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之樂

掏個鐲子

我們那里說切個西瓜，不會說切西瓜，偏要大喇喇說：殺個瓜吃。

我們那里說用塊玉石出個鐲子，不會說出鐲子，偏要說：掏個鐲子。

因為掏這個動詞比出更具有目標鎖定性和下狠勁的力感，還有難度。

那么為什么要殺瓜呢？血紅沙瓤熟得正好時，刀碰上瓜，略帶入，瓜就刷地開了，這就是痛快淋漓之殺。夾生的瓜，木膚膚地，心情也低沉了，可不就是呆若木雞地切了嘛。所以但凡能喝一聲殺瓜吃也，都是在我們那北疆準噶爾盆地邊緣下野地西瓜最好的時節。

掏鐲子這個事倒不是我們那里的人都去做的。這個是愛玉人躍出日常自己撒野兒玩的一種方式。

你想，一個人從和田玉販子那里千磨萬磨談攏了價格，抱走了一塊大玉籽兒，她往熟悉的玉加工作坊去了，里面切玉的機器發出嘶吼聲，滿屋石粉玉粉，落到地上混著了水，你說這是水泥作坊我也信。

掏四個鐲子，行不？

來自河南鎮平的師傅一頭一身石粉玉粉滿手灰，莊重地打光查看玉石，要避開僵、死裂、活裂、石花、水線，還要調整好大小，太小的鐲子52碼的，北方人根本戴不上。還得注意每個鐲子能留塊皮，以證明它的真身。

后來這塊和田青白玉大籽料正好出了四個帶皮的鐲子。我媽和我們姐妹仨，一人一個。

這是我的姐姐為我們創造的福利。

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F在去執行尋籽料掏鐲子這樣的業余玩耍，那是玩不起的了。

把又寬又粗的籽料鐲稱呼為輪胎鐲，戴上有喜感，就像一個肥胖大媽戴了一個老粗的金項鏈。

所以我倒不太常戴這個籽料鐲。不戴它，它也油膩膩的，溫敦感強大，這就是籽料的特性。俄料不戴不抹油肯定干巴巴閃著呆板石相白光。青海料則是玻璃的脆氣兒，水氣兒。韓料羅甸料就無需提了。

掏鐲子這件事，勇者才敢做。一個完整的籽兒平平安安擱那兒，就是保值增值的。但你要開玉，風險就來了，料切開，說不準就有死裂活裂萬線奔涌。如果勉強只能出一個鐲子，那么這個鐲子的保本價格就得是這塊玉的價格，誰會來買單呢？

所以我的姐姐想要四個就出了四個，母女四人齊刷刷一人戴一個輪胎鐲，這是怎樣的好運氣啊。

我一直想擁有一個碧玉籽料鐲。滿山滿谷充斥市場的俄料碧玉鐲鮮綠欲滴，好看，但我無感，因為它干，它畢竟有呆板石相，也就是無靈性。

只有籽料的碧玉才是油膏感的。

但是碧玉籽料普遍混雜著黑點黑塊和沉郁雜質。

即使如此，碧玉籽料的油膏魅力依然強大，所以碧玉籽料鐲子既稀少，市價也極高?，F在一個成色好的碧玉籽料平安扣價格可以達到五千塊。

我家里有一個四五斤重心型碧玉籽兒，放了七八年了不敢掏鐲子。就是怕廢了。鐲子講究的是清透，如果碧玉里的暗郁物質太多，即使它確實很油潤，鐲子的品相還是大打折扣。

心型的碧玉大籽兒壓和田大地毯的角，就挺好，我已經不去想掏鐲子的事了。

油膏感的碧玉籽兒車大珠子其實最合適。

你瞧，我們那里的人不好好說磨珠子，偏要說車珠子。

玉石像切豆腐塊那樣先切出來，放入機器槽里磨圓，然后就是手工操作了，一顆一顆，無論大小，都得擎著，在電動車輪上打磨，大拇指和食指不熟念或不小心，就會被擦傷。

所以是車珠子，車這個動詞含著手工的耐心和小心，也是不易的。邊角余料一般都拿去車珠子。但是車珠子的手工費越來越高，車珠子也成了奢侈的事情了。

我的掛件用的鏈子都用的籽料車的珠子穿成。我的姐姐說，珍惜點兒，反正是越來越少了。

我用一塊碧玉籽車了一串大圓珠手串，一顆一顆都有手工的痕跡。碧玉籽兒雖油潤但有暗郁質，所以我就搭配了一大顆回紋金珠，把手串的色度煥發一下。到太陽自然光下，籽兒做的玉件愈發美輪美奐，耐看耐品。

