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水
我習練的是楊式老架太極拳,共有85式,除去重復的動作,主要拳式也就30多個動作。早晨在公園跟李老師學習,他早上課結束走了以后,上午我稍作休息,就向老學員請教整套拳后面的動作。
這樣天天揣摩日日用心,加上小時候與小伙伴一起無師自通互教互學所習的弓馬仆步等拳術基本功,短短兩個月下來,85 式楊式老架太極拳我已能從頭打到尾,練得有模有樣了。
李老師讓我站在第一排帶拳友們練拳,我的心里還是蠻得意的。其他拳友大多練了二、三年了,也沒能站在第一排,我才練了兩個多月就得到老師的認可,這說明我的拳架子練得比他們要標準些。
功夫還是不負有心人的,我這兩個月的習練等于其他人兩年的功夫了,看來老師要把真功夫傳授給我,不然哪會讓我站在第一排呢?心里這樣想,練得更帶勁了。
隨1981 級讀書的第一學期,我還不能像其他同學一樣正式入學,學籍仍沒有注冊,還屬于病休后入學的康復觀察期。要看看你身體能否適應繁重的學習任務,如果不能適應,只好請你開路回家了。這時的精神負擔還是很重的,如果因身體不好回家,以后怎么辦?
不過那時我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現在名曰底線思維。如果就此打道回府,身體養好后再參加高考,要爭口氣考個更好的名牌大學。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實在不行,還有自己的文學夢不是?不少作家都是生過病才成為作家的,我想到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作者奧斯特洛夫斯基、高士其們。
我又想到一年前自己在上海虹橋傳染病醫院病床上寫過的銘心刻骨的一段話:“在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上,遇到困難跌倒時,懦弱者,則自慚形穢哀嘆生不逢時,從此一蹶不振;堅強者,則從哪里跌倒再從哪里爬起來戰斗。我就是要做一個強者。”
這段話現在看來也是蠻勵志,頗具正能量的,是不? 但那里面隱藏著當年小王的心酸和苦澀。記得住院時,負責給我治療的主治醫生就對我講,遷延性肝炎的治療和恢復,精神的因素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有時候比藥物的作用還要大。
醫生講這話是有原因的,當時與我住在同一個病區的,還有兩名上海交通大學的同學,他們和我一樣,都是入學體檢查出乙肝,沒有注冊。但他們住院后,學校給的待遇和關懷與我相比是天壤之別,一位40多歲的女老師經常來看望,給他們母親般的關心和照顧,學校給的補助與注冊過的學生一樣,一分不少。我的學校倒好,一分錢沒有,老師也很少來看,例行公事來了一次,還強調你沒有注冊,所以你的這些補助都是沒有的。

42年前讀大學時在華政校門處留影
這樣一對比,對于一個剛入學17歲的少年,你說思想負擔重不重?我們病區的幾位護士都為我抱不平,她們說:“這個學校做事不靈的,哪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學生?與交大相比差距也太大了。”醫生和護士的同情歸同情,但是這種境遇還要我自己默默地承受。
交大的兩名同學住在我隔壁病房,大家天天互相走動,他們知道我的情況,頗為同情,說了不少安慰的話,結果讓我更加難過。與我一比,兩位慶幸自己是交大的學生,自豪感又增加了不少,言談舉止感恩學校,精神更加愉快了,精神的愉快促進了身體的康復,兩個多月后,先后病愈出院回家休學。在這種情況下,小王百感交集,寫下了以上的話。
太極拳的習練讓內心的壓力得到了釋放,精神的作用往往是難以估量的,不知不覺一股被喚醒的青春生命的自然活力正慢慢地充溢于身心,與天地相接,在體內祛邪扶正、昂然生發。青春的力量蘊含著無限的希望,這時的我已堅信自己不會因病棄學了。

42年后重訪當年東風樓練拳處
這段時間我一般上午到公園練拳,下午與同學們一起隨班上課,晚上自然也是練拳。85式楊式老架太極拳整套打下來要20 分鐘左右,早上一般跟老師練整套拳兩遍。上午與拳友探討拳理,糾正動作,一些拳式也要練個幾遍。晚上我則是單練了,每晚睡前總要比劃個兩三遍,其中有的動作還要反復單練。一天算下來,這套拳我要打個五、六遍。特別是晚上獨自一人習練,更便于凝神聚意,體驗太極的神妙之處。
我與班級同學不住在一起,而是單獨住在學校衛生科專門安排的宿舍,這樣便于校醫對我的管理觀察,單獨住倒給我練拳創造了有利的條件。
我住在學院的教學區東風樓1 層體育教研室西邊,位于蘇州河畔,是一棟20世紀初的建筑。華東政法學院的原址是1879年美國圣公會創辦的教會學府圣約翰大學,那時的西式建筑有寬大的走廊連接整棟建筑,走廊地板全部用七、八米長的大塊原木鋪就。東風樓共兩層,1層是教室和體育教研室,2樓是法學和公共課教研室。晚上教研室沒有人,我就在2樓的寬大走廊里練拳。
練過拳的人都知道,習拳要講究風水環境的,咱中華文化源遠流長,五千年文明講的就是天人合一,太極拳作為中華武文化的代表自不待言,更是極重視天地人相合。為什么先賢高手比武失敗后,往往在山清水秀名寺古剎之地閉關自修,從此功力精進,與前勝者再相比試較技,功夫判若云泥?道理就在于此。
這西洋式東風樓的設計構思恰恰暗合了中華風水之要,體現了中西合璧的建筑風格。2 樓寬敞的走廊與外隔開的是一長排窗戶,既保證空氣流通,又避開了風雨的侵入,長長的木質地板使我似乎感到這百年的樹木所凝聚的能量正通過腳底傳導到全身每一個細胞,身心輕松舒暢。練到極妙之時,似江中魚,隨波而行,如空中旗,遇風而動,物我皆忘,融于自然之中,真不知是自己在練拳還是一位孤獨的絕世高人行走于天地之間。

