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仙榮
隨著年歲漸長,人都會有歸鄉的念頭。年過50以后,這樣的想法越來越強烈,回鄉的念頭就像麻雀一樣,經常在我心里跳躍。我想去看看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房子,再翻一翻過去的時光,走一走那些熟悉的路,就覺得身體和心都停下來歇了歇腳,人就舒坦了很多。于是,我們便選擇在周日,一家三口又一次踏上了回鄉的那條小路。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或許我在潛意識里尋找的就是那份自由、祥和與安寧,所以我每次走進通村的這條小路,這顆煩躁的心頓時變得和風細雨,從容淡定,溫柔似水了。這種感覺也就只有在歸鄉的路上才能獨有,讓我怎能不留戀。
家鄉的五月,沒有冷風和沙塵的肆虐,已經變得靜謐又平和了,亦如我的中年。
我把所有的車窗都開到最低,并且建議愛人把車開得慢一點,再慢一點。車行的速度一直沒超過二十邁,應該和疾步的速度差不多。我靜靜地看著車窗外這熟悉的這所有的所有,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我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這么多委屈,每次走進這片土地都會激起我強烈的傾訴欲。不,不是傾訴,是我們對這片土地有著過分深厚的感情,從心底里涌出的無限溫柔,或許這種迫切是我與它久別重逢后的激動吧,于是,我又落淚了。
可能愛人從后視鏡里看到我這沒出息的一幕,于是輕聲說:“咱常回來看看就是了?!蔽覜]吱聲,從鏡子里投去一瞥,給他閃過一個微笑。女兒見我總是朝著一個方向出神,便問我:“媽,遠處那個類似橄欖球的大土堆是什么地方?”我笑著說,那是一個母親已經不再豐滿的乳房——烽火臺。那墩隱約可見的烽火臺恰似母親不再凸顯的乳頭,讓我這個早已斷奶的孩子,每每貼近她,都會不自覺地依賴,并感覺無比的親近,每每望見它,總是情不能自已。
一條蜿蜒逶迤的小路一直通往烽火臺腳下,五月的檸笤花已經在這道坡上形成了黃色的花海,清風拂過,淡淡的花香會將人渾身緊緊地包裹住,為這塊凈土增加了幾分浪漫的氣息。我溫柔地望向多情的烽火臺,盡管它不再擁有昔日的偉岸,歲月的風雨磨去它的棱角,可它仍舊如同一個守望家園的老人,在高處安詳地等待著每一個歸家的游子。這里曾經有我的初戀,這里同月老見證了我們的牽手,這里留下了我們相擁的美好瞬間,這里成就了我們的美好姻緣。我何其幸運,如今依然能坐在初戀的副駕上,與他并肩走過幾十個春秋。對這片多情的土地,我如何能不心存感激?
烽火臺坐落于村子的西南面,從小我就有這么個習慣,喜歡在日落時分,坐在村外的烽火臺上看落日余暉中的小農舍,那村莊里裊裊升起的炊煙總能將我的神思帶向遙遠的天際,它永遠牽絆著我,成為我永生的惦念。所以每次回村,我都會去那里坐坐,算是與它獨享歡愉吧。
下車后,我沒有回家,而是繞道去了烽火臺。其實,站在村子的任何一個位置都可以看見烽火臺。因為它地處村子的西南面,又比村子的海拔高出幾十米,處于居高臨下的位置。烽火臺大約二十幾米高,對于它昔日的歷史我沒做太多的考究,我只知道,自打從我有記憶起,它就以一副雄壯而溫柔的姿態與我朝夕相伴了。
步行十幾分鐘的路程,我就站在烽火臺的最高處。極目遠眺,南山就在我的對面,在夕陽的照射下,那滿山的蒼翠就像一幅巨型油畫,斷斷續續,星星點點,形成了色彩斑斕的美妙世界。置于烽火之巔,我頓覺自己也擁有一個偉岸的身軀,竟然能與大自然的巨作平起平坐了。我心潮澎湃的同時,又對這片土地的贈予致以最崇高的敬意。這也許就是我喜歡這里,并引以驕傲的地方吧。
俯瞰村莊,那里的每一個角落都盡收眼底。夕陽西下,落日熔金,整個村莊如同一個伏在山腳下的巨型嬰兒,安靜地仰望著不遠處的烽火臺。榆楊掩映下的村莊在黃昏時分已經安靜了許多。一家,兩家,三家……村莊上空被漸漸升起的青煙所籠罩。我的心更加柔軟了,夕陽下的村莊變得色彩斑斕,遠處傳來農夫驅趕牛羊入欄的呵斥聲以及農婦大聲呼喚滿街奔跑的孩童回家吃飯的叫罵聲,若有若無嘈雜聲中,人間真正的煙火氣隨著曼妙的煙霧逐漸上升,彌漫在村莊的上空,隨著清風一步步向我靠近。
我的心被這份溫暖緊緊包裹著,幸福地徜徉于這份溫暖中,竟然不自覺地仰面躺在烽火臺的頂端,與這傍晚的天空來個最直接的告白。我想,清風依舊會把我的愛戀,悄悄地帶回不遠的村莊……
由于做生意忙,我們回鄉的機會不是很多。聽說我們要回來,公婆、妯娌們早就備下了豐富的晚餐等著我們。家大人多,晚飯就在農家大院的涼棚下進行。我喜歡在這樣既簡單又空曠的地方頂著頭上的星空,與家人共話桑麻,家常便飯就著婆母的嘮叨,房前屋后繞著公爹的吆喝,妯娌之間的嬉戲笑罵摻雜著孩子們的追逐打鬧,這和諧又溫馨的場面絕非蝸居在城市里的白領能體會到的。我知道自己只有回到這里,才能獨享這份屬于自己的幸福。無關金錢,無關地位,無關利益,只要我的家人都坐在一起就好。
萬籟俱寂的時候,當人們已經進入夢鄉,我和愛人會在夜幕下享受這寂靜的夜色,婆媽總會從冒著灶臺旁端一碗熱水過來,怕我們受到夜里寒氣的侵襲。同時,我能看到正屋里公爹手里的旱煙鍋忽明忽暗地閃著微弱的光,我知道,我們不睡,他是絕不會睡的。似水流年間,這份天倫之樂從來都沒有缺席。感謝上天,在我們已過天命之年,仍能承歡父母膝下,列位,夫復何求?
我不忍去睡,也不能睡去。因為頭頂上這滿天密密匝匝的繁星都眨著眼睛爭搶著與我對話,我怎可輕易辜負?于是我仰著頭,微笑著用自己蒙朧的眼睛朝著它們一圈又一圈地掃過,算是和它們一一做出愛的回應,然后將雙手伸過頭頂,與星空來一個意味深長的擁抱。
不知過了多久,睡意蒙朧中,薄霧已經輕輕打濕了我的衣衫,晨光中屋后老樹上的鳥兒已經輕聲啁啾,屋里的燈依舊亮著,婆媽的影子在屋里屋外不停地晃來晃去,舀水聲,折柴聲,伴著細碎的腳步聲,小米粥的香氣飄滿整個院落,清甜的煙火味道,讓我又一次醉在這黎明時分的煙火人間……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