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師范大學(xué) 劉振華
他在后臺用私信發(fā)送給她一張張構(gòu)圖完美的相片。間以零散的自拍和各個行程點不太精致的游客照,相機貼在臉前,是彎起的眉眼以及坦誠的微笑。那是他所喜愛的一個人的旅程,也正是吸引她的所在。她躊躇著如何回復(fù),然后在十秒鐘的思考里選擇左滑退出平臺,假裝保留了顯示十五條消息的未讀提醒。在退出的空當,她看到他很快又發(fā)出的有關(guān)午餐的關(guān)照,于是小紅點再次出現(xiàn),醒目地提示著數(shù)字二。
將手機熄屏、放入口袋的時間里,黏稠的烏云朝白云靠攏,牽拉出輕盈的絲線。它們都飄得異常快速,彼此相對著交融、吞并,黑白分庭抗禮的天色很快成為黑云獨自的舞臺。在那么點純白將被侵染的時刻,她還是沒有忍住拿出手機迅速錄制,所幸,留下了珍貴的五秒鐘。她想將這頗具美感的畫面分享給他,然而點開加號,才發(fā)現(xiàn)視頻不被允許在私信發(fā)送。既已做到這一步,早在心里編輯好的回復(fù)發(fā)送出去,是對他行程的欽羨與鼓勵,以及將去用飯的回應(yīng)。她上劃翻閱聊天記錄,自相識起,他們的交流總是相隔十分鐘、一小時或是更久,在早晨的話題到夜間才開始討論時,她會覺得他們是倒時差的筆友。
說不清這么點惆悵是從何處而來,雨點已從天而降,她撐起單人傘慢吞吞地在校園行走。方才的恬靜蕩然無存,大雨呼嘯而至,狂風卷起她的長發(fā)與衣擺,她在風中緊緊抓住傘柄,不自覺地想問問他有沒有帶傘。到了食堂,在一片喧嘩中沉默著落座,她點開私信,沒有未讀消息的提示。如往常那般結(jié)束了隔絕在人群外的午飯,洗手時,她看到鏡中自己的面容,注意到鼻梁處的突兀。早晨化完了妝,鼻梁的一小塊有些卡粉,她想鋪平,反而蹭掉了一大塊,露出一個菱形的痕跡,如同蛇類的鱗片。取了粉底來補,卻越補越糟,只能重新打理鼻子,而更顯斑駁。手忙腳亂的補救里,她恍覺自己如同畫皮的妖怪,或是叢林中的蛇,以同色的落葉作為掩護;每每卸了妝,那塊疤痕愈加泛紅,連帶臉頰的刺痛。這張假面覆蓋的時間愈久,愈損傷原本的面目。
她回到圖書館投入自己的工作中。三個小時以后,她收到他的私信:一句是否帶傘的問候。盡管收到信息是如愿的一件事,但她更愿意就這樣假裝未曾看見,繼續(xù)翻閱手中的紙質(zhì)資料,專注做自己的事。他們可以是虛擬天地里最為親密的伙伴,亦可以是現(xiàn)實世界中互不理會的陌路。
在這個與現(xiàn)實社交平臺相差甚遠的短視頻平臺里,得以獲得喘息的空間與自由的權(quán)利。不必像微信那樣需要盡快即時的回復(fù),倘若未能回聊,則是有一干正當?shù)睦碛桑灾旅β档脽o暇打開短視頻平臺。這是與現(xiàn)實割裂開的世界,任何人都能在虛擬的地方游刃有余。他們的相遇與相處,自然也是在短視頻平臺展開:一個平淡的中午,她照例在午休后隨意點開一個旅行視頻。比起專職的旅游博主,這條視頻顯然非常簡陋,沒有太多講解,但背景音樂是她的鐘愛。非常順利地,她對這個相同居處與品味的人產(chǎn)生了一點興趣。隨著她對他旅行的簡評開始,他向她拋出第一條私信,于是來往從未斷絕。他們之間的交流,頻繁到了短視頻平臺自動綁定互相關(guān)注關(guān)系的程度。她也投過讀書心得分享的視頻,以娓娓的調(diào)子與清麗的相貌吸引了少數(shù)人。在彼此的稿件評論區(qū)里,他們從未錯過沙發(fā)的位置,大概互聯(lián)網(wǎng)給予太多人消磨時間的途徑,粉絲猜測起他們之間神秘的關(guān)系,但沒有一方給出過回應(yīng)。
