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張宏羽
網絡技術重塑了現代生活,并在現實社會之外構建了一個虛擬網絡空間。然而,網絡并非“真空”——當各種現實社會問題和現實矛盾進入網絡空間后,網絡暴力便會滋生、泛化、蔓延,最終造成“按鍵傷人”。網絡暴力雖然不同于現實生活中拳腳相加、血肉相搏的暴力行為,但其危害不容小覷。施暴的過程完全公開,并有大規模傳播的可能,這不僅會導致他人“社會性死亡”,甚至可能造成不可逆的傷害。
在網絡暴力形成過程中,參與者往往會對當事人進行“道德審判”。有研究者認為,“道德審判”的動機是善意的,即按照一定的社會道德標準對人或事進行評價,引發輿論對當事方的譴責,從而終止不道德行為或杜絕類似行為的發生。不過,“道德審判”容易走向網絡暴力這一極端,演化為多數人的私刑。也有研究者認為,施暴者經常用更高的道德標準來“審判、懲罰”那些和自己處事方式與價值觀念不同的人,而他們自己并不受這個道德標準的約束。施暴者往往認為自己就是“正義的化身”,將“道德”作為武器,不斷超越行為邊界。
網絡暴力的發生,與“網絡群氓”聚集下的負向情緒感染不無關系。相互匿名的網民類似于在街上漫無目的游蕩者,受到某個熱點事件的刺激就會聚集起來,成為失去理智的“群氓”。群體情緒經常表現為認知扭曲下的憤怒,群體的聚集使得憤怒情緒相互感染,并被逐漸放大和升級,且具有多變性與攻擊性。
記者注意到,網絡暴力往往與“沉默的螺旋”相伴相生。“沉默的螺旋”理論由德國學者諾伊曼提出,即大多數人都力圖避免由于單獨持有某些態度和信念造成的孤立,便對其周圍的環境進行觀察,相應地改變自己的態度。隨著表達支配意見和不表達異常意見的個人數量的增加,一方表述而另一方沉默的傾向便開始了一個螺旋過程,并不斷把一種意見確立為主要的“支配意見”。在網絡傳播的過程中,當極端的群體情緒興起,處于“支配意見”的人越來越多,網絡暴力的聲勢便愈發壯大。如果有人發表了與“支配意見”不同的言論,可能會遭到其他人的攻擊謾罵。在這種情況下,一些網民會選擇從眾,以避免因群體壓力帶來的恐懼感。
許多網絡暴力事件是由參與者的錯誤認知或偏見所引發的。每個參與者都有著自己的刻板印象和情感好惡,對某一事件的判斷往往會被先入為主的觀念驅使,并選擇更合自己心意的信息來驗證觀點。此外,網絡信息的簡化、碎片化,可能使得事實被標簽化,從而加劇錯誤認知或偏見。如在“粉發女學生輕生事件”中,粉色頭發被認為是“非常規”的,女孩因此被貼上了叛逆者、不良女的標簽。
“流量至上”的思維為網絡暴力的蔓延推波助瀾。有的平臺熱衷于推送刺激性、情緒性、煽動性的內容;有的“大V”和自媒體運營者更易受經濟利益驅使,借機造謠傳謠,惡意營銷炒作……將最初平和的討論,引向無盡的謾罵。
網絡環境的開放性、虛擬性、匿名性等特征,不僅在操作層面降低了網絡暴力的實施成本,更使得個體隱藏于群體中,助長了施暴者的囂張氣焰。同時,網絡沖突的非面對面特點,令施暴者無法體會到現實情境中的緊張和恐懼,便更加肆無忌憚。
我們還應看到,在技術層面,目前司法實踐中對網絡暴力的認定尚有諸多困難。除此之外,取證、訴訟等較高的維權成本,讓一些受害者望而卻步,進而選擇忍氣吞聲。種種現狀,讓施暴者內心的“惡”被進一步激發。
網絡暴力愈演愈烈,戾氣橫生。上海政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梁春程向記者介紹,根據對近幾年來網絡暴力典型事件的梳理,常見的網絡暴力有以下幾種類型:
“人肉搜索”,即惡意收集、公開他人個人信息、隱私等,包括但不限于個人肖像、聯系方式、住址、單位等信息。根據我國《刑法》及相關司法解釋、指導意見的規定,組織“人肉搜索”,違法收集并向不特定多數人發布公民個人信息,情節嚴重的,或將以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定罪處罰;同時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定定罪處罰。

治理網絡暴力,是順應民意、順應時代之舉
網絡人身攻擊,即通過互聯網發布針對他人的貶低性言論,侮辱、謾罵他人,導致對方社會評價降低。以暴力或者其他方法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實誹謗他人,情節嚴重的,應當承擔刑事責任。相關指導意見中規定了構成侮辱罪及誹謗罪的相應行為。
