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涓榕 顧明生
(南京農業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5)
中篇小說《霍亂之亂》是作家池莉依據親身經歷創作的作品,講述了敘述者“我”及所在的防疫站經歷重重困難最終控制突發霍亂的故事,通過第一人稱視角,描述了20 世紀末一個被漠視的防疫站的光景。與《太陽出世》《不談愛情》類似,《霍亂之亂》的文風延續了池莉1990 年代后一貫的“新寫實”主義風格,即“不再局限于描寫日常生活中的消費活動與交往活動,更透過日常生活發掘人與時代的秘密,進而傳達一種全新的日常觀念與時代價值”[1]。小說著重敘寫了防疫人員、政府部門、普通百姓面對霍亂時的慌亂場景與應對舉措,并以此展現出20 世紀末中國防疫站工作人員的現實工作狀態以及種種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幽默的文風下暗藏著池莉對當時公共衛生體系建設的反諷基調。通過不同的實施路徑,反諷以其獨特的或是委婉、或是幽隱[2]的方式傳遞出作者對所述對象的嘲弄與否定。
《霍亂之亂》正是巧妙融合了三種反諷類型的典范,種種背離流行病學教育初衷的舉措、與衛生應急防控相悖的行為、青年防疫人員對本職工作的迷茫和松散狀態、霍亂發生地區的周邊環境和百姓生活狀態以及霍亂發生前、中、后三階段中防疫站的地位和作用均成為池莉施以反諷的對象。探討《霍亂之亂》中的反諷敘事,讀者既可以窺見池莉對20 世紀末公共衛生體系建設和流行病學人才培養不完善的反思,又可以與當下的現實生活產生聯系,為未來中國的公共衛生體系的建設提出建議和思考。
戲劇反諷指“觀眾或讀者與作者分享了角色所不知道的現在或未來的情況”[3],作品中的角色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任由事態發展,通過“讀者的全知全能與劇中人的無知”[4]之間的矛盾強化了文本的諷刺意味。《霍亂之亂》以倒敘的形式展開,開篇就寫到“霍亂發生的那一天沒有一點預兆”[5],使讀者先于小說中的人物了解到后文霍亂即將發生的情況,由此產生讀者與角色在備戰霍亂疫情防控上的非對稱認知,從而使種種背離流行病學教育初衷的舉措和與防疫站規范化建設相悖的行為成為作者施以反諷的對象,暗含對我國20 世紀末公共衛生事業人才梯隊斷層、知識更新滯后、基礎設施短缺的反思。
當“我”還在醫學院學習流行病學時,所用的材料是一本只有編寫說明,沒有版權頁的書,書中宣稱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各種烈性傳染病已被消滅,因此用只言片語就帶過了傳染病的防治手段,老師授課時也只是照本宣科,飽含著對我國防疫局面一片大好的自豪感。在這種環境影響下,流行病學的學生也變得“意氣風發”起來,“我們也就把書本上的這一二三號病嘩嘩地翻了過去,它們不在考試之列,我們不必重視它們”[6]。流行病學不僅要“忠實于教學大綱,也要根據形勢補充新知識”[7],但小說中的流行病學學生不僅接受著浮光掠影的書本教育,所學習的教材內容陳舊落后,不能反映當下中國傳染病的真實樣貌,而且也未能得到名師的指引點撥。學校教育背離了傳染病學教育的初衷,教學流于表面,質非文是,因此學生大多不能認清我國當時傳染病的真實現狀——防疫局面穩中向好是假,烈性傳染病突發五零四散是真,進而導致流行病學學生在真正面臨霍亂時慌亂無措、無所適從。學生在學習流行病學時的“意氣風發”與真正面對霍亂時的慌亂無措形成的巨大反差,正是作者對20 世紀末公共衛生系統教育知識更新滯后的有力一擊。
