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書姍
她終于松了一口氣,如釋重負。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這樣的選擇,放下所有人都覺得很好,只有自己瑟瑟發抖的生活。一些身份由此改變,比如身為人妻;一些身份依然存在,比如為人兒女,亦為人母。
四十歲的金可玉孑然一身,逃命般走出生活了17年的家,沒有17年前來到時那么轟轟烈烈,熱熱鬧鬧。除了與女兒小滿的合影照,她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她本來可以帶走女兒,但她底氣不足,內心深處,她不希望自己的憂愁善感影響女兒成長。她已經這樣了,一直按別人所謂好的方式去生活。茍且,妥協,麻木,沉默,不快樂,這些情緒像無數只寄生在血管里的蟲子,慢慢長大,慢慢啃噬著她的血肉,她很疼,更可怕的是,她用很長時間去接受,習慣著這樣的疼。女兒不同,她像父親開朗,自信,滔滔不絕。像她出生的季節,谷麥灌漿,雨露愛憐,無時無刻散發著希望的氣息。
絕望像五月頻繁降落的雨,無法躲避。金可玉過完40歲生日,小滿就升了高中去了另一個城市。金可玉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有任何愛好和特長,上班,做家務,追劇,然后在漫漫長夜無眠。以前,女兒說喜歡粉色裙子,她就給她買粉色裙子;女兒喜歡吃糖醋排骨,她就一遍遍在菜市場選最好的小排;女兒做作業,她就坐在女兒身邊陪著;女兒……金可玉右邊腦袋開始欲裂般陣痛,她用手按著頭皮上的血管。血管不安的跳動,煩躁,像她這些年圍著女兒打轉一樣絡繹不絕。她真怕那浮躁一松手就會跑出來,吞噬她整個人。她做了個深呼吸,嘴里低吟:“小滿”。
她在客廳漫無目的地走著。她想離開這里,去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那里的面孔也是全然一片陌生。那樣,就能有新的開始,完完全全不用理會每一張即將張開的嘴里,隨時發出同樣的話:你應該……?你應該……
她為這次離開做了很多次準備,每次不是因為小滿,就是因為母親,她把想邁出的腳步壓進心底,埋得深深的,沉沉的,爬不起來,露不出頭。箱子里的衣服有時是輕薄的夏裝,有時是長款的秋裝,而這次,剛入冬就手腳冰涼,所以她又把衣服換成毛衣和大衣,并且多放了兩雙兔毛襪子。她請了公休,她為母親準備了一個季度的藥物,常年患高血壓的母親,是絕對不能有一天漏吃降壓藥的。她甚至買了很多肉和菜,把家里的雙門冰箱裝得滿滿當當,她還把家里的地板拖了一次又一次,家里的花草澆好水。之后,她在茶幾上留下那疊她起草了很久,改了又改的,用A4紙打印出來的協議,一共8頁,詳細記錄著這17年她擁有的一切。她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這每個地方都沾滿自己指紋的家,默默離去。
她踏上開往高鐵站的公交車,這年頭,公交車里的乘客多數都是老年人。不同之處在于,城里的公交車上一片寂靜,老人們用長滿老年斑、枯黃的手小心握著座椅靠背上的扶手,眼睛呆滯地看著車窗外。要是在黃昏,會覺得整個城市正跟這些老人一起悄悄老去,蕭瑟更寂寥。而今天的公交車里,坐著的也是老年人,但他們穿得花枝招展,大紅大綠,他們大聲說話,大聲歡笑,你一句我一句說著某個城市或景點,那應該是她們游玩的目的地。
金可玉沉默不語,她在想要去哪里。其實去哪里都不重要,就像她平靜得落一根頭發都能聽到的婚姻,沉默,相互看不慣卻不再譴責,各自蜷縮在房間不同角落里,挪也不挪動的身影那樣,放在哪里,都死氣沉沉。她周而復始地消沉,丈夫多次讓她去看醫生,卻沒有一次問過她想要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只知道,女兒不在家的日子,她更像一具空殼,無所適從,好像家里也不用太頻繁地去打掃;買回來的菜放壞了都沒有吃;太陽光落在茶幾上,一直很刺眼,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夜的黑暗又像永遠不會亮那么漫長。有一天,鄰居對她說:“妻子就該這樣,母親就該這樣,兒媳婦就該這樣……”她徹底奔潰了?!叭绻抑皇俏?,我該怎樣?”另一個自己發出了這樣的靈魂拷問。“我才40歲”,那個隱藏著的自己又發出聲音。所以她得首先回到只是自己,這樣別人就不會說她是誰的誰,她那樣是大逆不道,她那樣不應該。這也許是最笨的方法,又能怎樣,她本來也不是聰明人。
冬天,雪山,沒有鳥飛過的枯樹林。她滿腦子想著一些莫名其妙的景色,卻又不知何去何從。
她來到售票處,用力擠出一點笑容:“請問最快一趟發車是去哪個地方?”
