譙江龍
走上教師工作崗位已整整六年時間,這六年時間里喜憂參半,既有師生同伴之間互相激發(fā)、深度參與的瞬間,也有讓人自我懷疑、沉悶徘徊的時刻,每一次的“高光”或是“至暗”其實都構(gòu)成了自我作為教師生命的整體,它們不斷拓展著我的邊界,書寫我的歷史。
見賢思齊 反求諸己
余華在談到偉大作家對自己的影響時說了一個很精妙的比喻:“當一個作家對另一個作家產(chǎn)生影響的時候,就好比是陽光對樹木產(chǎn)生了影響,但重要的是,樹木接受陽光的影響時,是以樹木的方式在成長,不是以陽光的方式。”對于年輕教師成長而言,陽光之于樹木,就如同師父之于徒弟。
學校對青年教師培養(yǎng)很是重視,17年初入職,確定師徒關(guān)系,簽訂師徒協(xié)議,我的師父是語文組資深老教師朱潔萍。之前早已耳聞朱老師在語文組德高望重,專業(yè)能力極強。開學第一天我興奮地拎著小板凳去朱老師班上聽課。老教材第一課是《沁園春·長沙》,朱老師講的是這節(jié)課的前奏——中國詩歌發(fā)展脈絡(luò),從《詩經(jīng)》《楚辭》《漢樂府》一路而下梳理到唐詩宋詞元曲,這本是文學史的慣常講法,但五十多歲的朱老師并不講理論,而是對各個階段的典型詩歌甚至冷門詩歌引用信手拈來,重要的是,她完全不是掉書袋式的展示,她會繪聲繪色地給學生講“綠蟻”的色狀、講古人對喝茶的講究、講那些郁憤詩人的坎坷經(jīng)
歷……尖細的聲音配合時而半屈時而半仰的身體,提到每一句詩時都帶著強烈的生命共鳴,這種共鳴讓上高中第一節(jié)語文課的學生和我都大為震撼。后來一次聊天中我說起這次聽課的感受,朱老師淡然地說:“這是語文教師的基本功,不管教學如何改革,語文老師要心中有數(shù)。”我知道,她之所以選擇第一節(jié)語文課那樣講授,當然是想重塑學生對語文的態(tài)度,從而把游離于語文學科之外的學生拉回到語文學習的陣地上來,也是用行動告訴學生偉大燦爛的詩歌傳統(tǒng)如何在一個個體身上真實地延續(xù)。從此,授課當老師,聽課當學生,兩種角色無縫切換成為我那兩年的常態(tài)。但朱老師對我的影響遠不止于此。
觀察生活中的朱老師,讓我解開了她上課時如此有感染力的奧秘,那就是熱愛和真誠。她愛養(yǎng)蘭花,辦公桌幾乎被各式蘭花包圍;她愛分享做飯的過程,愛和年輕人討論當下熱門的電視劇,并買了“偶像”座簽大大方方擺在辦公桌顯眼的位置;改作文遇到好文章她第一時間給辦公室老師大聲朗讀,帶著享受和自豪的語氣;她的第一批學生早已結(jié)婚生子,但時常“拖家?guī)Э凇眮砜此挥袑W生留學歸來面對就業(yè)選擇困難時仍然會第一時間打電話聽聽她的意見;當年她偷偷買了毛衣塞到自己班上一個意外失去親人的學生書包里,之后每年收到該學生從天津寄來的大麻花和感謝信……后來當我讀到《教學勇氣》,我才找到一個專業(yè)的術(shù)語去形容她生活和教學的樣態(tài)——“真正好的教學來自教師的自身認同與自身完整”“我們?nèi)绾螢槿耍簿腿绾谓虒W”,她對自我的大膽認同、對待自己和學生的真誠態(tài)度讓她在課堂上不用刻意就可以收獲忠實的“粉絲”,用一種統(tǒng)一的而非割裂的方式將生活和教學統(tǒng)攝在一起,生命飽滿有力。
