰(zhàn)戰(zhàn)兢兢踱到雪中間的，“ 溫柔，恬靜——/ 絕美如幻”。忍住一粘一合的銳痛，“它隱于一角，它暗藏柔韌里那股清涼是野的”。野的，蘊于雪的一切都是野的，正相契相配。

鳥的言行由鳥自己作出，不許詩人馴導(dǎo)?！八乖谘┲?，嘰嘰喳喳/每一句都是謎語”“復(fù)述生命的秘密”；果真“果實成熟進入某種隱喻”，鳥趁機躲入隱喻，面雪而站。

到這時，詩人困窘地站立雪和鳥前，不知怎樣領(lǐng)受“美和雪的命名權(quán)”。詞能綴滿鳥鳴嗎？雪花卻駕著隱喻“回到遠古/如釋重負”。

語言遇到了雪和鳥的美，變得無用起來，也叫詩人認命——“那份細雨纏綿也不了了之”。這就對了，人們可以不相信詩人的眼睛所看到的，但必須相信詩人的心靈所聽到的。詩人劉國莉在《詩經(jīng)》及其衍生里已經(jīng)走進很深，不再做小兒雪中捉麻雀的游戲，就像詩人看到雪中麻雀就憐憫眾生的饑餓。

《以雪為背景的誦讀》。我們好像聽不到他誦讀，而是看到了他誦讀。因為我們看到了“眼看得來，耳聽得進，想出的那些新舊”，看到了“鳥鳴每一聲都落入雪中”，我們“細數(shù)，拈指”后看到了“芳華與塵埃”。

我們用熟悉的音樂體驗來“看”詩人的誦讀，“看”他背景的雪。這不是“朋克”音樂，更不是搖滾音樂，這是陸游吟雪所伴奏的江南絲竹，或是辛棄疾為誦朔方之雪而拉響的胡琴，都讓雪依韻節(jié)舞動。

詩人在誦讀，我們在看。我們“放慢腳步/放慢昨日的虛構(gòu)或莊重/順從，屈服奔跑的開放與舍棄”，融入并做一片雪花。

誦讀是真實的，看到的真實卻是意象的細節(jié)與具名化。我們看到了“一方成熟的麥子”“一片玉米林”“萌芽的大片小草”。看見了看不見的“一小撮光陰相談甚歡”。這是雪花所指向的后續(xù)光陰：春天和秋天。

劉國莉以雪為背景“搭臺”的誦讀是成功的，他讓我們在“聽”中看到了——像孩子以最強生命力所祝福的幸福的麥子，幸福的植物，和幸福的人。

《所有的清涼只因離家最遠》。這不是背離形式邏輯三段缺一的偽命題，或故作玄虛的悖論。雪花吹起了集結(jié)號，前三首詩中的所有意象都應(yīng)聲來到這一首詩集結(jié)，形成雪花意象叢林。

這是劉國莉雪花詩中抒最多情的抒情，是敘事最多的敘事，是輕輕雪花之最重。此詩應(yīng)該被認為是近年來寫雪花詩的別出心裁的杰出表現(xiàn)。

人在異鄉(xiāng)，“雪從故鄉(xiāng)飄來”看望他。他以雪片作標(biāo)尺，度量了游子和故鄉(xiāng)的關(guān)系，這關(guān)系共有五種，寫成五節(jié)詩，抒寫著詩人的感受。

故鄉(xiāng)老家的雪和身在異鄉(xiāng)的故鄉(xiāng)人的關(guān)系。兩者有著相同的體溫和相同的體溫變化，共同的反應(yīng)是“所有的清涼只因離家最遠”，一語中的，體溫在長途奔跑中丟失了。

遠和近的關(guān)系。迢遙故鄉(xiāng)的雪來了，“掠過頭頂”。故鄉(xiāng)此刻近了，復(fù)活了老家最熟稔不過的舊物。人摟著剛割下來的燈芯草，“捻著心事”?；鸩顸c亮夜。老鼠從它掏空的向日葵稈子里跑出來一笑。童年來了，很近，其實人生更遠了。

新和舊的關(guān)系。雪花忽遠忽近“善變地落”。雪夜烤紅薯，蕩漾起津津有味的陳年舊事。往事忽然翻作包著家族姓氏文字的白紗巾，“從胸口漫出來，好溫暖”，是一種新鮮出爐的氣息。

明和暗的關(guān)系。“雪要落下來時/天空有明亮閃現(xiàn)，鳥鳴壓低翅膀”。人眼睛看見的雪，足夠把明亮思念的鳥鳴收攏。而在黑暗的夜晚，“田野燃燒的歌聲”，多么廣闊，“在我心里/和故鄉(xiāng)的炊煙一樣的白白地坦露”，讓雪給故鄉(xiāng)的炊煙讓出一條道。

消失和再生的關(guān)系。任何一處的雪都會消失的，雪中的人也一樣?！爱?dāng)葉子般的雪老得走不動了/老成塵土/當(dāng)身體的炊煙飄起/被大地安頓”。最后階段出現(xiàn)時，雪和雪中的人必然會宿命般地再生，“記憶像骨頭一樣持久。/夜在零星的燈光里散落為雪，像一顆種子埋在身體里/渴望千里萬里飛翔”。會這樣的，雪會再落下來，人會再走進雪中。雪和人的體溫同時變化，來一次相互交換。

這首長達六十行的詩，充滿人生哲理。劉國莉站在雪中時，正在切切實實體驗著“雪中行走，天地同根”的詩意。當(dāng)代詩人把超越古代的機鋒頓悟，跨過思維的恒定溝壑，鑲嵌巧接成為一體的境界。

走進雪的深處，就是走進詩歌的深處，而自拔為詩。劉國莉用自己語詞的語境，建構(gòu)了雪境，在雪境中鍛煉詩意。詩意的言說狀態(tài)，采用了現(xiàn)代主義寫作手法，呈現(xiàn)內(nèi)部的原始感情，零碎而又犀利，失序而又整齊，游移而又專注。在畫面和散點的快速轉(zhuǎn)動中，看出雪花和雪中人的從容不迫與有條不紊。但這種高大的境界，是以每個字每個詞妥貼契合為基礎(chǔ)的?！耙徽骋缓系匿J痛”“雪在風(fēng)中長大”“一小撮光陰，相談相歡”；“燈芯草捻著心事”；“老鼠撲哧一笑”“雪老成塵土”……奇特瑰麗的巴洛克式建筑得以站穩(wěn)，全靠這如許匠心來平衡。雪花和故鄉(xiāng)的雙聲對話復(fù)調(diào)抒情，使弱勢語言產(chǎn)生強勢力量，無一句大話咄咄逼人，證明了溫和與樸素才是語言的力量之所在。

所有的雪中的詩人們，都是站在被雪潤澤的土地上面，看著未來莊稼的生長與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