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連長”往事

郝卡厚

“黑連長”其實不姓黑。

姓楊名玉杰，中原安陽人士。濃眉大眼國字臉，個頭兒1.65米，從軍體檢剛夠格；站著腰板筆直如松，走起路來雙眼目視前方，胳膊前后勻速擺動，迅急快速如風，猶如一個連隊上百人隊列表演；略帶沙啞的嗓門極其洪亮高亢，喊一聲全連人都得打個寒顫。因其臉龐黝黑如墨，故大伙私底下給他送了個綽號“黑連長”。

時光荏苒，忽然而已，若白駒過隙；過往清晰，歷歷在目，即使幾十載！與“黑連長”的交結，每一件事及每一個細節，時常映現在腦海中，如同一本本翻開的相冊，每頁都帶著鮮明的印記，讓人不由得懷念那些逝去的美好碎片。

80年代那會兒，軍人的職業神圣崇高，很吃香。無學可上的我，身背大太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黃土地上拋鬧三年，可陜北貧瘠的土地，仍然滿足不了人們的基本生活需求，有時甚至吃了上頓沒下頓。我常常站在圪楞畔上，眺望連綿起伏的黃土高原，感嘆生活之艱辛，前路之迷茫。于是，我“三進山城”，如愿穿上了綠軍裝，作出了人生的第一次重要選擇。

那年初冬，乘汽車、坐火車折騰了三天三夜，讓從未坐過火車的我，頭暈眼花，找不著北；坐在床上，感覺房間的天花板都在晃悠。

約晚上11時許，綠色的解放卡車急馳4個多小時后，停在了一個陌生的營區辦公樓前，隨著“下車”的口令聲，我們魚貫而下。列隊，報數，點名，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上百名新兵分別分在了各個連隊和營部，我和五六個鄉黨被分在了三連。迎接我們的正是楊玉杰連長。

借著清亮的月光，迎著刺骨的西北風，大約十多分鐘，我們一行近30名天南地北的新兵背著背包、拿著提包，回到了自己的連隊。

又是一番列隊報數點名等固有程式。楊連長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隊前，致以我們簡短的歡迎詞。此刻，隊列里的我，雖經幾天顛簸身子像散架似的，但看到一身戎裝的連長威武無比，頓覺來了精氣神。燈光下的楊連長，臉龐如夜般黑。

黑臉連長，工作起來不要命，自身要求極其嚴格。起床第一人，早操站排頭，訓練走在前，處處爭上游、搶頭彩，要個“白白凈凈”。領導的示范引領效應是巨大的，全連百十號人自然跟著連長玩命兒工作。那幾年，戰備訓練、學習教育、作風建設、環境衛生、后勤保障，我們連樣樣領跑其他三個連隊。連隊榮譽室，掛滿了各級獎勵的錦旗牌匾。

因為我們是高炮營三連，當時，楊連長還有一個綽號，叫“拼命三郎”，連隊也同樣有一個雅號：“紅三連”。

牛逼可不是吹的，火車也不是推的。是騾子是馬，總得拉出來遛遛吧。1984年深秋，全營摩托化開赴寧夏青銅峽靶場，參加蘭州軍區組織的實彈戰術演習。軍區組織的實彈戰術演習，每兩年舉行一次，規模大、規格高，參演參訓部隊眾多，可謂“真刀真槍”。

當然，最主要的檢驗標準，就是看實彈射擊考核時，哪個連隊能把拖靶打下來。

那日，天高云淡，塞北大漠的天空湛藍如洗，偶爾飄來的云朵如棉花狀般翻滾，煞是惹人陶醉！參演部隊以師、團、營、連為單元宿營，一頂頂帳篷、一輛輛汽車、一門門高炮，排列整齊有序，尤其高炮炮管呈45°角齊刷刷伸向天空，傲視蒼穹，霸氣壯觀，讓第一次參演的我，心中悠然升騰起一種旁人無法體會的自豪感。

任何事情都是一樣，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按照實彈射擊要求，模擬訓練一周后，考核正式開始。拖靶長3米，直徑1米，用一種特制的帆布制作而成。聽起來不算小，但戰機拖到幾千米高空時，從地面望去，僅有手電筒那么大點，故而命中并不容易。班射擊就別提了，就是連射擊、營射擊，打中的希望也極小。一場參演，全戰區不過擊落十來個拖靶而已。

開考幾天，我們營的一連二連均以剃“光頭”（沒有命中）敗下陣來，官兵士氣低落，連隊干部，營長、教導員更是臉色鐵青，“摘帽”的重任自然壓到了三連與四連。實話說，從連長、指導員到幾個排長都“壓力山大”。戰士們也同樣，既信心十足地盼著“上陣作戰”這一天，但更多的是“戰前”的緊張和焦慮?？己饲耙惶焱砩?，連隊組織干部骨干最后一次召開“戰前動員會”，分析兄弟連隊失敗的教訓，進一步研究細化預案，給大家打氣加油。

