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理工學院 鄭重其
這座舊樓里沒有我的家,但我們之間做過無數次關于速度的游戲。它好像已經長進了我的身體,我們彼此熟悉,我知曉它每一處障礙和縫隙,它懂得我每一日暴躁與不安,我始終認為自己身體中某些牽扯著溫存的碎片藏在了它的某一處墻洞。
最新的游戲數據記錄:如果鉚足勁頭一口氣跑上頂層平臺,最快只需要74 秒。用盡一口氣的氧氣,直到踩上頂層的水泥地才下意識深吸了幾口氣,立刻覺得被臭魚爛蝦腥氣塞得密不透風的腦子清明了。其實坦白講并沒有我形容得這么夸張,我的腦子當然還能思考,頂多是我的鼻子超負荷運作。
在中午,這座舊樓的頂層平臺總是有規律地晾著什么,風一起,它們就飄起來。從日光的縫隙里往外看,有時是被單枕巾,有時是內衣內褲。頂層沒有什么人,可它們一次都沒有選擇過起飛。從頂層往下看,隔著一條街就是水產市場——從三歲半我就開始混跡的地方——我從那里來。這座舊樓的頂層,是我來回一趟用時最短又可以縱情睥睨鄙視的唯一“高地”。
十分鐘后,我必須返回那里。
離開之前,我再次賭氣地吸了一口長長的氣——來自水產市場之外,之上。

東良《桌上靜物》
水產市場里的人都喊我小水,是老江起的名字。有江有水,似乎是從名字開始,我的生活就和水產市場緊緊糾纏,每掙扎一分,生活恨不得把我死死往里按進五分。
水產市場在老城區,密閉的鐵架空間,只有兩端的鐵門同時打開時才吹得進去的交換風,永遠曬不干的水泥地,一家更比一家聲高的擴音喇叭,糊著油垢灰塵的招牌,搭在門市門口前的永久型塑膠棚,三餐四季吃不完的剩魚剩蝦。
特屬水產市場的味道咬住記憶神經不松口,鹽粒和水貨腌在一起的咸酸味,死掉的水產肉質不再緊繃鮮活,肉眼可見的松軟腐爛,蒼蠅嗡嗡地亂飛亂撞,濺到臉上的鱗片。這些黏稠的、凝滯的、泛黃發黑的回憶,是人間煙火里燃成黑灰的那一截。老江在水產市場扎根,也順帶著把我的雙腳埋在這里。
從小老江就把我的價值在水產市場發揮得淋漓盡致,比如能在對面大媽敢把魚價砍掉一半時,用他剛抓完魚的黑手套抱起穿著臟兮兮衣服的我賠笑,企圖用同情心拉動購買力。人都是這樣,明明自己雙腿扎在泥潭,卻總喜歡自以為是地拽一把那些看起來像是頭埋在泥里的人。
大多時候,我都厭惡著這里。
一家一家的水產門市總在凌晨亮起燈。老江的門市靠后,這個位置有好有壞,好的是后排的門市租賃價格更低,以及來買魚的大爺大媽總愛往市場的縱深處尋找砍價契機;不好的是老江的進貨渠道比前排窄了很多,捕魚的供貨商從前排開始預約,剩給老江的不是要價太高就是貨不新鮮。
水產市場以前還只是個水產市場,后來因為各家門市挨得太緊,掙不到多少錢,許多老板又轉行做了熟食,密密麻麻的水產門市就插著很多戶食品店,排列組合般默契。炸雞柳炸黃魚、炸年糕炸豆腐、磨芝麻磨大豆、玩具模型泡泡彩泥,應有盡有。那些黏稠的、膩歪的甜味兒混合在水產市場經年不散的腐爛味道里,像是一段段朽木上被人為安置了成片燦爛不衰的塑膠假花,再噴上一整瓶廉價香水,擱在長滿青苔的叢林深處。
老江依然固執地駐守著陣地,塑膠棚下的搖椅從棕黃搖到黢黑,從結實搖到松散。他像是用特有的水產氣味圈定了地域,扎根一樣地固執己見。
“等我長大了你就放我走,我絕對不跟你一樣一輩子憋在市場賣魚。”小時候我經常這樣對老江說。
“如果你能自己走出去,我不喊你回來?!崩辖f。
老城區的房子都被噴上了“拆”的紅色大字,拆遷隊馬上就開到這條街,可水產市場還在,像一塊頑固的皮癬鑲在這座城市最老的角落,沒人過問,沒人診治,沒人剔除。我從來沒在市場里看見過打扮光鮮亮麗的年輕人,他們永遠出現在大型超市,畢竟那些包裝完整的生食好看得甚至不用挑揀。
水產市場和混混們的大褲衩相配,和大爺拖沓的拖鞋相配,和阿姨們的指指點點相配,他們一邊沒有足夠的經費在超市隨意消費,一邊嫌棄市場環境太差、老板太小氣。買白菜只要最里面的芯兒,買魚恨不得讓老板重復八九次抓魚的動作才能選上稱心的魚,撿蝦總趁人不注意掰掉蝦頭再放進袋子,最后還要堂而皇之地提出改進意見。而老江呢,老江什么都看得見,什么也不能說。