開料

我那個執念，想開一個帶皮碧玉鐲。碧玉籽的鐲子才是油潤縝密細膩敦厚的。俄羅斯碧玉像玻璃，我無感。像玻璃就像工藝品了，里面缺少個靈。

2021年只開了這一個料，碧玉籽兒，越來越稀世，它們的存量很少，且沒有礦源。

957克，老熟菠菜綠。賣家是個美麗的新疆姑娘，做玉做了十多年，我是她的老客戶。她說這個籽兒可以出鐲子。這正合我意。

通過微信打全款給她。她用順豐快遞給我，每次都這樣，江湖自有的默契和信任。

比一個巴掌大許多，沉甸甸的。和田玉的密度最大，所以壓手。

玉不琢不成器。但其實開料是要躊躇個一年半載的。固安家里放了一塊兩三公斤重的碧玉籽，永遠不舍得開它，它是心型的。開兩個鐲子是可以的，但那是姐姐送我的生日禮物，所以不想開。它放在艷麗的和田大地毯上，真是鎮宅好物，夏日可以枕著午睡。

新收的碧玉籽兒，打算出一對印章，一個鐲子，幾個平安無事牌，都要帶原皮。我把這個說給我在武漢的治玉人。她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我的幾個包金和田玉戒指，一對銀包赤玉戒指，都是她給我做的。

碧玉籽兒上有一道裂。玉的特點是表里如一。外面有裂，那里面也會有。開鐲子的風險很大，不如直接按照章子和玉牌的開法切料。

我同意這個做法。那么，我的碧玉籽料鐲子這個想往又要延后了。

玉肉的質地不錯。治玉的女子通過微信告訴我。

玉就是這樣表里如一，它外面不斑雜，里面也不會斑雜。這塊碧玉外面真是油亮亮的老菠菜顏色的均勻。

和田玉硬度高韌性大，在上面刻字應該很難。機器刻沒有治印人刻得有韻味。所以我不太知道這一對印章是不是索性當鎮紙了。治玉人說，不會，這樣硬的玉刻章子可真好，不會起性。

印章和玉牌都隨形著出。治玉人很懂。這樣，這些玉器就有很拙樸的氣質。它們本身就很古老，有多少萬歲呢。

買玉啊，開料啊，都是大氣磅礴的事，我的心胸和格局，樂觀的養成，拿得起放得下，是在這樣的事里陶冶出來的。

剛開出來的玉坯是不能看的，真像石頭。治玉人說，這兩天打磨拋光，玉感就全出來了。她還說，太堅硬了，師傅的手都打疼了。

玉件一個一個玲瓏剔透成了，真是美輪美奐，油綠氣派，雖有籽料難免的石花，打光細看玉肉則縝密到無結構，一對印章加五個平安無事牌，送出去，巴拉，武歡歡，錢紅麗，陳賦，他們一個一個是我終身的好朋友。

打戒指

阿勒泰的女人很善于買了寶石和金子去金匠那里打戒指。寶石是黑色阿勒泰山出產的，紅寶藍寶碧璽石榴石。金子也是阿勒泰山或河流出產的。

母親在我們少年時代去打了四個鑲寶石的金戒指。金子是她和父親從額爾齊斯河里淘的，寶石則是坐了三個小時客車從阿勒泰三礦的門市部里買的。母親的是碧璽，姐姐是藍寶，我是石榴石，妹妹是紅寶。

有一個夏天，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母親去河邊洗駝毛，用很多洗衣粉，洗了很久很久，要把上面的油脂洗得干干凈凈?；丶业臅r候發現碧璽戒指不見了。駝毛里沒有，河邊鵝卵石灘沒有，那就估計在河水里了。我們望河興嘆了很久很久，晚霞都退去了，我們在夜色里有些惆悵，就像生命的一小部分丟失了。