除了背離流行病學教育初衷的舉措,小說中與防疫站規范化建設相悖的行為也蘊含著強烈的戲劇反諷效果,具體通過人才梯隊建設的斷層與基礎設施配備的不足兩方面展開。防疫站的主任聞達,是馬來西亞歸國的華僑,新中國第一代科班出身的流行病學專家,而曾經風度翩翩的青年卻變成了穿著不合腳皮鞋、整日在辦公桌后填寫流行病學調查報告的老頭,“聞達騎上他那破舊的自行車,搖晃不定地穿過花壇,繞行在一群神氣活現、穿著體面的醫生之中,對比非常強烈”[8]。縱向與橫向上的對比,集中刻畫了聞達這位流行病學專家雖為理想獻身卻不受重視的落魄形象。與此同時,防疫站中的其他科員也時常消極工作,缺乏為流行病學奉獻一生的堅定信念:趙武裝畢業于衛生學校,平日無所事事,卻因為憑借著一張帥氣臉龐幫助防疫站一次性換得兩個儲槽而成為防疫站的“中堅力量”;“我”見識淺薄,年紀輕輕就已經膩味了流行病醫生的職業,一心想著轉崗卻又不知去往何處;秦靜是其中唯一一名具有探究精神的年輕人,在上學時就喜歡刨根問底,因此對眼下碌碌無為的生活心有不甘,準備改行研究病毒學。
不僅如此,防疫站的基礎設施也十分落后,不僅化驗室缺少基本的培養基和各種試劑,甚至防疫站日常工作中最基礎的敷料和棉球都難以獲得。人才梯隊的斷層與基礎設施的不足都在霍亂真正發生時暴露無遺:“我”與秦靜在接到霍亂消息時的慌亂、化驗霍亂病人樣本時培養基的短缺、實施布控時防疫資源的匱乏。霍亂成了小說人物的“盲點”,卻是讀者眼中探析作者意圖的“視點”。小說中的人物將“零傳染病”當作學習和工作的前提,“盲”在對我國公共衛生現狀的模糊認知,“盲”在對防疫知識體系的輕視,“盲”在對防疫站職責的疏忽。而現實情況卻與“零傳染病”背道而馳,突發的霍亂使防疫站人員賴以學習和工作的前提化為泡影。小說中角色的無知與讀者的全視之間產生的非對稱認知營造出強烈的戲劇反諷效果,使得讀者在自己的閱讀和理解過程中發現作者的諷刺對象,增添文章的可讀性的同時加深了讀者閱讀時的思考。
言語反諷指“說話者所暗示的意思與表面上表達的意思截然不同的陳述”[9],通過表面表達與實際意義的相悖展現作者的諷刺內涵。言語反諷存在于人物的對話和獨白之中,因此有著明確的發出者和明顯的反諷對象,也是文學作品中最常見的反諷類型。《霍亂之亂》中的言語反諷刻畫出防疫站的末流處境以及青年防疫人員對本職工作的迷茫和松散狀態,通過角色“表里不一”的悖論性表達傳遞出池莉對20 世紀末流行病學教育和防疫站工作飽受漠視的深切關注。
在小說開篇,作者就著重描寫了一個原本關涉全體市民健康福祉、卻不受重視的學科現狀,不僅其教材的知識陳舊、落后,而且授課教師對專業課程缺乏基本的科學精神。當秦靜向老師問起書中一、二、三號病的具體情況時,老師卻只回答“秦靜同學,別鉆牛角尖了。我從事流行病防治工作十五年了,走南闖北,從來沒有遇見什么鼠疫霍亂天花。要相信我們祖國的形勢一片大好”[10]。這種敷衍自傲的回答澆滅了秦靜探尋知識的熱情,讓她最終抹著眼淚跑走了。加拿大文學理論家琳達·哈琴曾表示,反諷“不只在意義之間(言內之意和言外之意)發生作用,還在人和人之間(反諷者、詮釋者、作為靶子的反諷對象)發生作用”[11]。也就是說,拆解言語反諷語段時不能只是單純從語段的對立面出發,還應該顧及產生此語段的環境意義,如發出者的態度。老師這句話看似是在用自己的經驗解答同學的問題,實際上卻透露出他既無危機意識,也無備戰準備。從老師解答問題的態度上讀者就能推測出,面對流行病學,從體制建設、師資培訓到教材編寫都籠罩著自我蒙蔽與管中窺豹的烏云。而在這種教育環境下培養出的“人才”,大多數也都與“我”一樣,缺乏鉆研問題的決心,難以承受枯燥現實所帶來的壓力。