“您要去哪里?”里面發出一個甜美的聲音。身穿藏青色制服的女孩輕聲反問到。
“我隨便去哪里,只是想快一點上車?!苯鹂捎裆踔翛]有把遮住自己左眼的劉海撥開,彎下腰回答道。
“省內的是遠鎮,省外……”
“那就遠鎮吧!”還沒等售票員說完,金可玉已經遞出了身份證。
“319元?!笔燮眴T一邊操作電腦一邊說,金可玉用手機對著收款碼掃描了一下,手機發出一聲清脆的“滴”的聲音,售票員確認收款無誤后,將一張車票疊在金可玉的身份證上遞回來,又補充道:“30分鐘后發車”。金可玉沒有忘記說謝謝,她總對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格外客氣,她怎么知道她才參加工作呢?一定是的,她還那么年輕,她看起來沒比女兒大幾歲。她知道女兒也有初入工作崗位的一天,她把這些年輕人當作自己的孩子,也希望多年后女兒能多遇到跟自己一樣慈善的人。
順著人流而下,她進了站,通過安檢,并有序上車。她等身后的人逐一走進車廂,確認沒有阻礙別人通過后,她才后退一步,把卡其色的格子行李箱舉過頭頂,放到行李架上。她沉沉地朝座位坐下去,閉上雙眼,任由列車將她帶走。
初冬的遠鎮,比金可玉出生的小城還要涼一些。金可玉走出高鐵站,迎面吹來冷風,雖不刺骨,也叫她打了一個冷顫,她裹緊長風衣,風還是往她脖子里鉆,她意識到自己忘了戴圍巾。
在車站很快就叫到出租車,她說:“去酒店,安全衛生一點,離古城近一點的?!背鲎廛囁緳C是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他用蹩腳的普通話問道:“第一次來我們遠鎮嗎?”“來旅游呀?”“要住客棧還是酒店?”金可玉覺得那些都無所謂,她只想要一個安全衛生的地方,她并沒有放松自己,像有一根無形的繩索捆綁著自己,說話也小心翼翼:“酒店吧,安全衛生一點。”
大概所有城市的酒店都一樣,一扇需要刷房卡打開的門,插進房卡后緊隨一聲“滴滴”音亮起來的燈,很貼心地打開的純色窗簾,亦或上一位旅客忘記關閉,隨著通電繼續播放的綜藝節目,誰知道呢,也許是一對情侶旅客。金可玉首先看了一眼那張鋪著白色床單的大床,四個膨脹得像剛出籠的饅頭的枕頭,整齊放在床頭。那些被安排在房間各個角落的盒子,書本,杯子,柜子都一個模樣,宛如每個地方的停車場,都畫著標準的停車線。金可玉曾經也看著停車場發過呆,她想,世間萬物,大概都有各自的規律和軌跡。她并沒有坐下,而是透過朦朧的窗玻璃,看夕陽下的遠鎮城。她甚至沒有放下右肩上的挎包。
坐了7小時的車,金可玉基本在睡覺。現在,除了腿有些酸麻,她整個人并無困意。她取出房卡,又是一聲“滴”的聲音,屋子暗下來,窗簾嘩啦啦自動關上。到了樓下,感覺到風的寒氣,金可玉才發現自己忘了換大衣。走起來就會暖和些,她這樣想著,并沒有再回到房間去換衣服。
這是一個浪漫的城市,才走近古城,民謠、手鼓聲就飄進金可玉的耳朵里。模模糊糊,悠悠揚揚,一種慵懶和自在,她瞬間步子輕盈起來,眼睛游動在街面上,張望著梳著彩辮的女孩,戴著牛仔帽的男子,慈眉善目的納西族老人,缺了幾顆牙在街頭嬉鬧的小孩,他們都有黝黑的皮膚,憨厚的笑容,有骨子里透出來的自由和歡樂。金可玉不知不覺舒展了眉頭。