待她讀畢一本小說已到了晚間,小雨。克制的敘述與平淡的文字激起她的淚意,她讀過許多書,慣是敏銳而易感的人。私信刷新了幾輪,原來善變的天氣又轉(zhuǎn)了晴,再換了雨。暮色沒來得及走進她的眼中,而他拍下遠處夕陽的余痕。托著橙紅光點的是向兩邊斜鋪開的云翳與嵐氣,碧藍色淺淡地向上暈染開來,如同一張清清淺淺的水墨扇面,廣袤朦朧。他說,一看到這樣的景致,就會想到要拍下給她。必須承認,在看到這句話時她的心波誠然是蕩漾了。她不愛交際,不喜出游,在移動這方面懶散如同巨型的蛇獸,很典型的內(nèi)向型,也只有在虛擬中能放開一些過分的內(nèi)斂。但水波是會回原的,也正如她的心意。他說照片是為她所拍,也有多次強調(diào)夜里的難眠,是思念著她的苦果,必要她道了晚安他才肯入眠。如果不論他刻意的矯飾,或時時如效仿她一般視而不見,或許她還會為他的話而怦然心動。她讀過太多,對人性的把握幾乎到了純熟的地步,在他自以為深情與撩撥的把戲后,是她微蹙的眉頭。她掩飾得很好,再如何波動的情緒都隱藏在平靜的回復(fù)中,又或是因不愿再放開一個愿與她分享生活的人。總之是沒有拆穿。

東良《兩個小伙伴》
若干年前的某個周末,父親接她回家。車子在夜色里行駛,這條回家的路始終不曾變過。她知道,他們會經(jīng)過一座化工廠。然而這一天,她遠遠便看見化工廠的平托上有什么被點燃,一個火球在墨色中燃燒。它的形狀如此規(guī)整,本是機器制造的工業(yè)產(chǎn)物,卻像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火舌圍繞著球身翻滾,海浪般怡然地奔騰在平托,平托一側(cè)寫著“化工危品,請勿靠近”。她的心也像被火球燒得滾燙而沸騰,感受到灼熱的余溫,但她什么也沒有說。顧忌著鼻子上的斑痕,她從不肯引起他人注目;即便是在最親近的人面前,亦不愿顯露好奇或驚訝引起注意。于是她無從知道,只是她看見了,還是父親也見了卻沒有提及。那只火球是否為真呢?她忽然覺得,他,她的虛擬戀人,與這只火球如此相像。同樣的來歷不明,同樣的火熱危險,而她只是保持距離地靜觀,規(guī)避灼傷的風險,適當接受他的靠近。她是黑云也好,白云也罷,既不會被吞吃,亦無心侵占,只像蛇類盤結(jié)著安然以待。
他確是合格的虛擬戀人。每去了一處新地點,必會給她發(fā)一些照片與攻略,樂于分享美食,及時關(guān)照早晚的問候。或有時亦不吝顯露自己的軟弱之處,譬如對未知的不安、對職場的疲倦,他呵護著她小女孩般的柔軟,同時也把她當知心姐姐對待。而她冷靜地配合著主演的戲份,回應(yīng)他、安撫他。他們就這樣不動聲色地一點點滲入彼此的世界。究竟誰會先戳穿,誰會先退場,他們默契地共同等待。她常常想,究竟是如何的寂寞,才能讓兩個素不相識、此生難見的人進行如此親密的信息往來,他們陷落在信息時代構(gòu)筑的這張大網(wǎng),此時此刻,他們像能觸及彼此虛幻的存在。
在這樣多的考量里她洗漱完畢。平躺在床上,讓緊繃的脊骨順其自然地垂落,幾乎放縱地任身體脫離大腦的掌控。在黑暗中,支撐起軀殼的某種支柱收縮回心口,她蜷縮起來,如同蛇類,靜靜褪去生長棄置的蛇蛻。鱗甲與舊蛻的摩擦牽拉生發(fā)的聲響逐漸變成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清脆、綿長,低低環(huán)繞在耳側(cè)。此時的他,會在做什么?
