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刑宋慈：中華法系法醫學的集大成者

文/宋偉哲

在法律世界里，法醫學是一門必不可少的學科。一個案件是否能得到正義的審判，關鍵往往就在法醫鑒定環節。中華法系源遠流長，早在先秦時期，中國的法醫學就已十分發達。南宋時期，法醫專家宋慈撰寫《洗冤集錄》，將中華法系法醫學推向巔峰。十多年前電視劇《大宋提刑官》的熱播，更是讓宋慈成為家喻戶曉的斷案高手。不過，撥開文學演繹的重重迷霧，歷史上真實的宋慈和觀眾心中的影視形象仍有不小的出入。他沒有那么“神奇”，卻也足夠偉大，特別是他深邃的法律思想閃爍著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智慧光芒。

師承朱門

在影視文學作品的渲染下，今天的讀者對宋慈這個名字并不陌生。可是在真實的歷史上，有關宋慈的記載非常稀少。在二十四史中，《宋史》篇幅最多，記事最為詳細。依官職來看，宋慈曾擔任省級高官，官聲極佳，又有巨著《洗冤集錄》傳世，無論如何在正史中應有一席之地。然而非常遺憾的是，翻遍《宋史》及其他重要史書，均難覓宋慈的蹤影事跡。清人修《四庫全書》，對歷代典籍進行了系統整理，在《洗冤集錄》書目下，也只是留下了宋慈“始末未詳”四個字的尷尬記載。造成這一現象大約有兩重原因，一方面元朝修撰《宋史》時已是元末亂世，成書倉促，質量粗糙。正因為如此，導致南宋史料大量短缺，形成《宋史》北宋詳南宋略的缺憾。另一方面，在傳統社會，統治階層和知識分子對以驗尸、解剖等為主要工作的法醫職業較為輕視，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時人對宋慈的重視程度。

幸運的是，南宋著名文學家劉克莊曾是宋慈的生前摯友。宋慈去世十年之后，其子來見劉克莊，請他為自己的父親題寫墓志銘。劉克莊欣然答應，提筆寫下了洋洋數千字的《宋經略墓志銘》，并將它收錄在了自己的文集《后村先生大全集》中。時至今日，這篇墓志銘仍然是后人了解宋慈生平最為詳細可靠的史料。宋慈字惠父，福建建陽人。宋慈的先祖是唐文貞公，祖籍河北邢臺。四世以后，宋氏后人南遷至浙江睦州。又過了三世，后人世卿擔任福建建陽縣丞，并在任內去世。此后，宋氏這一支便留在了建陽定居。宋慈的父親名叫宋鞏，曾擔任廣州節度推官，主管司法刑獄。宋慈自幼聰慧好學，師從南宋大儒朱熹的弟子吳雉，時常與當時的名士楊方、黃干、李方子、蔡淵、蔡沉等人談學論道，打下了良好的理學基礎。

因為學業優異，宋慈得以進入南宋太學深造，在這里他遇到了人生中的另一位重要恩師——朱熹的再傳弟子真德秀。眾所周知，朱熹是南宋以后在中國思想界影響最大的理學大師。但少為人知的是，如果沒有真德秀后來的極力推廣，朱子在后世的影響力恐怕要減少許多。朱熹晚年，被卷入“慶元黨禁”冤獄，不但遭到貶斥迫害，郁郁而終，其學問也被視為“偽學”。后來，正是在真德秀等人的不懈努力下，朝廷為朱熹等人平反，并將朱子之說立為官學。真德秀一生都在積極宣揚朱子學說，同樣師承朱門的宋慈進入太學后，很快便受到真德秀的重視。真德秀不但稱贊宋慈的文章“有源流、出肺腑”，還將他收入師門，親自教誨。

文武雙全

嘉定十年（1217）三十出頭的宋慈高中進士，被授予鄞縣尉之職。就在此時，宋慈的父親不幸去世，宋慈回鄉丁憂。數年之后，宋慈再度出仕，擔任江西信豐縣主簿。恐怕連他本人也未想到，一介文人的他初入官場，便走向了沙場，開啟了一段難忘精彩的軍旅歲月。當時，南安軍三峒發生嚴重叛亂，“毀兩縣二寨，環雄、贛、南安三郡數百里皆為盜區”。提刑葉宰鑒于此前詔安失敗的教訓，決心武力進剿，請求宋慈幫助。副都統陳世雄手握重兵，卻按兵不動。宋慈冷靜地分析了戰場形勢，認為叛亂是由于饑民所致。于是他首先賑濟災民，安定人心，使他們不參與叛亂。然后僅率三百名士兵，一鼓作氣攻破了叛軍營寨，俘虜了叛軍首領。

此戰充分顯示了宋慈杰出的軍事才能，卻激怒了陳世雄。于是他貪功冒進，遭到敵軍埋伏，大敗而逃，使得戰局驟然緊張。宋慈本打算再次使用安撫之策，卻遭到了上司魏大有的嫉妒，不肯出兵配合。宋慈只好率領義丁奮力拼殺，破寨擒將，一舉平定了三峒之亂，因功升任舍人。提刑葉宰離職后，魏大有擔任提刑，他當庭羞辱宋慈，宋慈便辭官而去，并且預言道：“斯人忍而愎，必召變。”不久，魏大有果然被他人所害。后來，福建發生戰亂，朝廷派名臣陳韡平叛。在真德秀的大力舉薦下，宋慈再度出山輔佐陳韡。將軍王祖忠與宋慈約定分兵前進，某日會師老虎寨，卻輕視宋慈不過一介書生。不想宋慈率孤軍從竹洲出發，連續作戰三百余里，如期與王祖忠等人會師寨下。王祖忠驚嘆道：“君智勇過武將矣。”