我常想,按這樣的趨勢發展下去總有一天水產市場會消失,因為總有一天最后一批來市場的人會消失。但是我忘記了來市場的人總會帶著自己的孩子來市場,就像賣水產的老江總會帶著我來賣水產。這樣的循環又是生生不息。
日日夜夜沸騰著的市儈與煩瑣被攪碎在喧囂聲中,升騰升騰,然后炸裂在半空。它企圖把我持有的年輕特質碾死在鼎沸人聲中,推搡著我,拉扯著我,讓我低頭承認這一切不過是人生必有的妥協。遠沒有如此生活三十年,大廈卻依次傾塌去。
老江的搖椅我也會躺,在他出去進貨的時候。椅子搖起來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張被對流風吹走的廢紙,落在水產市場的鐵架結構上。我看見我躺在門市前的搖椅上,仿佛窺見了三十年后的復刻版老江,寂寞而衰敗。我看見我把身體彎成抵御的姿勢,不停地擺動雙臂,像是做好準備緊握命運的斷槳,被拽進生活的漩渦。我想要放聲大哭,可是廢紙沒有眼淚。
我媽說我從小就是個很有主見的人,老江說我的主見大多不可能會實現,后來事實證明老江確實才是真正了解我的人。我的主見大都荒謬得不合時宜,沒有大人會承認與我相似的念頭也在四下無人的夜拼命涌進過腦中。小孩子眼中的毛毛雨,同步換算進成年人的世界總能連環出狂風暴雨。
在拆遷隊開進老城區的那些日子里,我執拗地想要證明些什么。作為水產市場里一個最無所事事的孩子,那是我不為人知的英雄氣概。我想給水產市場一個正大光明可以被拆除的理由,甚至比那些舊樓房更具有重建意義的理由。
我有一部舊版的翻蓋手機——老江淘汰的。它的拍照像素很低,低到只有拍攝者和親歷者才看得懂當時發生了什么。我一遍遍地拍下鐵架結構擔著時間搖搖欲墜的影子,接觸不良將滅不滅的燈光,砍價者咄咄逼人的動作,小混混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塑膠棚底下無法挺直身子寫作業的跟攤小孩,佝僂著掏垃圾桶撿爛菜葉的老人,暗中偷偷又明目張膽進行著的交易。吆喝、罵街、群架,混亂、扭曲、陰暗、血腥,我企圖用這些放自己一條生路,交換光明。
結果當然顯而易見。沒人搭理我的堅持,或者說他們是嗤之以鼻的。無數個老江們已經習以為常。就像我第一次看見大海、登上高山,海邊垃圾和山石刻字都成了我的驚喜點,覺得這真的是一次非常好的體驗。我看見的是世界上最好的風景,所以接二連三拍下它們,甚至愿意讓它們占據我所有的存儲卡??蓪胶<液团蕩r者來說,我的記錄,都是他們的日常。懸殊之下,才愈發顯得記錄的多余和不值一提。
就像對水產市場里的長期滯留者一樣。
老江在水產市場有不少老伙計,他們常常在一起打牌喝酒,互相幫襯,接受相似,陷進黏濕。而我時常質疑他們的快樂究竟從何而來,畢竟我厭惡這樣的生活。就像老江在這里有很多老伙計一樣,我也應該在這里有很多小伙伴——老伙計的孩子們。我是說,如果我沒有那些說不清的自尊,我也會有很棒的朋友。
后來老江認識了老黃,老黃是義務放生團隊的組織者。老江樂意接待他們,他們對水貨的需求量大,而且來買的次數穩定。老江有時還會積極地幫老黃操辦放生儀式,又能收到一筆辛苦費。老江還和以前一樣做著中間商賺差價的生意,只是小生意變成大生意了。
從小我就知道紙包不住火的道理,老江賣魚給放生組織的事兒很快就傳遍了水產市場。那段時間,老江和我聽遍了最臟的辱罵,明槍暗炮完全不會也不能招架。老黃是做房地產生意的,只在簽合同時來過水產市場一次。他當然也是在超市里購物的人群之一,甚至他都不用親自去超市,就有人把精心準備的成品送到家。
而忍耐的回報是,我們賺得盆滿缽滿。最明顯的改善是,我的生活用品和學習用具全部翻新。那些時間我們家的餐桌上出現了我記事以來花樣最多的葷菜。
我跟著老江去過一次放生現場,老江占了串場位置,我剛好撿個便宜跟著去放生。那天風浪很大,在場的生意人都在嘟囔著“積善積德,逢兇化吉,財源滾滾”。我看著主持完被趕到一邊的老江,猛地想起了某一天被指著鼻子罵的他。“賣了這么多年的魚,早就罪孽深重了,放多少也補不回來了,還是賣魚賺賺我們的錢吧!”今天的老江和那天一樣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我忽然覺得難過,情緒撕裂的胸口好像被扔進所有放生的魚,活蹦亂跳,每次翻滾都是難忍的疼痛。我從來沒有過那樣強烈的愿望,我想要老江長命百歲。我記得那一天風吹浪起,在場的人都在想著大好前程,我在人群的末尾一遍一遍為老江祈禱著長命百歲,健康平安。