夜色近乎吞蝕了一切,是天然而成的掩護,亦為無所遁形的時刻。手機屏幕的微光照亮了她的面龐,雙眼淬滿瑩白的冷光,昏暗中更顯得大、圓而亮,儼如一雙豆狀的蛇目。解鎖屏保,打開短視頻App,再進入直播。從直播間的彈幕列表,她很容易捕捉到他的賬號,他活躍其中,與主播熟稔地交談,并占據(jù)著打賞榜第一的位置。或許是上天安排的巧合,自從一次誤觸,她在黑夜中發(fā)現(xiàn)了他。也正由此,才有更充分的理由保持清醒。她窺伺著他的動向,夜夜如此。他與主播十分親近,保持高頻的禮物投送與彈幕發(fā)送,而今夜的他如此興奮,在彈幕里毫不避諱地提及逗弄一個女大學(xué)生的戰(zhàn)績。他把她當作獵物,可是在這場各覆假面的圍獵中,誰是獵手、誰是獵物?
她退出直播間,而私信跳出未讀的彈窗。他說私信的功能太受局限,既不能發(fā)視頻,亦不能聽歌曲,能否添加微信——她突然感到無趣,也明白了他如此興奮的緣由。要到微信對他而言是誘捕成功的標志,而對她而言,是拋卻虛擬跨進現(xiàn)實的意味。當他率先打破虛擬世界的底線,便不能夠與現(xiàn)實并立而分明。他從不知道,他盡心迎合她喜好而轉(zhuǎn)推的一些萌寵視頻或者小說分享,那些他精心經(jīng)營的捕獵手段,在她看來,不過是為她調(diào)節(jié)情感的在線工具。在他被移進黑名單的那一刻,所有的記錄在頃刻間消失,而存于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亦煙消云散。她的心有一點空落,但也只是一點而已。在這樣一個平凡的夜,維持了兩個月的虛擬戀人關(guān)系就這樣解開。或許這種無趣早有某種征兆,在前一天她去了某座以姻緣善果聞名的寺廟,在邁出寺門時,身側(cè)的情侶便分道揚鑣——這是某種奇特而靈驗的傳統(tǒng),凡是非正緣的親密關(guān)系,必會因此種神明的洞察而斷絕。總之,這場游戲與追獵,該結(jié)束了。
依舊是這個夜,她再次夢到了天火。惶惑席卷了整個夢境,她不在車里,而在火邊。她用力向前奔跑,火星濺到她敏感的尾巴。她使勁掙開無力,注視著多出來的尾巴,模糊的感官驟然回流,是腹甲摩擦地面清晰的疼痛,她變成了蛇。人聲炸開,爭相要殺死作為異類的她,而火勢駭浪般奔涌,火球?qū)⒁雭恚龓缀跣岬奖蛔苽慕箍鄽馕丁K难劬υ诩怃J短促的叫聲里睜開,她迫切地想要找一個人,想要不論目的的關(guān)懷。通訊錄里是一片蒼白,空空如也的還有短視頻的私信后臺。點擊投稿,沒有熟悉的評論;點進直播,亦難以找到她常蹲守的那一個。她所需要的人就這樣不復(fù)存在,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沒有,而虛擬的天地亦不再。于是她迷茫了,這一段糾纏究竟是確有其事還是胡思亂想,沒有人能給她解答。正如那天后她再未見過的天火,她未與任何人訴說,也由此它或他的依存漸趨迷蒙而無證。在這樣廣的網(wǎng)絡(luò),這樣大的城市,她再未見過他,她的虛擬戀人。
那么對于他呢?她就此從這張?zhí)摂M的大網(wǎng)失蹤,他與她,這對虛擬戀人,究竟以何種憑據(jù)作為“我在”的證明?而她的鼻梁,她始終不能撫平那塊菱斑。蘸取粉底遮平的剎那,她明白,此生都不能再逃脫這樣無奈、這樣寂寞的自證。那么她,在虛擬,在真實,確實是存在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