一個色彩繽紛的小店吸引了她的眼球,里面掛著特殊花紋,大紅,大紫,大綠,大藍,大黃……都是很夸張的顏色的服飾和圍巾。金可玉選了藍紅相間的圍巾,長寬都在一米以上,披著剛好是一件具有當地特色的披風,又選了同個色系的手工編織耳環,耳環很長,墜到金可玉的下巴。這樣,她很快就與街上的人一樣,被獨屬小城的色彩與風格包裹,融入到古城里,像一滴水滴融入江河一樣和諧。她不慌不忙地走著,不急于去購物,不急于去吃那些飄著誘人香味的小吃,不急于將音樂獨自占有,就這么舒緩地走在石板路上,走進神秘未知的小巷。
很多小酒館,咖啡屋門口站著妙齡的男孩女孩,他們甜甜地微笑,熱情邀請門口的游客到自己的店里消費。那調皮的聲調,在霓虹燈下顯得格外有節奏:“歡迎光臨,好聽的音樂,好喝的咖啡,好喝的啤酒!”很多游客被分流到他們的店里。天還沒有全黑,就這么熱鬧,真是一個快樂的城市,金可玉這么想著,卻沒有邁進任何一家店。大概她的面無表情讓少男少女們有些膽怯,他們沒有更進一步,金可玉也繼續向巷子深處走去。因為地勢特殊,這個斜坡式的巷子,越往里越高。她走到最后一家時,已然有身處坡頂的感受。
這是一家酒館,門口沒有人吆喝。店里只有稀稀疏疏四五個顧客,分成兩桌,他們坐在店的中央,跟走來走去的服務員一樣,也是如此年輕。他們手里各自拿著手機,低著頭專注地盯著屏幕,任由房間的一角,一個中年男人獨自彈著吉他,用沙啞的嗓音唱著歌。他們大概也不會注意,外面起風了,那些被風卷起的枯葉正在自己舞蹈,越來越多的人和事,開啟了孤芳自賞的模式。金可玉坐在房間的另一角,與唱歌男子的位置構成對角線。
她坐下來,用手指捋了捋額前的秀發,她茫然的雙眼,并不比那些盯著手機看的孩子的表情生動。服務員上來,金可玉點了一款當地的啤酒,沒有標簽,用玻璃杯裝著,金黃色的液體上面浮著厚厚的泡沫。她不知道自己今天為何要喝啤酒,滴酒不沾的她,手指本來在菜單上指著那款叫“藍色眼淚”的咖啡,卻滑下去。她鬼使神差,想做一個不一樣的自己,想嘗嘗酒精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起啤酒杯,啤酒在她的鼻子下發出濃郁的麥芽香,但是那藏匿在其中的酒精的氣味依然刺鼻,輕而易舉就襲來,她只是試著抿了很小一口,基本是那些叫做啤酒花的泡沫,它的味道,比鼻子嗅到的感覺要柔和一些,一個個小氣泡在她口腔里輕輕破裂,麥芽香,順滑,微苦,說不清的辣,她不自覺閉上眼睛,像在思考,又像在品嘗。
那沙啞的男音在認真清嗓后,又唱了起來,金可玉不知道那是什么歌,歌詞里有飄啊,夢啊,遠方啊,思念啊……她依舊閉著眼睛,任由歌聲帶她走進一個混沌的世界,直到歌聲停止,金可玉才睜開眼睛,抬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這次她略微適應了啤酒的味道,比剛才喝得要多一點。期間,她轉頭看窗外,這個小酒館像被吊在半空,那些剛才她經過的店鋪,用青瓦鋪滿的屋頂,層層疊疊向遠處延伸,越來越低。