當“我”和秦靜走出校園來到崗位上時,等待他們的也不是用專業知識大展拳腳的舞臺,而是日復一日重復性的日常工作,毫無創新的治療方法消磨了大多數學生的意志,讓他們變得懈怠和懶散。同時,在這些枯燥乏味的日常工作中還夾雜著供應室的冷眼。當其他科室的醫護人員去供應室取每日衛生必需品時,都會受到供應室態度良好的對待,甚至因為一些“私人方便”而得到額外的巴結討好。而當主角變成防疫站的科員時,供應室的態度則會發生極大的轉變:“你們又不是臨床,老是來換儲槽做什么?大概以為敷料和棉球是洗碗洗臉用的吧?沒有儲槽了,兩個小時以后來看看。”[12]供應室不僅不提供防疫的日常必需品,甚至質疑防疫站人員的專業性和科室存在的必要性。在頻繁地被忽略和輕蔑后,青年人才對于自己的本職工作也產生了懷疑,工作積極性不高。在面對主任聞達苦口婆心的教育時,“我”只是漫不經心地回答道:“您說得對,說得真好,我們深受教育。”[13]“我”表面上附和了聞達的勉勵和鞭策,實際上是對這位學識豐富的流行病學專家所堅持的工作理念嗤之以鼻。教師的敷衍、教材的落后和同行的不解,這些由上而下的輕視和冷眼使得流行病學人才流失、員工懶散,最終導致了“霍亂之亂”。
情景反諷重在展現情節令人驚訝且不可避免的脆弱性,趙毅衡稱之為“意圖和結果之間出現反差”[14]。在情景反諷中,情節以其自身的自反性,即通過展現與常規模式下情節發展的差異,為小說發展賦予反諷的效果。《霍亂之亂》中的情景反諷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對霍亂發生地區周邊環境和百姓生活的呈現,二是對防疫站霍亂發生前后地位變化的描寫,既表達了池莉對20 世紀末中國防疫知識普及度和非規劃住宅區衛生狀況的擔憂,又展現了其對20 世紀末防疫部門所受不公待遇亟待改變的呼吁。
霍亂是由霍亂弧菌引起的急性傳染病。不干凈的水源、生海鮮,以及部分谷物都可能是霍亂弧菌的傳染源頭。小說中的霍亂就發生在一個衛生條件極差、滿是“半邊戶”的城鄉交界處,在這里生活的都是一方為農村居民、一方為城鎮居民的家庭。“水面上浮著骯臟的泡沫拖鞋和家禽的內臟。此刻正是晚飯時間,大多數的屋頂都冒著炊煙,臭水塘邊有婦女在洗菜,光屁股的小孩子和雞鴨豬狗在外面玩耍。”[15]骯臟的水塘作為當地洗衣、做飯的唯一水源,也是細菌病毒繁殖的溫床,由于臭塘村不是政府規劃的住宅用地,這些“半邊戶”便如臭塘村一樣,隱藏在城市的陰影之下。當防疫站到當地指導抗疫時,也并沒有像想象中一樣得到村民的理解,“村里的女人尖叫起來,拉著孩子到處躲藏。男人們拿起了木棒、鐵錘、扳手、起子等工具,在村口堵住了廠長和聞達”[16]。防疫知識的匱乏和“半邊戶”內心的惶恐使得村民對隔離極為抵觸,對“消毒”“傳染病”的概念的一無所知,嚴重妨礙了區域霍亂防控的進行。眼看著隔離的最佳時機就要過去,而村民依舊拒不配合。無計可施之時,聞達只能“以身試法”,將消毒液噴灑在自己身上,才打消了民眾的懷疑之心。但是諸如此類的荒唐之事并沒有就此停止,防疫站進入村莊進行檢查走訪時同樣也受到了阻礙。“當我的口罩在拉拉扯扯中不幸被弄掉之后,婦女就與我嬉皮笑臉起來,說:‘是一個小醫生呀,我有四川泡菜吃不吃?我沒有病,就不要給我打針了吧。’”[17]面對防疫站的工作,淳樸但缺乏防疫知識的臭塘村村民態度隨意、消極配合甚至想蒙混過關。然而,正是這些對波折的情境反諷的刻畫也讓小說真正的反諷目標逐漸顯現:落后的社會治理和匱乏的防疫知識。若是按照讀者的常規閱讀思路,出現在這樣一個城鄉交界處的霍亂也許會因為無處可尋的源頭而引發后續更大的疫情暴發,與此同時,疾控治療、調查走訪也會使當地居民人心惶惶,甚至會伴隨著犧牲、死亡等一系列負面劇情的展開。但是正是工人肖志平因腹痛去醫院就醫,才讓整個村落免于霍亂的蔓延;正是臭塘村荒涼的地理位置,才使霍亂免于在社會上暴發;正是村落中民眾的無知與放松,才使得整個封鎖治療的過程不至于人心惶惶。種種出乎意料的情節增添了小說的批判力度,一種在讀者心里蔓延的僥幸實際上也捶打出對社會治理、防疫普及的反思。
