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
母親是個缺乏生活樂趣的人。
自打我記事起,印象中母親的生活總被無休止的農事和家務所填充,很難找到其他縫隙。天亮起開始喂雞、牧羊、去地里搗弄莊稼,天黑了就備晚飯、調食喂豬、巡查雞窩羊圈,哪怕等所有的事情忙完后得空歇息一下,母親也從不愛看電視,頂多是陪我們聊聊天、說說話,而此刻她的手里也依然不閑著,不是在擇豆子,就是在縫衣被。似乎母親的生活里除了勞作,就再難找出個的別的有點生趣的事情來了。
當然,我說母親缺乏生活樂趣,并非她不懂生活風情,只是身在農村,受家境條件的約束,她無以盡情發揮。其實細細觀察發現,母親也她有自己的“業余愛好”——那就是看花鼓戲。這是母親生活中最大的樂趣,也算是唯一的樂趣了。
在我的記憶里,只要一聽說哪里搭臺唱花鼓戲,母親便會立刻喜形于色。無論紅事白事,無論白天黑夜,甚至是無論遠近,只要有花鼓戲看,她定然會慕名前往。
小時候,因為母親的這一愛好,我亦跟隨母親到周邊鄰村看過多場花鼓戲。母親的腿腳本身并不好,走得也不算快,但只要臨近了場子,一聽到鑼鼓聲,母親便會加緊腳步:“快點走,快點走,開始了,開始了……”我感覺到,母親那急切的催促,是發自內心的、由衷而出的。
到場后,母親顧不得去找條凳子來坐,常會先立在那看會兒。等看累了,她才會想起去旁處找個位子坐下來。當然,很多時候,我會主動去幫母親找來凳子。
母親看戲時十分地投入,眼睛會直勾勾地盯著臺上不放。“唱得好,唱得好!”母親常常會在戲唱到高潮處跟隨眾人一起鼓掌叫好。看得出來,母親對花鼓戲的喜愛情有獨鐘。這對于一個在家都從來不愛看電視的農家婦女來說,簡直是件稀罕事。要知道,平日里母親在家并不太關注這些,且不說她自己從未學過戲、唱過戲。
后來,慢慢地農村里有的人家里都買了VCD,大家都開始足不出戶在自己家里欣賞花鼓戲了。“我這里,將海哥,好有一比啊!”(《劉海砍樵》)“手拉風箱,呼呼地響,火爐燒得紅旺旺!”(《打銅鑼補鍋》)……人們就靜靜地坐在家里,看得津津有味。
有時候母親出門正好碰到人家里在放花鼓戲,常會被鄰居叫住說:“來來,坐一會兒,看一下,這戲蠻好看呢。”聽到電視里熱鬧的鑼鼓聲和熟悉的唱腔,母親也便忍不住坐下來看一會兒。只是每次母親坐的時間并不長,便會起身離去。“再看一會兒嘛。”“不了,屋里還有好多事呢。”說完,母親便起身往自己家里走去。
家里是真的有事,而且事是永遠干不完的,但更主要的還是電視里的花鼓戲對母親沒有太大的吸引力。但是,只要聽到十里八鄉哪里搭起舞臺要唱花鼓戲,母親便會立刻興奮起來,然后興致勃勃地前往觀戲。臺上戲抑揚頓挫、百轉千回,每到動情處,母親甚至會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這是我見過母親唯一會忘我入情的時候。
不過,令人費解的是,在家里母親的日子里似乎只有農事和家務,我從未見過她講過任何關于戲曲本身的事。包括在外時,她也只是常與人討論哪個樂團唱得好,哪個樂團唱得一般,也極少涉及戲曲故事本身。我不知道母親究竟有沒有完全看懂或者基本看懂某一折戲,他對戲曲的理解似乎只停留在表面,從未進行過深入的研究與領會。或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花鼓戲的舞臺下,她僅僅只是一個癡迷的普通看客。
那么我想,母親之所以迷戀于花鼓戲,或許是因為她天生喜歡那種鑼鼓喧囂、人頭攢動的熱鬧場面吧。這是一種潛藏于她內心深處的激情,我們從未觸及。那是她自己精神世界里的一個秘密花園,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生活調節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