網絡造謠、傳謠,即通過文字、圖片或嫁接視頻等形式,散布與他人相關的虛假事實,詆毀他人,使其名譽受損或社會評價降低。網絡謠言通常是引發網絡人身攻擊的導火線,網絡暴力通常離不開網絡謠言的鋪墊和造勢。相關司法解釋對于利用信息網絡“捏造事實誹謗他人”的行為及入罪標準作了明確界定。對于傳播虛假信息,利用互聯網辱罵、恐嚇他人,起哄鬧事,索要財物等危害公共秩序的行為,如符合尋釁滋事、敲詐勒索、非法經營等犯罪的構成要件的,應當以相關罪名追究刑事責任。
上述三類網絡暴力在我國還可能面臨民事、行政法律風險。民事責任層面,網絡暴力所指向的是受害者的名譽權、榮譽權、隱私權以及個人信息權,相關案件中一般施暴者眾多,屬于典型的共同加害行為,應當承擔連帶責任。行政責任層面,對于網絡平臺、運營商而言,《網絡安全法》《個人信息保護法》等規定了相關責任;對網絡用戶而言,根據《治安管理處罰法》,擾亂公共秩序,妨害公共安全,侵犯人身權利、財產權利,妨害社會管理,具有社會危害性的行為,尚不夠刑事處罰的,由公安機關給予治安管理處罰。若侵犯人身權利且妨害網絡管理秩序,或將面臨公安機關的治安處罰。
值得警惕的是,網絡暴力正被作為制造網絡輿情、操控誤導民意、謀求不正當利益的工具,呈現出利益驅動化、組織產業化、專業分工化、群體對立化等惡性發展態勢,逐漸形成網絡暴力“黑灰產業鏈”。
網絡暴力不僅對個體造成負面影響,更對社會道德、社會秩序帶來了諸多挑戰。
網絡暴力對受害者造成極大的心理困擾,可能成為其一生揮之不去的陰影,甚至造成更加嚴重的后果。全國人大代表魯曼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總結了網絡暴力受害者所受影響的類型,主要包括:痛苦、恐懼、情緒波動;敏感、易怒,無法正常處理社交關系;社交隔離、自我否定;墮落,主動放棄學業、事業;藥物濫用;自毀自傷甚至輕生。此外,有的行為還可能異化成現實情境中的威脅,比如跟蹤、上門騷擾、人身傷害等。
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院長、教授劉艷紅在一篇文章中指出,網絡暴力的危害后果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第一,網絡暴力造成的危害后果具有系統性。網絡暴力對個人權利和社會公共秩序都具有侵害性。在個人權利層面,網絡暴力既損害被害人的身心健康,也會因網絡信息泄露而危及個人財產安全;在社會與國家層面,網絡暴力既荼毒互聯網健康生態,也影響一國的國際形象。第二,網絡暴力的危害具有持續性。網絡暴力能夠持續較長時間且會不斷重復,尤其是針對一些公眾人物,持續時間能夠達到數月乃至數年,這將給被害人的情感與心理造成巨大傷害。第三,網絡暴力造成的危害具有不可逆性。網絡暴力因其數字屬性而具有內容留痕性,施暴者利用網絡不斷擴大信息傳播的受眾面,并留下永久性的數字內容,使被害人所受的摧殘無法得到徹底治愈。
法律是網絡暴力治理的最后屏障,也是最有力的武器。此前,德陽女醫生遭“人肉”自殺案、杭州女子取快遞被造謠案等多起惡性事件中被告人均受到了法律的審判。面對網絡暴力,應一查到底、依法懲處,對施暴者進行有力震懾。
同時,如果遭遇網絡暴力,不僅需要防守,更要主動出擊,拿起法律的武器進行維權。梁春程提醒,可以通過保存網頁信息、截圖相關言論,運用電子存證工具或公證等多種方式,固定現有證據。視具體行為和損害結果,若構成侮辱、誹謗罪的,可以向有管轄權的法院提起刑事自訴。根據相關指導意見,人民法院對于被害人就網絡侮辱、誹謗提起自訴的案件,人民法院經審查認為被害人提供證據確有困難的,可以要求公安機關提供協助。
上海市海華永泰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孫宇昊建議,要保持冷靜和良好心態,及時關閉社交賬號的評論、私信功能,刪除與個人信息相關的動態,避免信息被復制轉發、惡意拼接。
各大平臺都設有舉報入口,針對名譽權、肖像權、隱私權等侵權行為可依法投訴舉報;還可以將相關信息提交至中央網信辦(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違法和不良信息舉報中心。
視情況向公安機關反映,記錄被侵權的過程和侵權內容。在保留初步證據后,通過平臺的投訴機制向平臺發出有效通知或函件,要求平臺對相關文章、評論、視頻等進行刪除等必要措施,懲處、封禁相關用戶賬號。
對于嚴重侵害名譽權、隱私權等人格權的,可將施暴者列為被告訴至法院,將未盡審核義務的平臺方列為共同被告。訴訟請求包括停止侵權、賠禮道歉、消除影響、恢復名譽等,在維權過程中所產生的合理維權支出也可要求由被告承擔。因網絡暴力導致精神受到嚴重傷害的,可主張精神損害撫慰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