每個木窗上系著一串鈴鐺,在風里叮叮當當響個不停?!耙掠炅恕?,金可玉心里想到,突然坐直身體,又快速放松了坐姿,她瞇著眼睛的面部,也漸漸不再慌張。她剛剛是想到家中陽臺上晾曬的衣服;想到開著窗,如果下雨,雨水會濺到書房里;想到女兒會不會因衣服沒穿夠而受涼……但是,她已經身在它鄉,這樣的現實讓她不得不釋懷,她做了一個深呼吸,像是真的放下一切一樣,又抬起酒杯,這次喝得更大口,更從容,更放肆。就這樣,一杯500毫升的啤酒一點點流向金可玉的肚子。
金可玉已經不能判斷,店里何時打開了燈,或者燈一直是開著的。她只是發現天黑了,那些青瓦房頂也變成漆黑一片,雨落下來,打在房頂上,鈴鐺上,木窗上,發出啪啪、當當、嘩嘩的聲音。她拉攏披在肩上的圍巾,久久地看著那些雨花。
一群人蜂擁進到店里,有的找了位置坐好,有的站在門口彷徨,一邊用手拍打落在身上的雨水,一邊絮叨著。男人好像早就習慣了這種場面,依然慢斯條理,深情款款地唱著他的歌。金可玉看著站在門口人群中的一個女人,黑長發,白色套裝裙,白色中跟鞋,她想這個女人一定開一輛白色轎車。女人也轉頭看金可玉,又很快把目光移到唱歌男人那里,她一定在想,男人那首歌是專為她而唱,因為她的臉上泛起笑容,她已經不急著走,順勢坐到剩下的那張桌子上,卻沒有點任何小吃,只是點了一杯卡布奇諾。在喝下第三口啤酒那一刻,金可玉也這么想,那首歌是為自己唱的。而男人,明明很深情的歌,像是唱給自己聽,那些目光,談話聲統統被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金可玉想,他是一個好歌手,卻不是一個好藝人。立即又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她怎么也變得對人評頭論足,她自己不正是為了逃避別人的說三道四而來到這里。那些道德綁架,那些三從四德她從來沒有覺得不對,但是那種被五彩繽紛的贊譽包裹的氛圍,有時讓她喘不過氣來。
雨很快就停了。這樣的暴風雨下不長久,金可玉小時候就從母親那里知道這個常識。酒館里的人慢慢散去,當街面上的聲音越來越單調,越來越微弱時,金可玉也起身,酒精的作用,她微醺,臉頰發紅發燙。她走到唱歌的男人面前說:“謝謝你今晚的歌。”至于男人說了什么,金可玉沒有聽清,他聲音嘶啞,又不是自己的鄉音,金可玉覺得他說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歌也陪伴了她。
石板路被雨水沖刷后,冰涼又光滑。她腳踩在上面,鞋底與地面的接觸和摩擦因雨水減弱,偶偶會打滑,于是她很小心地盯著地面,那些打烊的門面,在金可玉身后逐一關了音樂,關了燈,關了門……金可玉走出巷子才打到車。
金可玉在出租車里沒有說一句話,她不像一個旅游者,要急于打聽當地的民風民俗,風景名勝,必須去,應該去,推薦去的地方。她更像一個急于回家的良家婦女,想回到酒店房間,卻不是因為困倦,更不是因為那里有一個人等待著。
在離開后十幾個小時,丈夫終于發現了沒有回家的金可玉。他在她推開酒店房門那一刻打來電話:“要回來了嗎?”
