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是春閨夢里人

舒銀霞

東漢的班超無疑是員猛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說的就是他夜襲匈奴的故事。他投筆從戎，建功西域，官至西域都護，封定遠侯。“萬里覓封侯”的典故由此而來，后世常用以表達報效國家、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

陸游就曾以一首《訴衷情·當年萬里覓封侯》向班超致敬，字字泣血地寫出了自己壯志未酬、報國無門的悲憤。其實在陸游之前，特別是國力強盛的唐代前期，“覓封侯”是件挺流行的事情。當時很多人的理想，是“功名只向馬上取”，愿從軍遠征，盼立功封侯。

然而，相比志在四方的好男兒，相比他們的鐵骨錚錚，女人們在這件事情上更多的是扮演柔弱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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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塞詩人王昌齡懂得藝術源于生活，親自去到西北邊陲體驗生活，據所見所感，寫出大量邊塞題材的作品。最有名的是《從軍行七首》，其中的名句“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讓人仿佛能望見金甲將士的威武與決絕。而在這個有著大片既視感的畫面背后，又隱藏著無數纖細情思。將士們對心上人的思念，王昌齡感同身受，并由此想到那些盼歸女人的愁與怨，提筆寫下一首《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閨中少婦不知愁”，一個剛結婚不久的女子，還不知道愁為何物。“春日凝妝上翠樓”，她打扮得非常漂亮，走上家中的翠樓。“凝妝”就是指女子精心打扮自己。“翠樓”，青色或綠色的小樓，古代顯貴之家的樓多用青色來裝飾。青綠色，帶給人生機勃勃的感覺。我們想象一下：春光爛漫時，一個打扮得非常漂亮的女子，登上翠樓，欣賞春色。“忽見陌頭楊柳色”，她向外眺望，忽然看到了田野邊綠綠的楊柳色。柳色觸動了她的心，有心緒剎那間被勾起。

這種心緒到底是什么呢？詩歌的最后一句揭開了謎底——“悔教夫婿覓封侯”。“夫婿”就是丈夫，“悔教”，后悔讓丈夫去。也許當初丈夫是有些猶豫的，但她說，好男兒志在四方，你看隔壁張三封侯了，李四也封侯了，你快去啊！丈夫盡管百般不舍，但還是聽了妻子的話。作為妻子的她雖已為人婦，心里卻依然住著一個天真浪漫的少女。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失去的是什么。在大好春光里，她鄭重地打扮好自己，欣賞春天，享受人生。可是忽然看到柳樹，閨怨頓生。也許當年就是在那柳樹下離別的。一切不可留，春天很快就會過去，自己的青春也會被時光蠶食，打扮得這么漂亮又如何呢？

她大概懂了：自他“覓封侯”，此后余生，別離是常態，相聚是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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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獨有偶，關于女子對離家“覓封侯”的心上人的思念，李賀也寫過一首《休洗紅》：

休洗紅，洗多紅色淺。

卿卿騁少年，昨日殷橋見。

封侯早歸來，莫作弦上箭。

我們先看后四句。“卿卿騁少年”“卿卿”，男女之間的愛稱，這里用女子的口吻稱呼其所愛戀的男子。“騁”，可以理解為馳騁；“騁少年”，少年馳騁啊，去謀取功名吧。“昨日殷橋見”，昨天我們在殷橋相見。昨日的相見是送別，而離別意味著思念的開始。“封侯早歸來”，等到封侯，你一定要早早歸來。“莫作弦上箭”，你不要像那離弦之箭，一去不復返。女子把心上人比作“弦上箭”，新穎又貼切。

從這四句我們就能看出整首詩寫的是什么了，是一個女人對去實現“封侯”理想的心上人的殷殷叮囑。既然已經把意思表達清楚，為什么還要寫前兩句？

“休洗紅”是樂府古題，樂府古辭有《休洗紅二首》。李賀從音調和字句上模仿了古樂府。“休洗紅，洗多紅色淺”，不要洗紅色的衣服，一洗再洗，紅色會變淺。“昨日殷橋見”中的“殷橋”，就是因人們洗紅而變成了紅色。對“洗多紅色淺”的理解可以是多重的——女子的青春經不起歲月的淘洗，紅顏易老；世事多變，少年也易老。時間無情，我們終將老去。在你離開后，我能做的事情就是等你、想你。這兩句沿用了《詩經》的比興手法，增強了文學意境和審美情調，并與后文的“殷橋見”暗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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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如何“覓封侯”？通常來講就兩條路 ：文，通過科舉考試入朝為官；武，通過建立軍功。但是，正如王勃在《滕王閣序》中所寫，“馮唐易老，李廣難封”，要像班超一樣萬里覓封侯談何容易？建軍功以求封侯這條路并不平坦，是“一將功成萬骨枯”，是“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戰爭，永遠是殘酷的。

晚唐詩人陳陶寫有《隴西行四首》，其二特別有名：

誓掃匈奴不顧身，

五千貂錦喪胡塵。

可憐無定河邊骨，

猶是春閨夢里人。

“誓掃匈奴不顧身”，誓死掃除匈奴奮不顧身。匈奴，本是生活在我國北部的游牧民族，從戰國到秦漢至魏晉，和中原王朝的戰爭幾乎沒有中斷過。消滅匈奴，在西漢時期甚至可以說是邊疆戰士的最高理想。名將霍去病的一句“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讓無數勇士熱血沸騰。“五千貂錦喪胡塵”，貂錦，即貂裘錦衣，漢朝時的羽林軍都穿這種衣服。羽林軍是皇帝的侍衛禁軍，是精兵強將，這里的貂錦借指裝備精良的精銳將士。喪胡塵，與胡人作戰喪生。這首詩的前兩句以漢代唐，寫的是在一次邊境戰爭中，唐軍五千精銳喪于胡人之手。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讀來讓人心碎。無定河在今天的陜西省，穿越了沙漠、草地、戈壁，因河流經常改道，行蹤不定，流量不定，深淺不定，清濁不定，而被稱為無定河。這兩句并沒有直接寫戰爭的慘烈，也沒有寫失去親人后的傷心。無定河邊累累的白骨，依然還是妻子們的夢中人。她們并不知道自己日夜牽掛的人已經離開，依然盼著未來的相聚。

不論是故事還是現實，卷入戰爭的，不單單是橫刀立馬的男兒，還有無數閨中人。這些女子，等了一年又一年，青絲成白雪。她們站在故鄉一隅，立于光陰深處，望眼欲穿，望盡天涯路，心下有個聲音輕輕喚：春色年年老，良人歸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