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發言人是如何“煉”成的

☉傅 瑩

傅 瑩

尋覓公眾心中的問號

初做發言人，我最強烈的感受是被問題的海洋淹沒了，最大的挑戰是如何盡快找到方向，如何在發布會有限的一個多小時里，傳遞出公眾期待的重要信息，回答人們心中疑問最多、最重要的問題。

我背后有個專業團隊，我們會將媒體提出的問題拼成一幅“矩陣圖”，縱向是各家媒體，橫向是他們提出的問題，二者結合處用黑色塊標注，按圖索驥，基本可排出一個社會關注的熱點問題“排行榜”。

在此基礎上，我和團隊會綜合考慮這些問題與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工作的相關性，最終選出大約70 個重點問題，作為準備新聞發布會的基礎。

為什么是70 個，而不是更多或者更少？算是經驗之談吧。

不是更多，是因為無法更多，我們不能漫無邊際地準備，需要聚焦最重要的問題，將之搞清楚弄明白。70 個問題實際上是70 個話題，比如霧霾、反腐、“十三五”規劃、“朝核”等，是從大量問題中“濃縮”而來的，基本能覆蓋媒體和公眾關注的范圍。雖然記者對每個話題都有可能從不同角度提出完全不同的問題，但我只需做好對話題的準備，然后依靠技巧回應關于這個話題的各種提問。

不能更少，是因為再少恐怕就覆蓋不住公眾關注的范圍了。

發布會是“聽”的藝術

新聞發布會的受眾是多元化的，有公務員、家庭主婦、退休干部、工人、出租車司機，還會有學者、專家、企業家、學生等。我們希望自己所傳遞的聲音能讓在場的記者聽進去，更希望坐在電視機前或收聽廣播的老百姓聽得懂、喜歡聽、記得住。

第一個門檻是“聽得懂”。這看似簡單，實則不易。針對社會熱點和重點問題，我們可從相關部門獲得大量相應的資料，但這些都是通常的公文，我們需要把書面公文體轉換成通俗易懂的發布會答問要點。

首先是講話要短。在發布會上回答一個問題，控制在3 分鐘內較恰當，其間，大約一分鐘轉換一個論點效果更好，時間再長或內容再多，就抓不住人的注意力了。據此，團隊構建答問要點時，一個問題不能超過300 字，分成三段式，在此范圍內打磨表述方式。

根據我在發布會上實際應用的情況，如果準備的要點對題，我可在要點基礎上現場發揮，一般講600 字左右，控制在4 分鐘內。如果準備的要點與問題不是特別“對口”，就需要講更多的話來做鋪墊，也就只能部分地使用準備好的要點。

這就對答問要點的打磨提出了極高要求。語言的魔力就在于，只要用心琢磨，哪怕一個字或詞的變化，其感染力的程度都會不同。

第二個門檻是“喜歡聽”。如果說讓人聽得懂是“技術”，那么，讓人喜歡聽就是“藝術”了。我的體會是，人們最喜歡聽真誠的話。真誠無法觸摸卻能通達人心。

媒體記者有疑問，說明公眾對其關切，這往往可能關乎大眾的切身利益，比如房地產稅、《證券法》；也可能是切身之感，比如食品安全和霧霾，等等。發言人需要人同此心，才能與大家心同此理。讓人喜歡聽，還可有一些幽默。發言人難免對記者會環境中的不可知因素有恐懼感，而改變氣氛最好的辦法是幽默。

第三個門檻是讓人“記得住”。這就必須語言簡潔且有重點。要有幾個關鍵句，讓人印象深刻。我和團隊討論每個答問時，首先商量這個問題是什么，再商量說什么，傳遞的核心要點是什么。

訓練，再訓練

新聞發布會總有可預見和不可預見的成分，好的新聞發布會引人入勝之處，恰在于其可預見性和不可預見性的交錯。預先做盡可能全面的準備，有利于增加可預見部分；認真學習和積累則可以為應對不可預見的部分奠定基礎。

對我而言，將重點問題的答問要點建構好，只完成了發布會準備工作的一半。若想增加可預見性，應對好不可預見性，最大限度地提升臨場應變能力，我需要做到：一是牢記答問要點，二是據此訓練應對各類問題的能力。這是發布會準備的下半場，于我而言也是最艱苦的階段。

訓練的第一步是牢記答問要點，要對其中的核心內容爛熟于心。目的是面對這類提問時，我能較順暢、清楚和口語化地表達出來。

熟悉答問要點的過程很痛苦、很熬人，需反復強化記憶。法律問題最講究邏輯嚴謹、表達清晰、意思準確，“權利”與“權力”有不同，“監察”同“檢察”不一樣，“期限”和“期間”要區分，如此種種，不一而足，不能混淆。

只有大量密集學習和反復練習。我把一天分為上午、下午和晚上三個時段，每個時段的開始都要強化前一次訓練的答問提綱，再記新的答問提綱。我讓助手把答問提綱一段一段地錄在手機里，在午飯后散步時聽，然后復述。針對出錯率高的詞語和表述，下班后，我會找個人少的公園，在一個角落對著一棵樹重復多遍，希望訓練出口腔肌肉的記憶慣性，避免在這些詞語上卡殼。團隊成員跟我開玩笑：記得每次換棵樹，別讓那棵樹厭煩得枯萎掉。

背誦記憶，也是檢驗和進一步打磨答問要點和表述的過程。這段時間，家人是最好的聽眾和老師，他們聽我講，提醒我哪些地方太啰唆，哪些地方表述不清楚，哪些內容“眾所周知”，可不用講。

訓練的第二步是演練。新聞發布會上，發言人需在很多無法預見的條件下掌控會議進程，充分利用記者提問的每個機會，傳遞大會的信息。要在高強度壓力下快速思考，組織好每句話，考慮到說出去的話的影響和效果，這種能力需通過演練來培養和提高。

我需要通過訓練來培養一種能力，即無論記者從哪種角度提問，我都能把準備好的內容與記者提出的問題盡可能自然、合理地連接上，準確傳遞我想表達的核心信息。

怎樣訓練？由團隊成員圍繞重點問題對我進行交叉提問。一般有兩三名助手參加，他們記下我的口誤或遺漏，逐一指正。一次又一次的演練使我的表達越來越順暢，也更加自信，自由發揮的空間也越來越大，時常出現靈光一閃的想法，成為將來可使用的亮點。

第三步是模擬演練。團隊會布置一個模擬新聞發布會的場景，有人扮演主持人，有人當記者提問，還有人負責計時和記錯，嚴格按正式程序和方式進行。模擬演練可以幫助我適應充滿緊張感的氣氛，減少面對鏡頭時的不自然感，提前釋放因緊張而導致的壓力情緒。

我與團隊一起觀看錄像，查找存在的問題。表達是綜合性結果，不僅關乎說什么，還在于用什么方式、神態、口吻來說，甚至肢體語言都構成表達的一部分。

最后一件需要記住的重要事情就是：微笑。現場直播的形式和不可預見性所帶來的壓力是實實在在的，我常常會忘記微笑。助手們在演練時就常提醒我：要微笑，不要板著臉。在現場，他們也會用各種方式提示我。說到底，微笑是一種態度，這不僅是新聞發言人對公眾的態度，我想，也是中國對世界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