“我在遠鎮?!苯鹂捎衿届o地說著,順勢平躺在白色的大床上。
“之前并沒聽你提到要去,出差嗎?”丈夫總是一副遇事不驚的語態。
“想出來走走?!苯鹂捎窕卮穑谡煞蛎媲翱偸呛鼙粍樱褚粋€認真回答問題的孩子。
“那個,冰箱里……茶幾上……”金可玉欲言又止。
丈夫像沒有發生任何事一樣搶了話機:“在外面注意安全?!?/p>
也許他真的沒有發現那些金可玉留在茶幾上的紙張,又或者他根本不把這當一回事。他覺得金可玉17年默默不語,聽天由命的性情翻不起大浪。不得不說,她把家料理的井然有序,她總在家里走來走去,打掃,排列,插上各色鮮花,她樂此不疲。有時他跟女兒說:“你媽這是要把家里變成公園。”金可玉不知道他們是否需要這樣的家,他們從來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金可玉從不添置女人味的衣服,放任自己腰間的橫肉越來越顯眼,最后,她干脆把穿不下的裙子都收起來,因為穿著簡易,她也不再整理頭發,不再精心化妝,面色蠟黃,皮膚粗糙,腿粗腰壯。而所有人都覺得,一個女人只要照顧好家就是美,就是好女人。他們一直這么贊美金可玉。她不知道丈夫是否也覺得這樣的自己就很好。偶爾,他會建議她去看看醫生為何總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子;有時他建議她去買點新衣服、或者換個發型;至于身材,他說,中年女人,健康就好。
金可玉不知道遇到丈夫這樣的男人是不是幸運的,他對她即沒表示極大興趣,也不表示極度反感。從認識開始,他們不像戀人,不牽手,不接吻,不擁抱。偶爾,金可玉會羨慕街上被男友握緊小手的女孩,又馬上對自己說,那不能當飯吃。丈夫傾心工作,把工資卡交給她,每天按時回家,坐在書房抽煙,看新聞,一家三口吃飯,他再回到書房,他們各自蓋各自的被子。金可玉怕冷,丈夫怕熱。
金可玉挪重物時,她想說自己挪不動,可是五大三粗的自己并不合適撒嬌,那樣很矯情,與她希望丈夫抱著她睡覺一樣很矯情。他們不吵架,金可玉越來越沉默,從偶爾會發小脾氣,又馬上想到丈夫說那句永遠不變的:“你冷靜一下”。到所有事情都覺得自己一個人處理就好,不去想對錯,不去想自己需要什么。
“呃!”金可玉用這個字回應了丈夫算是關心的囑咐,掛了電話,長嘆了一聲,重重地坐在那張白色的大床上。
這時,一天的疲勞才混雜在自己身上發出的灰塵,雨水,汽油,汗漬的綜合氣味中,慢慢襲來。金可玉側翻身坐起來,在酒精的作用下,她動作緩慢,腳在地上找鞋,半天伸不進腳去,床旁的黑色中筒靴像兩條被遺棄在岸邊很久的死魚,一動不動地貼著地毯。金可玉放棄了,穿著襪子下床,在床頭柜里找到酒店準備的拖鞋,兩雙塑料材質,鞋碼大的一雙藏青色,小一點的粉紅色;兩雙用塑料膜封塑著的毛絨材質。酒店真夠貼心,金可玉一邊思忖著,一邊順手撕開一雙毛絨拖鞋,卻把腳放進粉紅色塑料拖鞋里,因為她準備去洗澡,她不是很醉,還知道浴室需要防滑,需要穿塑料拖鞋。她還順便把那兩只笨重的靴子提到床頭柜旁,整齊放好。一只靴子倒了,金可玉用手扶正,它又倒下。金可玉看著鞋子發出傻笑,原來一直她樂此不疲地排放物件的習慣,如此笨拙無聊,簡直沒有任何意義。