此后，宋慈連戰連捷，擒將立功，徹底平定了叛亂。不久，長汀士兵鬧事，把知縣陳孝嚴囚禁了起來。陳韡命宋慈與李大聲前往平定。宋慈事先準備好了招撫榜文，和李大聲進入縣衙大堂后，先犒勞士兵。李大聲看到長汀士兵們全都帶著刀走進來，頓時神色難安。宋慈則面不改色，果斷命手下將為首鬧事的七人斬首，同時拿出榜文，宣布赦免其他人的罪行。在場士兵無一人敢喧嘩，一場大亂就這樣被宋慈彈指間平息。宋慈的能力得到了陳韡的高度認可，便推薦他擔任了長汀知縣。作為地方父母官，宋慈體 察民情，他發現長汀一帶百姓飽受鹽價高昂之苦，進行了詳細的調查研究，找到了其中的原因：一是官府低買高賣，二是運輸成本高昂。于是宋慈下令改變鹽道路線，同時降低官鹽價格，解決了長汀百姓的大問題。后來宋慈在江西任職時，再次解決了當地販賣私鹽以及由此衍生的武裝暴亂等問題，被朝廷當作典范推廣。浙西饑荒，宋慈奉詔前往調查后，找到了原因，他說：“強宗巨室，始去籍以避稅，終閉糶以邀利，吾當代謀爾。”于是宋慈把百姓依據貧富分為五等，分別給予不同的賑濟政策，同時請求朝廷減免一半的租稅，幫助災民渡過難關。

洗冤集錄

嘉熙三年（1239），宋慈升任廣東提點刑獄，主管當地司法，所謂“大宋提刑官”的稱號，也即由此而來。宋慈赴任后，發現當地官員法制意識淡薄，工作態度敷衍，積累了許多陳年舊案。宋慈制定條約，列明期限，僅用了八個月的時間就處理了兩百多件死囚案。宋慈在司法方面的才能很快得到朝廷的認可，此后又連續擔任江西、廣西、湖南等地的提點刑獄，處理了大量疑難大案和冤假錯案。

淳祐七年（1247），任湖南提點刑獄的宋慈，在總結前人以及自己多年實踐經驗教訓的基礎上，撰成了《洗冤集錄》一書，成為中華法系法醫學方面的扛鼎之作。《洗冤集錄》開篇言道：“獄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檢驗。蓋死生出入之權輿，幽枉屈伸之機括，于是乎決。”宋慈的這句話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法醫鑒定在司法審判中的關鍵作用，奠定了法醫學的重要學術地位。宋慈評價自己的官宦生涯道，“他無寸長，獨于獄案，審之又審，不敢萌一毫慢易心”。每遇到疑難案件，他一定謹慎再三，唯恐貿然決斷，釀成冤假錯案。宋慈認為，“獄情之失，多起于發端之著；定驗之誤，皆原于歷試之涉”。這就是他為什么要撰寫《洗冤集錄》一書的原因。在開篇序言的最后，宋慈還謙虛地向讀者求教，希望這門學問能夠日臻完善，“賢士大夫或有得于見聞及親所歷涉出于此集之外者，切望片紙錄賜，以廣未備”。大約三年以后，六十余歲的宋慈在廣東經略安撫使任內去世。

《洗冤集錄》問世之后，很快便受到業界重視，成為司法工作者的必讀之書。《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后來檢驗諸書，大抵以是為藍本”。在此后的明清等朝，《洗冤集錄》更成為官府斷案的權威參考。《清史稿·刑法三》云，“凡檢驗，以宋宋慈所撰之洗冤錄為準”。不僅如此，《洗冤集錄》還走出國門，對朝鮮、日本等東亞國家的法醫鑒定學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到了清代，《洗冤集錄》更是受到了西方的重視，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廣泛傳播，為中華法系增光添彩。

當然，站在當代科技的視角來分析《洗冤集錄》，其中的許多檢驗方法早已不再適用，甚至缺乏科學依據。但是，這仍不妨礙《洗冤集錄》在宋慈生活的時代是比較先進、科學的著作，為當時的公正司法作出了突出貢獻。即便是在當今社會，《洗冤集錄》仍有很高的學術價值。比如作為一部法醫學專著，《洗冤集錄》的開篇第一章并沒有“直入正題”，而是用了一整章的內容，將當時朝廷頒布的有關司法檢驗的數十條法律條款完整輯錄，呈現在了讀者面前。它時刻提醒著法律工作者，嚴格依照法律程序展開法醫鑒定工作是這項事業的第一準則。時至今日，這仍是司法鑒定所應遵循的最基本原則。在劉克莊看來，宋慈文武雙全，可與南宋抗金名將、大詞人辛棄疾相提并論。而從對社會發展的影響來看，宋慈顯然要更高一籌。他的寶貴思想，值得法律工作者細細品味和鏡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