除了朱老師,還有許多老師讓我受益。2018年有幸參加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組織的全國詩歌教學研討會,各地名師紛紛亮相,進行課堂展示,大有武俠小說中英雄相會之感。活動中,來自甘肅本土的特級教師霍軍講杜甫《登高》驚艷全場。霍老師擁有西北漢子的豪爽直率,那震懾全場的渾厚聲音以飽滿的激情為支撐,以一個接一個追問為手段,一步步“逼”學生關(guān)注每一個字背后的心血,達到和暮年杜甫生命體驗的強烈共鳴,古時有人讀杜讀到“氣竭”,那節(jié)課的師生和觀眾都無限接近了“氣竭”的體驗。會上,來自南方的肖培東老師也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肖培東老師給初二學生上高中篇目《雨巷》,剛開始上課就發(fā)現(xiàn)學生未帶課本,全班也僅有三位同學自己抄錄或者復印了《雨巷》文本,臺下的語文同仁看到這一幕瞬間都屏息凝神,為他捏了一把汗,暗暗發(fā)問:這節(jié)課可怎么上下去?肖培東老師不急不躁地說:“沒事,同學們,詩歌是用來讀的,也是用來聽的。這節(jié)課,好好讀,認真聽,我們一樣可以走進深深雨巷。”之后,便利用那僅有的三份文本和自己手中的課本,讓學生交替讀雨巷,品咂每一個詞語,感受其背后的畫面,甚至還關(guān)注到了處在角落里沒有舉手的學生,鼓勵他讀出自己心中的雨巷。學生在老師的鎮(zhèn)定自若中也變得沉穩(wěn)淡定,循著同伴們投入的聲音走進了幽深的雨巷,那一刻,似乎真正能聽到青石板雨巷雨水醞釀的心事,嗅到潮濕而又帶一點兒霉味的江南氣息,我在心里贊嘆:這真是語文最美的樣子!后來,當我在課堂拋出問題無人應(yīng)接而急火攻心的時候,這個畫面總跳將出來提醒我:“慢慢走,欣賞啊。”
記得大學老師將啟功先生的詩送給我們作為畢業(yè)寄語:“入學初識門庭,畢業(yè)非同學成,涉世或始今日,立身卻在生平。”于我而言,這六年是學著立身、學著站講臺并逐漸站穩(wěn)講臺的六年,在這過程中,來自大學老師的指點鼓勵、師父的無私相授、團隊的互助交流不一而足,無法細數(shù),這些都幫助我不斷完善教師的人格和技能。
以書會友 以友輔仁
“一個人的精神發(fā)育史就是他的閱讀史。”(朱永新語)點滴的閱讀匯聚成教師成長的河流,教師的改變也往往從閱讀開始,借此攻破自我閉塞、狹隘、偏執(zhí)的堡壘,但同時也需防止“一山放過一山攔”,時刻警惕“擁書自重”的風險,走出一座圍城,進入另一座,陷入“我讀了書,所以我可以高高在上俯視一切、輕視一切”的另一種極端。
在我看來,教師閱讀大致可以歸納為兩種路徑:一是實用性閱讀,這類閱讀,著眼于備課教課,查閱資料、彌補漏洞、確證知識,或者了解方法,直接拿來為我所用,它的推動力是擺脫教學中的障礙;另一種是超功利性閱讀,不直接用于當下一時一刻的教學,推動力也不是來源于教育教學中的問題焦慮,而是來自于“我想做”,想更了解歷史,就讀二十四史;對詩詞感興趣,那就讀《宋詩選注》《唐詩百話》《滄浪詩話》之類,總之它滿足的是一些更深層的需要。教師的這兩種閱讀相互補充,缺一不可,如果只有專業(yè)閱讀,則會趨向偏狹,閱讀會被矮化成工具;而如果只有超功利的閱讀,則可能大水漫灌,飄若浮云,無法有的放矢,于實踐無益。