另一個典型的情景反諷體現在霍亂前后防疫站所受的不同待遇。在霍亂剛剛暴發時,全院上下都慌作一團。“五層樓的防疫站驀然間燈火通明。各個科室的人馬全都連夜冒雨趕到了站里,大家對霍亂除了懷著恐怖感之外,其他一無所知。”[18]這與平日里防疫站人丁寥落的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前受盡其他科室冷眼的防疫站搖身一變成了炙手可熱的重點科室,而原本連自己手下科員都嫌棄他的主任聞達也恍如一根定海神針,瞬間就收獲了所有人的尊敬和仰慕。不僅防疫站的人員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連防疫站的物資配備也“鳥槍換炮”,大大小小的物資清單寫滿了三張紙,食堂與供應室也以防疫站的要求為重。這種突然的轉變讓秦靜感到害怕,“我們這不是胡鬧嗎?聞主任怎么敢向站里開這么大的口?”[19]作者通過小說中的人物之口道出了霍亂為防疫站帶來的“意外之喜”,這種意外背后隱藏的則是長久的忽略和漠視,但卻依舊是流行病學人才長久灰暗工作生活下的唯一一絲明亮。
然而這絲明亮并沒有存在太久,倪愛珍曾表示,“如果作者將事態意外轉折的原因設計成為人為因素,那么情景反諷就能增強批判的力度”[20]。在小說的結尾,當防疫站攻堅克難終于控制住疫情,期待著能收獲輝煌和重視時,事實卻與他們的期盼大大相反。“因為我們國家說是已經消滅了霍亂,所以這一次我們的行動嚴格保密。”[21]上級的肯定、同事的簇擁和對防疫站的重視全都如曇花一現,僅僅一句“嚴格保密”,就將防疫站的抗疫成果全部抹去,所剩的只有好大喜功的猜疑和財產歸屬的糾紛,而無人關心當地居民防疫知識的普及和防疫站獲得重視的美好愿景。小說中的這一情節反轉是對20 世紀末中國公共衛生體系建設的深刻反思,意圖與結果的巨大反差,也成為作者促動當時政府重視防疫知識普及、防疫系統建設和防控舉措實施的重要手段。
《霍亂之亂》延續池莉一貫的新寫實主義文風,以辛辣的文筆敘寫普通人在面對霍亂時的真實面貌,以獨特的眼光直面當前社會中亟待挖掘、解決的種種問題。但同時,她也將自己對于生活的熱愛傾注在角色建構之中,使整篇小說蕩漾著能被讀者所體察的熱鬧與生機。盡管《霍亂之亂》的整體基調是反諷的,但是卻因那些蓬勃且瑣碎的日常生活與人物情感而顯得并不十分沉重。池莉通過描寫整個科室在面對疫情時重獲新生般的積極性、同事間的插科打諢以及霍亂暴發時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誕場景營造出一種幽默滑稽的效果,但其意義遠不止于此,在幽默的表象下暗含著作者對20 世紀末中國公共衛生體系建設、人才梯隊培養、基礎設施保障和社會治理的思考。到了21世紀,我國的公共醫療體系建設快速發展,在政策法規、資源投入和人才培養方面均取得長足進步,《霍亂之亂》中池莉呼吁的防疫知識普及和防疫體系建設等問題都有了積極改善,在面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時也有了沉著應對的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