這一天，天氣晴好，風和日麗。上午九點，軍區、集團軍考核組一行十多人，在一名將軍組長率領下，準時來到我們連陣地。

此刻，楊連長一身迷彩，腰帶緊扎，右手拿著指揮小紅旗，顯得特別威武。此時，“敵機”轟鳴聲越來越大，機尾帶著拖靶正向陣地飛臨。5000米、4000米、3000米，三炮手的報讀聲音洪亮堅定。隨著楊連長“長點射，放”的指令，6門火炮的60發炮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奔向天際。炮響靶落，空中開花！再看，拖靶被命中后，立刻被撕成大小不等的碎片，像天女散花般飄落下來?！皵硻C”轉一圈后，隨即將近千米長的鋼絲繩摔落在我連陣地。

霎時，陣地上一片歡呼雀躍，即刻變成歡樂的海洋。軍區考核組將軍握著楊連長的手，直夸“三連干得漂亮”！

嚴師出高徒，嚴管出好兵。楊連長臉黑，治軍帶兵更“黑”。

部隊訓練教育沒搞好；管理出了問題；哪個兵犯了錯；兵與兵爭吵，連長一旦發現，就會嚴厲訓斥?！八锏摹薄澳锏膫€X”，豫北口音極其濃重的楊連長，往往會用這兩句“口頭禪”開頭，收拾他的兵們。

一次晚飯后，連隊小值日發現炊事班的泔水缸里飄著兩三個完整的包子皮，就向連長報告。當即，連長命令值班排長集合部隊。連長讓炊事員把包子皮撈出來，端在手上，大聲質問：“誰干的，站出來！”面對連長的威嚴，全連戰士屏住呼吸，面面相覷。在一片死寂中，一名戰士躡手躡腳地走出隊列，顫聲說道：“是我連長?！苯Y果是，這名戰士皺著眉頭，在全連官兵面前把包子皮逐一吃下，一場“弘揚我軍艱苦樸素優良傳統，堅決反對鋪張浪費”的現身說法教育課就此展開。此后，再沒有發生類似浪費現象，戰士們艱苦樸素，勤儉節約蔚然成風。

現在回想，愛兵如子的楊連長雖然常暴粗口，可心眼不壞。百十號人的一個連隊，不從嚴咋行？

楊連長工作起來絕不含糊，軍人特有的嚴肅認真、說一不二、威嚴威武、剛正不阿的處事做人秉性自帶七分，戰士們遇見他就像“老鼠怕貓”唯恐躲不及，就連連隊副職和排長們也敬畏三分。這當然是他“打鐵自身硬”的必然結果。

楊連長也有“柔情”的時候。星期天、節假日，他會帶著連隊籃球隊與兄弟連隊在球場上較量廝殺，雖然個頭先天不高限制了他的球技，但永遠不服輸的拼勁總會感染他的兵們。當然，輸贏其次，勝敗乃兵家常事嘛。培養錘煉戰士們團結協作、頑強拼搏的戰斗作風，應是連長的初衷吧。

玩“雙摳”是那個時候在部隊非常時興的一種娛樂活動。就是兩副撲克牌合在一起，兩人一組打對方，“雙摳”實際上就是升級。連長同樣特喜歡。周日早餐后，常與他對決的兩個排長與一個副連長就會在連隊俱樂部支好攤子，四人圍坐在小馬扎上即開始斗智斗勇。連長的搭檔是一李姓副連長，倆排長一組，名曰：排長挑戰連首長。一般為三局兩勝制，獎罰條件是，輸一局者在臉上貼一張紙條，并適時請勝方小撮一頓。有了規矩就有了方圓。實戰時，雙方互不相讓，常?！皻⒌锰旎璧匕怠?，排長組也根本不給連首長面子，常見連長臉上掛滿紙條。作為連部的人，我多扮演端茶倒水的角色，并為他們時而興高采烈時而面紅耳赤時而垂頭喪氣之表情逗樂。

當兵兩年后，因我的鋼筆字在眾多兵里還算寫得好看，被選到連隊任文書兼軍械員。文書“顧名思義就是做一些文字性的工作，諸如在連隊黑板上寫個通知，做好營里電話記錄，到營部取個資料，連首長開會講話，幫忙擬個提綱等。軍械員則重點管理連隊的槍支彈藥，做好出入庫登記統計。此外，隔三差五出黑板報、墻報。

成為連部的人，接觸連長的機會就更多，幾乎每天都與連首長在一起。連長秉性耿直，處事公道，作風嚴謹，工作扎實，身先士卒的優良品德深深地感染了我、影響了我。我的軍旅生涯之所以有所建樹，連長首當其功。

之后，連長榮升為營長，我也有幸相隨，去營部當了書記，繼續與他在一個戰壕里生活戰斗了兩年。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連長在營長崗位上兩年之后即主動申請解甲歸田。

人生如夢，時間如流。如今，“黑連長”與我一別就是幾十載，他駐中原大地，我守黃土高原，千里相隔，相見亦難！當然，逢年過節的電話問候少不了，戰友群里的相互祝福也經常。還有一個渠道，微信運動里可見，每天早晨七點前，“黑連長”即行走上萬步之多，依然保持著軍人特有的作風。

人常說，朋友情也好，同學情也罷，都久長不了，唯有戰友情誼比黃土厚重，似大海深遠。這話的確不假！

祝愿我的人生導師、首任連長楊玉杰一切安好！

——選自西部散文學會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