“人家放生是做善事,為下輩子修福,你賣給人家魚去放生,再從撈魚的手里把魚買回來,你說你不怕把這輩子的福分都玩兒沒了?”那天回市場的路上我揶揄老江。
“這輩子的錢這輩子賺。小水,你還不懂。這個社會太瘋狂了?!崩辖f。
除了老黃,我也見過老江的供貨商。就算已經過去很多年,我還是記得他說的那句:“現在的社會人情很冷,很現實,有錢人把錢倒進江,都不會給你的。我就是想多掙點錢把孫子送到好學校去念書。”老江把他介紹給老黃,老黃不收。把一輩子都獻給江河的男人,老了卻上不得岸。在老黃的觀念里,放生組織的原則是可以接受以賣魚為生的賣家,但不能接受一次次把魚撈上來的捕魚人。在和生活的爭斗中,他始終保持著節節敗退的姿勢,直到退無可退,再把機會遞交給下一代翻身。
人類和動物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動物只是和可視的天敵抵抗,人類是和無形的命運抗爭,永遠感受悲歡起落的瞬間。無聲無息,雷霆萬鈞。不同人的悲歡隔在不同的房間,不能相見也無法連通,每塊內壁里都淌著淚,每滴淚都滲透不出。每個人的外壁可以緊密牽連,內壁卻做不到任由窺視。
現實永遠具備魔幻主義的最大底線,比想象來得更為荒誕?,F實主義沒有下限。
我喜歡看天,喜歡一天的結束和日落的緩現。太陽低低地垂落,云叢中投射暗橘色的光芒,大片大片的彩霞,放肆地燒著。云緩緩地飄,光射出云層投到地上是一團團的黑影,斑駁參差。我的身后還是那個嘈雜的水產市場,上演著無數次的荒誕劇,可頭頂卻是這樣一片寧靜與熱烈的糾葛。仿佛往前一步往后一步都會暴露,只在這里是安全的。
再后來關于水產市場的一切戛然而止,那一天來得比預料早了很多年。它太老了,鐵架結構在坍塌邊緣。紅色的拆遷標志貼得到處都是,黃色的警告牌掛在外露的電線上。水產店、食品店都一個個地消失了,那條聒噪的、喧囂的、咒罵的、永遠曬不干的窄路再也不會有人來,一切看上去都在向更好的方向發展。我們會得到很大一筆拆遷費,這里會擁有更智能的新型購物中心。前路光明。
“小水,我們走吧?!边@是老江在水產市場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老江和很多人互相歡送,互相調侃,一切恩怨在更好的生活面前都不值一提,畢竟恩怨的全部來源也是生活的比較。離開的前一刻深深吸了最后一口來自水產市場的味道,噎在喉嚨,又咸又腥。我覺得失落,也許是想不到人可以告別。
走過馬路走近舊樓的那刻我抬頭看了看天,頭頂的云匆匆走過,匆匆丟下的負累不知道被誰撿到了。我知道可以進入這座舊樓頂層平臺的所有途徑,可我找不到我的碎片被藏在哪一片墻洞。我原本以為成長會是一件痛快的事情,像自愿扔掉一些什么,可它也如此掃興。
幾個月后再經過,水產市場只剩下光禿禿的水泥地裸露在天光大亮之下,空出來很大很大的空間,像是一片沒有牙的牙床裸在陽光下。陰暗和潮濕再也不會成為這片地產的代名詞。我感覺腳底的土被風吹起蒙住了我的臉,又干又臟。一股強烈的不適反噬我,那些原本以為嵌進皮膚的味道輕而易舉地消失了,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我的記憶里永久地坍塌了,只留下一聲悶響。我收到的反饋信息只能是,水產市場變成了廢墟,仿佛我以往的經歷也都跟著變成了廢墟。
我再也沒見過那些人,也不常想起他們,我漫長生命中微微的波瀾,就這樣以前進的方式被時代推動。放生與被放生,從來都是個偽命題,仿佛悖論般互相矛盾,又自圓其說。不知道是誰把誰放過,不知道是什么把什么推翻。人都是這樣的,被哪一個結點觸動就感動得淚流滿面。風把結點吹亂,下一秒就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