因此,我習慣于兩條路交替行進,進行參讀,并把自己超功利閱讀的內(nèi)容用在課堂上。上《紅樓夢》整本書閱讀課,既讀紅樓原典,打好基礎(chǔ),也讀《紅樓夢整本書閱讀與研討》,習得技術(shù)支持;同時還讀《大觀紅樓系列》《紅樓夢里的經(jīng)濟賬》,進行深入思考和拔高;學習《鄉(xiāng)土中國》,除了費孝通先生的原著之外,帶領(lǐng)學生選讀孫隆基的《中國文化的深層結(jié)構(gòu)》和張檸的《土地的黃昏》,并讀李娟和劉亮程的鄉(xiāng)土散文,力求從不同角度建構(gòu)對學生而言已經(jīng)比較遙遠的鄉(xiāng)土經(jīng)驗,那些經(jīng)驗不僅是終將死去的歷史,更是大部分人的父輩、祖輩經(jīng)歷過的日常生活,有必要在重新審視中理解他們。
在今天,閱讀隨處可見,閱讀的機會唾手可得,閱讀早已不再是趕時髦、值得炫耀的事情,也正因為閱讀經(jīng)歷了自身的祛魅,回歸到了相對單純的本質(zhì),閱讀才顯示出它真實的意義和價值。對于教師而言,閱讀和寫作共同塑造自己,可以讓自己內(nèi)在看到更多,從而使得外在可以看到的世界也變得更加廣闊。工作之后,讓我慶幸又心安的就是一直堅持了閱讀和寫作的習慣,我也極力將這種習慣帶給我的學生,因此,每個學期,我都至少精心組織一次讀書分享會,在學生三年的高中生涯中陸續(xù)分享了一些自己認真讀過的書,有《平凡的世界》《活著》《人生》《自我的誕生》《人類簡史》《大宋之變》《極簡思維》等。閱讀是輸入,分享是輸出,寫作則二者兼而有之,更重要的是,思維上迸濺的火花需要寫作沉淀,思考上的偶發(fā)的靈光乍現(xiàn)也需要寫作去確認,所以學習《滕王閣序》,讓學生為自己城市的某一處樓閣撰寫文章;學習《逍遙游》,就結(jié)合現(xiàn)實的處境談?wù)剬Α板羞b”的見解;學習《六國論》《過秦論》,寫自己對歷史事件和規(guī)律的認識;學習現(xiàn)代詩單元,就和學生一起寫新詩,并給雜志投稿,當老師和學生的作品同時被采用出現(xiàn)在同一期雜志時,那種驚喜是不言而
喻的。
“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禮記》)成長路上同伴和同志者的提醒、激勵與交流和書籍相伴同樣重要。入職之初,我們幾個年輕教師建立了一個非正式的學習共同體,日常備課磨課,各自爭鳴,提出自己的見解;分享教師寫作和做課題的經(jīng)驗,推介優(yōu)質(zhì)電影,分享書籍,相約去參加高品質(zhì)研討會……往往當自己苦思冥想一個課題無法打開局面的時候,可能同伴一句話就讓自己豁然開朗,有了新的想法和點子,他者的生命經(jīng)驗豐富著自我的經(jīng)驗世界,并促使我不斷修正自我的航向,追逐理想之境。
有過則改 于誤處進
常常聽到“教學是缺憾的藝術(shù)”這樣的說法,誠然,缺憾是不可避免的,但這也并不意味著面對教學和面對斷臂的維納斯該是同樣的態(tài)度,對斷臂的維納斯,我們欣賞、把玩其展現(xiàn)的殘缺之美,體味雕塑中凝聚在一起的時間和偶然性;而對于教學,我們承認教學是不可能完美無瑕的,總會有遺憾發(fā)生,但我們是在承認缺憾的基礎(chǔ)上想辦法盡量在下一次課上彌補類似的
缺憾。
