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孩
朋友清晨給我發來幾張照片,說他在東海普陀山上呢。不用多說,照片里幾乎都是日出東方的景象。我告訴他,兒時我最怕看日出了。這倒不是不喜歡早起上學,而是冬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到二三里地遠的農場果園去摟樹葉,不然家里的小山羊就要挨餓。朋友有點怨氣道,你就不會說兩句贊美日出的話嗎?我撲哧笑了,說誰讓我的情商這么低哩!
我從小生活在北京東郊,那里是真正的平原。我最早知道的山是喜馬拉雅山,具體那山有多高從來都不知道。假如小伙伴抬杠較起真兒來,問世界上什么最高,我一句“老天爺最高”就能把他們壓下去。我最早去的山,是北京香山。北京香山海拔并不高,只因那里距離北京城近,風景好,又有很多的名人、領導人在那里居住生活過無疑就讓人多了幾分神秘和向往。香山我去過多次,最高峰鬼見愁只上去過一回。記得1990年,北京第十一屆亞運會結束后,單位特意讓我帶著亞運會十幾名啦啦隊隊員到香山旅游。這幾個月的集訓、觀看比賽,使我們每個人都累得筋疲力盡。爬香山實在爬不動,我們只好在雙清別墅附近休息,然后就打算下山吃飯。這時,我看到一個年近六十多歲的大爺,他拄著拐杖,氣喘吁吁地在石頭上歇息。我問:大爺,您老也大早起來爬香山啊?大爺見我和他打招呼,喘了口氣說,對呀,太陽剛出來我就從城里坐公交車過來了。想著,趁身子骨還硬朗,看能不能登上鬼見愁。結果,走到這里發現氣不夠使,只好歇會兒。我遞給老人一瓶礦泉水,老人婉謝,說他自己帶著一玻璃瓶子茶水呢。說著,老人從布口袋里拿出一個大罐頭瓶子,里邊泡著濃濃的茉莉花茶。
與老人攀談中得知,他十七八歲就到北大荒支邊,后來分配到一家大型國企,他工作努力,善于科研,帶著車間工人曾經獲得過部級先進集體。前兩年,在一次支援郊區鄉鎮企業途中,不幸在山路上發生車禍。好在他傷在后背,沒要命,但再也不能回車間干活了。廠領導曾說,讓他掛名當車間副主任,可以不干活,協助主任指揮就行了。可他不干,他說他從兵團到工廠,不論是當排長還是當班長車間副主任,他始終和戰友工友起勞動,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官我說,禪宗的寺廟里,不論是主持還是一般僧人,都要參加墾荒種地,他們把這種集體勞動形式叫“出坡”。像您這種帶頭干的領導,就叫坡頭”。老人聽了我的話,一笑,說我哪是什么官,在生產單位,你不帶頭干,就沒人服你。我說,您說的是,在村里,我父親也是這樣,他當一輩子頭兒,一直沒有脫離生產。

我沒有問老人的名字。老人告訴我,他今天來香山,爬山只是個形式,他就是想看看自己究竟能有多大的極限。我問,難不成您還想帶頭干點什么?老人說,他一輩子是個不服輸的主兒,他不愿相信自己真的老了。現在,面對高不可及的“鬼見愁”,他必須承認自己老了。我與他分手時,沒說一句安慰的話,也沒勸他不要再往上爬坡了。多說,便是多余的話。去年秋天,大病初愈的我應一幫文友之邀到北京密云的一個山莊小住。山莊建在山坡上,距公路也就200多米。我住的客房與餐廳之間不到百米,可是如果過去吃飯必須要爬一個三四十米的山坡,這可給我難住了。每次吃飯,我都要提前吃一粒硝酸甘油或復方丹參滴丸,方能走五六米歇上幾分鐘,才能走進餐廳。本來,我可以讓餐廳的工作人員把飯菜給我送到客房的,可那樣,我就不能借著吃飯和眾多的朋友聚會聊天,要知道,經過三年疫情,人們能見面吃一頓飯有多么的不容易。更何況有七八個是新認識的朋友。雖然我不忌諱別人知道我生病做了大手術,可人總得要些體面的。我只能咬牙堅持。我知道這個想法肯定不好,這是對自己的極大不負責。人這一輩子,有些事就因為死要面子活受罪,其實何苦呢!到密云三日。第三天的一早,組織者安排我們一行人到對面山上挖紅薯。組織者問我能否跟著體驗一把,我說今天感覺狀態挺好,只要開車到了目的地,我還是能挖幾鍬的,小時候沒少干這活兒。我雖然力不從心,但我很提倡修禪人提出的“禪農并重”。組織者說,您這話說得好,我們的寫作者不能成天關在屋子里閉門造車,應該力所能及地主動參與農耕活動,哪怕種點花養點草割幾把麥子掰幾根老玉米。我說是這樣,古代的修行之人,他們參禪悟道不都是在寺廟里,更多的是在出坡時的勞動當中。趙樸初先生曾寫有書聯: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我第一次讀到這副聯,大有醍醐灌頂之感,仿佛瞬間被打通了。
我們在一農家的紅薯地翻騰了個把小時,只獲得十幾斤紅薯。農家的小伙子對組織者遺憾地說,今年天氣干旱,雨水不足,辜負了各位作家的期望。我說,在這個美麗的秋天,陽光燦爛,在你這個山坡上我們雖然沒有挖到預想的紅薯,可我們一起共同參與了一次出坡行動,無論如何,都是我們這次活動最完美的結局。至于我們此行能想到什么悟到什么,那就看每個人的造化了。
我說這話時,農家小伙子的小女兒一直在看著地上的紅薯,生怕我們不給錢似的。我對小女孩說,跟我到城里吧。小女孩俏皮地說,你家有汽車嗎?我說有。小女孩說,我們家有兩輛,我爸爸和我媽每人一輛,對了,我們家還有一輛拖拉機呢!小女孩說著,把紅薯放到地泵上,儼然她就是個少東家。看著她可愛的樣子,我們所有的人都笑了。就在這時,一句“太陽出來爬山坡”的歌詞瞬間從我的腦海里閃出,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我開悟了。
——選自2023年9月28日《天津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