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午夜,上海松江的佘山灣生活購物廣場,一只年輕母貉在夜色的掩護下,在燒烤桌下鉆來鉆去。它在偵察,若這個地方食物豐富又足夠安全,夜深后,它將帶著孩子們前來覓食。
猛地,它蹭到了一個高個子男人的褲腿,男人打開手機電筒一照,就與這只勇猛的母貉迎面相望。母貉略顯尷尬,警覺地弓起身子立住不動。男人看清了,這是一只類似小狗的野生動物,毛色呈烏棕色,臉部中央有一塊黑色皮毛,仿佛海盜的面罩,這讓它圓滾滾的身形多少有了一點威嚴。
這是貉子,在紅外觸發(fā)相機拍攝到的畫面中,它們早就在上海植被茂盛的小區(qū)里出現(xiàn)過,而迎面相逢,還是第一次。
男人意味深長地微笑。母貉情急之下,倒退兩步,掉頭而去,差點撞翻了旁邊的垃圾桶。
過了兩天,母貉還是被這個男人捕獲了。母貉“嗚嗚”吠叫,既像討?zhàn)垼窒裢{。男人戴著白手套出手,輕擼母貉的頭頂,母貉逐漸放松下來。在信任建立后,雪白的棉簽伸了進來,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母貉分別做了咽拭子和肛拭子,抽取了血液樣品,脖子上戴上GPS 項圈,然后,放它離開了上海市野生動植物和自然保護地研究中心。
屋檐外,已經(jīng)提前放上了飲水罐與放滿漿果與堅果的小碗。
男人知道,緊張會讓貉子感到焦渴,至于那些可口的零食,就算是一種無聲的道歉與安慰吧。
過了好幾天,男人從紅外觸發(fā)相機上看到這只母貉的蹤影:它領著小貉子出來覓食,頑皮的小貉子像人類的小崽子一樣打鬧成一團。母貉并不拉架,只是觀望,只要崽兒們有分寸,它絕不出手干預。有時,公貉也出現(xiàn)在鏡頭里,當爸爸的會本能地領著一家人,避開高架橋和轟鳴的交通樞紐,專門走小路返回它們的巢穴。公貉引路,母貉殿后,中間走著它們的五只搖搖擺擺的小崽兒,只要小貉子離開冬青樹籬篩下的陰影,母貉就會伸頭把它頂回去,仿佛在教導:“看不見大馬路上的車輪嗎?想重蹈你遠房三叔的覆轍嗎?”
小貉子的遠房三叔,剛剛被一輛晚上疾馳而過的小轎車撞翻。這也是所有城市野生動物會面臨的風險。
那個文質彬彬的高個子男人名叫王放。從2019 年開始,王放與他領導的研究生團隊,以居民的報警為線索,在上海的各個角落放置了100 多臺紅外觸發(fā)相機,建立了跨越全城的野生動物監(jiān)測網(wǎng)。他們從監(jiān)測網(wǎng)上不僅看到了貉子,還見到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小靈貓、兇猛的豹貓。在紅外觸發(fā)相機的注視下,車水馬龍的上海仿佛演變?yōu)橐黄半U叢林。
在此基礎上,他們捕捉了一百余只貉子做了檢測,并為它們佩戴上GPS 項圈。團隊跟蹤發(fā)現(xiàn),從松江入城的貉子,在上海有近60 條擴散通道。其中7 條通道,每天都有貉子家族頻繁穿越,抵達它們的覓食地與巢穴。它們毛茸茸的胖腦袋與機警的小眼睛,從樓底的通風層、小區(qū)的假山造景、小花園的夾板下探出來,從橋墩、管線、廢棄的下水道中探出來,開始一場穿越車流的大冒險。
王放將這7 條關鍵通道穿越公路的關鍵點標出,提交給林業(yè)與交通部門。很快,在這些穿越點上,黃色的三角形野生動物出沒警示牌被安設了起來。
貉子與人類的活動空間互相試探,就像海水與沙灘的此消彼長。2019 年,上海報告有貉子出沒的小區(qū)有40 多個,2022年增加到260 個,短短三年過去,增加了5 倍多。尤其在擁有大面積林地和丘陵的松江區(qū),50 個小區(qū)中,觀測到有貉子出沒的有22 個。
除了上海,貉也在氣候差不多的經(jīng)濟發(fā)達城市頻繁出沒,比如南京、武漢、杭州。它們本就在中國擁有原生種群,而近十年間中國大城市的生態(tài)建設逐漸完善,像北京的奧林匹克森林公園、中央綠化帶和城市公園,逐漸在城市版圖中連成一片綠色。上海森林覆蓋率將在2025 年達到19.5%。對于野生動物來說,大城市里可筑巢和隱蔽的綠地與樹林、可飲水的噴泉與溪流、可以取食的各種果樹都在增多,對野生動物友好的城市發(fā)展階段已經(jīng)到來。除了貉,南京紫金山周圍的大學校園及居民區(qū)還出現(xiàn)了野豬,北方一些城市也頻見赤狐的蹤跡。
“野生動物開始進駐人類家園”,這一趨勢在世界范圍內(nèi)早有端倪。例如,20 世紀30 年代的紐約,城市擴張趨緩,浣熊、白尾鹿、美洲黑熊開始進城。米高梅電影公司于1939 年制作的動畫片《貓和老鼠》中,就可以看到很多野生動物出入城市的鏡頭,這并非完全是創(chuàng)作者的想象。從20 世紀70 年代開始,歐洲的大城市如倫敦、巴黎與柏林,也出現(xiàn)了居民垃圾桶被狐貍、浣熊和松鼠翻得一塌糊涂的場景。
在上海,對貉子這種小型野生犬科動物的態(tài)度,居民們也分成了兩派:有的人很喜歡,經(jīng)常遠遠地投喂它們;有的人對貉子三更半夜的打鬧、爭斗,以及將敞開垃圾桶翻個底朝天的行為相當反感,頻繁報警。
為解決貉子與居民的爭端,王放與團隊經(jīng)常下小區(qū)舉辦宣講,要求大家停止過分熱切的投喂行為,扎緊自家的廚余垃圾袋,低層住戶不要將食物放在敞開的陽臺上。王放還告訴大家,團隊捕捉的所有貉子,抽血查驗后,都排除了狂犬病、犬瘟熱等人畜共患病的存在,因此,也不必過分害怕它們。
在宣講中,一個小男孩奶聲奶氣地提問:“我們?yōu)槭裁匆獝酆炎樱克鼈冇植幌褙垼梢耘阄彝妗爆F(xiàn)場響起善意的哄笑聲。
王放便播放了一段上海貉子的影像——一個奧特曼玩具,被放在貉子必經(jīng)路上。很快,它誘發(fā)了貉子的好奇心,被兩只小貉子翻來覆去地撥弄著。此時,這兩只興致勃勃的小貉子與兩個一年級男生沒有什么本質的不同。
王放表示, 野外的貉子,見到這種沒見過的玩具只會退避三舍,絕不會湊近,從這個意義上說,上海這座大都市調(diào)教了貉子,讓它們變得“好學”和“時髦”,它們適應了燈光和噪聲,學會判斷哪些事物并非危險,判斷人們的行為是否友善。
貉子在上海出沒,提示我們,作為一個繁雜的城市生態(tài)體系,上海不僅屬于人類,它還屬于野生動植物。人類也應該在支配其他生靈的線性思維之外,努力思考,我們在都市的生態(tài)體系中,究竟該和其他物種怎么共存?
(本刊原創(chuàng)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