她沖進浴室,熱水很快就流出來,在花灑的作用下,水流溫暖,水壓輕重適度,像無數只手指,按摩著金可玉的皮膚。被淋濕的頭發,緊緊貼在金可玉的后背,她閉上眼睛,用手一次次捋那瀑布一樣的秀發。金可玉被淹沒在水流聲里,不再苗條的身體,此時卻無傷大雅,安靜地享受著溫水的洗禮,就像自己待會就會出水芙蓉,會變成一個妙曼多姿的女郎。
洗完澡,金可玉的酒又醒了一半,把頭發吹了半干,她卻異常口渴。扭開礦泉水瓶,“咕咚咕咚”,一瓶水被喝了二分之一。再次躺回白色大床。四個饅頭一樣的枕頭散發出漂白粉的氣味,其中兩個墊著金可玉的頭,柔軟的枕頭立刻被壓下凹槽。她不合時宜地想到,那漂白粉的味道又被人叫做“烤糊了的螨蟲味”,或者“陽光的味道”,她拉出旁邊放著的一只枕頭,緊緊抱在懷里,不管是什么叫法的味道,都不及它的柔軟,她記不起來自己什么時候也曾被擁抱,陶醉在一樣的柔軟中,安穩而幸福。
也許是一兩歲,最多四五歲。后來弟弟的出生,將父母所有的溫柔和懷抱都搶走了,她像一只瘦弱的雛鳥,站在他們身旁,被教導:“你是姐姐,應該怎樣,應該怎樣……”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成了父母眼里懂事的孩子,謙讓,忍受;成了別人眼里優秀的孩子,努力,擔當……就連在黑暗里渴望被母親擁抱這樣的想法,她都覺得惴惴不安。
那晚,那個糾纏在她整個童年的噩夢,一座水流湍急的獨木橋又來關顧。但是這次,金可玉雖然還是消瘦的黃毛丫頭,雖然腳上的塑料涼鞋讓她的大拇趾全部落在泥土上,但是她勇敢地走上橋,在嘩嘩的水流聲中,在她緊張得滿頭大汗,握緊拳頭,用露出來的大拇趾用力巴緊橋面的情況下,她走過了那座橋。她驚醒過來,手心里還揣著汗水,她前所未有的輕松,淚水也隨之涌出。
她在遠鎮呆了3天,白天去爬山,看白雪,看那些刻著壁畫的古城,晚上窩在酒吧點一杯酒,有時是啤酒,有時是威士忌,有時是雞尾酒,她像一個迷戀酒精的女人,完全被酒精俘虜,誰都不會相信,學會喝酒是這次的意外收獲。但無論是哪種酒,她只點一杯,微醺才是她喜歡的感覺。
三天,丈夫像忘記了她一樣啞無音訊,她突然想起來出門時自己差不多打退堂鼓的理由:“沒有我,他們怎么辦?”她覺得很諷刺,原來不是他們需要她,反而是她給了自己那樣的皇冠,覺得自己被需要,不能缺失。她每天給母親打電話,提醒她按時吃藥。她沒有說自己身處異鄉,她連讓母親提問的機會都不給,當然,用她不知如何回答母親的提問這樣的理由更準確。母親,丈夫,女兒,所有熟悉的眼睛,每一樣都能讓她現出原形,做回那個大家希望的樣子。在酒店的最后一晚,金可玉突然發現,除了身旁的枕頭,她從未對誰坦誠相告,她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她是誰,她真的那么重要?她真的不介意那些贅肉?她真的不想在某個午后坐在陽光里喝一杯咖啡,聽一首音樂,讀一本書?或者深情地凝視一個深愛自己的男人。
金可玉第一次違背了所有人,像打開一本落滿灰塵的書,唯有書,即使未曾打開的書,也具有熱熱鬧鬧的內在,她太需要這樣的熱鬧去填充她夢里的恐懼,填充她用一輩子學會的虛偽和懦弱。
天亮后,金可玉踏上了回程的列車,她逃亡似的旅游結束了。
她得回去,走過生活中的那座獨木橋。
責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