大學時老班長、書法家妙華居士送我的墨寶
列位看到這里,心中難免想這廝在此吹牛不打草稿了。且慢,咱畢竟受到系統的馬列主義熏陶,辯證法源頭的經典也曾下過晨夕無休的懸梁刺股之功。你要知道,對于人自身的潛能我們認識得還遠遠不夠,這也是像王林等江湖騙子得逞于一時的原因所在,還容我以后從氣功機理的學術角度來慢慢詳述。
我這里的練拳心身體驗感覺,是外在環境作用于心理,心理感覺又作用于生理所致。從哲學上說,實際上是發揮了主觀能動作用,太極拳特有的心理暗示和心身松靜訓練給身體內部以良性的驅動,這時中樞神經系統的功能得到修復和改善,大腦得到了充分的休息,抑制了病灶神經的活躍,經絡系統的聯系更為密切,體內氣血加快了循環,自身免疫功能不斷提升,體質才由弱轉強,逐漸康復。
住在東風樓的這段時間,還有一事記憶猶新。因我住的房間與體育教研室相鄰,就和體育教研室的小周老師熟悉了,他當時單身,家在虹口區離學校比較遠,平時就住在我附近的房間。周老師是學院大學生武術隊的教練,從小在虹口精武體育會習武,精通多種拳術套路和器械,為人也很熱情,這樣我的太極拳習練也得到了他的諸多指點。
20世紀80年代,高校武術運動開展得比較普遍,幾乎各個大專院校都有大學生武術隊,上海市舉行大學生武術比賽,華東政法學院大學生武術隊多次取得過不俗的成績。周老師見我太極拳已練得不錯,就想讓我也加入武術隊參加太極拳單項比賽,我當時還處于康復期間,特別是學籍沒有注冊,實在沒有心情,就向他道明情況,此事也就作罷。
不過,周老師帶隊去參加那屆上海市大學生武術比賽時,我隨他一道去觀看了比賽。印象比較深的是,太極大家傅鐘文先生參與了大學生武術比賽的裁判工作,任裁判長,還現場為大學生們表演了楊式太極拳。他穿布鞋、著綁腿,身材偉岸,氣度不凡。先生自幼隨楊澄甫宗師學拳,太極拳名家陳微明稱他是“太極拳之正宗”,這次能目睹傅先生演示楊式太極拳,也算是開了眼界,不虛此行。
所謂天有不測風云,正當我沉醉于太極拳鍛煉,身體已漸漸康復之時,教務處來找我的事了。教務處行政人員告訴我們班的輔導員老師,聽人說我整天不上課,到中山公園練太極拳,是不是身體難以適應學校的學習任務。
輔導員要我到他房間談話,這可讓我這來自窮鄉僻壤之地的學生一時間怯怯然,不知如何是好。事有湊巧,輔導員以前也生過乙肝。也許是同病相憐,冷暖共知,在我到他房間剛剛落座后,他從桌對面走過來,輕輕地拍拍我的肩膀,笑盈盈地對我說:“你只要期末考試及格就沒事了”。
班長朱建華與當時上海一位名聞世界的跳高運動員重名(現名妙華,著名書法家),是一位參過軍、比我年長不少的同學,社會經驗豐富。他來自浙江紹興,魯迅的家鄉,對我極友善。
他又到教務處說明情況:王春水同學是在練太極拳,練拳也是為了鍛煉身體更好地學習嘛。他課還是上的,只是比較靦腆,坐在教室最后排,平時又不和同學們住在一起,與大家聯系比較少,其他同學自然不熟悉他,以為沒來上課。我作為班長,每天上課要點名,是常常看到他的。
你看,老班長講話水平就是不一般,合情合理,伸縮有度,滴水不漏。
生活就是如此充滿了魔幻和趣味,就像天性浪漫的法國人似乎讀懂如斯人生,兩肩一聳,常說的一句富含哲理的口頭禪,C'est La Vie,這就是生活。1985 年7 月大學畢業,大家各奔前程,臨別前我將一本自己常臨摹的《王羲之蘭亭序唐代三種摹本》字帖送給了老班長,他也將他喜愛的一本書《太極拳架與推手》贈予了我。多年后,妙華居士已成為國內外著名書法家,老王雖然沒成名成家,但也祛病養生,練出了一副好身板,在國內主流武術刊物發表多篇太極拳、意拳等武學文章,現又試水用英文在油管傳授站樁、太極拳,我們各自作為立身、謀生的法學專業反而荒疏,多年不碰了!
有驚無險,期末考試臨時突擊,借了其他同學的上課筆記看了看,兩門考試課我得了兩個良,超過了教務處對考試課成績及格的要求,于是練拳不上課這事也就不了了之,最后順利注冊。
教務處如何知道我不上課去公園練太極拳?事后回頭想想,是李老師讓我站在第一排帶拳友們練拳讓這事露了餡。
負責我康復期間管理工作的衛生科校醫平時沒什么事,上班也不準點,上午我在公園路邊站在第一排練拳,那位管我的校醫穿過中山公園,到學院上班的路上一定看到過多次。想到我生病給她帶來不少麻煩,她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表情,到教務處反映我的情況也算是恪盡職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