于我而言,教育教學中實在是有不少令人不想回顧的瞬間,這些瞬間里有因自己焦慮而生的態(tài)度暴力,有課堂突發(fā)事件中自己的慌亂和失誤,有和學生交流中不經(jīng)意而出的不恰切的措辭……這些令人不那么愉悅甚至不愿回憶的場景也是真實自我身份的一部分,當訴諸筆端進行反思時,它們再次揭開內(nèi)心的“傷疤”,讓自己逃離出軟弱、變得強大,我深知它們也應(yīng)該被納入自我成長的敘事中,并希冀以反思的力量避免重蹈覆轍。
入職第一年,我教兩個班,還是其中一個班的副班主任,上課大概一個月,兩個班的風格越發(fā)顯露出來,任副班主任的班級風氣很活躍,學生有強烈的表達欲,班級里有幾個學生有很深厚的文學素養(yǎng)積淀,彼時的我很是驚喜,覺得學生中難得遇見“知音”,上課互動很多,久而久之就覺得這個班的學生天真可愛,學生大概也受到這種情緒的感染,師生關(guān)系良性循環(huán),更加融洽,成績當然也不斷提高;而另一個班級的孩子比較害羞,上課不太愛發(fā)言,我經(jīng)常在課堂行進的過程中停下來向他們“兜售”上課互動的理論,可是盡管如此,仍然沒有多少改觀,故而在兩個班相較之下我敏感而草率地認為這個班學生不配合我的工作,挑戰(zhàn)我的權(quán)威,所以時不時流露出憤怒和拒絕的情緒,后來課堂更加沉悶、師生之間隔膜越深,直到有一天一個女生在作文本上寫了一句:“老師,你對我們班太兇了,對隔壁班那么溫柔。”我才意識到對待兩個班沒有做到公正,盡管這是無意識的,而恰恰是自己的無意識的表情、語氣和暗流涌動的態(tài)度讓學生感受到被忽視和差別對待的不公,從而激起他們用同樣的態(tài)度回應(yīng)和“報復”。“當我們自己改變了,一切似乎改變了。”從那一刻起,我開始有意調(diào)整自己的內(nèi)在認知和態(tài)度:成熟的教師要適當降低自己的自尊標準,學生就像一面鏡子能夠體察并反饋你的情緒。后來,他們順利畢業(yè),畢業(yè)的時候我們互相擁抱致意,所有曾經(jīng)的隔閡都已煙消云散。
教師擁有影響學生的權(quán)力,但要學會把權(quán)力關(guān)在籠子里。《教師里的非暴力溝通》對教師權(quán)力做了區(qū)分界定:“權(quán)力分兩種。一種是通過懲罰使別人心生恐懼而獲得,另外一種是通過愛的行為來獲得。而從有效性來看,后者是前者的千倍。”更多地以愛的方式獲得權(quán)力,也就獲得了學生的認可、尊敬和支持,師生關(guān)系才有可能進入良性的可持續(xù)的循環(huán),正如《教學勇氣》中所說“年長者給年少者以經(jīng)驗,年少者給年長者活力,他們在一起翩翩起舞。”教師的物理生命在不停衰老,而學生給予我們活力;學生成長中遇見困惑,我們盡可能提供有益經(jīng)驗,如此方能真正實現(xiàn)教學相長,成為學生真正的良師
益友。
佐藤學將學習比喻為從已知世界到未知世界的旅行。我的成長過程就是不斷學習,從已知世界邁向未知世界的過程,向書本、向周遭、向?qū)W生汲取力量,積累經(jīng)驗。在這個旅途中,“我們同新的世界相遇,同新的他人相遇,同新的自身相遇。”“同新的世界對話,同新的他人對話,同新的自身對話。”(佐藤學)在這種對話性的實踐中,不斷調(diào)整自我的認識、心態(tài)和對待自己和外在的方式,從而朝著教育更深入、更高遠的方向邁進,向著青草更青處漫溯,一路求索,一路感受。
(作者單位:甘肅蘭州市第五十八中學)
責任編輯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