那些駝毛母親做了厚厚的被子，她說被子和戒指都是陪嫁，縣毛紡廠買回來的綠色紅色羊毛毯也是陪嫁。

我們看見叫陪嫁的物什疊在衣柜深處很茫然。我們根本不知道未來的一個什么男孩子他為什么就一定會向我們走來。然后我們抱著這些卷起來的被子毯子手指上是寶石戒指，走向他。太奇異了！

人生大抵也并沒有果真多么驚心動魄或者傳奇。我的石榴石金戒指很早就不知所蹤。我的綠色羊毛毯我青年時代去深圳的《特區文學》工作，寄的途中丟失。我的駝毛被子倒是健在，我把它曬得透透的裝進密封袋，如今擱在重慶大學城家的衣柜里，大學城是小平原，濕氣不重。駝毛被有多少年了？竟然三十五年了。

既然我是阿勒泰女人，我就不會忘記打戒指這件事。歲月一旦靜好，小情結就都跑了出來。尤其是命運終于把那個讓我甘心情愿抱著卷好的被子毛毯向他走去的男子擱到了光里——我看見了他，他也正看著我。我心里說，那個毛毯被我弄丟了，在寄去深圳的途中，我心里悵然了十幾年，就好像丟失了一小部分命運，但總有一些物什還是在的；還有我，雖殘破，但我總依然是我，如果我夠強大，我甚至可以認為我已經彌合為完全了。

我的手上沒有阿勒泰大山出產的任何寶石和金子，我離開家鄉太久了。于是我把甘南赤玉一切兩半，做兩個馬鞍狀戒面。這真合我意，與馬有關的，我們都是來自草原的孩子。

我其實更喜歡銀子，老銀是有記憶的，它的光和痕。金子也許也有，但是金子的黃澄澄總偏離感情去向財富積累這暗目的。

君子之交淡如水，是美好。戀人之交素如仙，才是美好。

赤玉配老銀的戒指，里面刻著名字，這一世突然就定格了。他說，它們最后會去到哪里呢，有人得著了，盯著里面刻的名字看，會想，哦，這世上曾經有過這么一個人呢。

我們阿勒泰的女人是很奇怪，這一生要操持一件重要的事，給愛的人和自己打戒指。除了我們，全世界別的地方的女人通常是在等一枚戒指，而且基本是要鉆石或者黃金。

青金石

我有一串翅膀送我的銀鑲嵌珍寶的項鏈。她十年前去西藏，從一位藏族婦女手中買下。當時還買了一串綠松石手串，后來翅膀也送給了我。綠松石我轉送給了笑笑，鐵線分明，珠圓澤柔，是純天然的。珍寶這里有一個可怕的定律，真的留，假的扔。這個定律用到人身上，那就更可怕了，但也必須執行，就是鐵律了。

那串項鏈里鑲嵌著的珍寶是：紅珊瑚，紅瑪瑙，綠松石，青金石。是很老的項鏈，最少也是清代的，有著古老的皮殼。我把它掛在一個藍邊實木相框里，很典雅。

我收到的第二次青金石，是這只古埃及的青金石貓。它不大，做一只大戒指正好。我不喜歡小戒面的戒指，要大，才有能量。我那幾天正琢磨用什么來做一個大戒指，這個大貓就騰云駕霧而來了。

祥夫先生說，該著它是你的。

這意思就是不寄都不行，看見它就知道它天然去處是千忽蘭。所以祥夫先生奈若何地割愛了。

古埃及距今多少年？五千到八千年？那時候就已經有青金石制品、那時候人們就很崇拜貓。所以當青金石貓來到我的手中，我為它們二者的結合，并成為我的珍寶，而驚奇。就仿佛是對我愛貓懂貓的嘉獎，一枚最權威的勛章。

老玉，老珍寶，都是非常柔和的，沒有任何棱角，古人手磨的面，無處不圓邊。青金石是一種說貴不貴說便宜不便宜的礦物，但是接觸過古的，甚至是高古的，就對新礦毫無興趣了。這就是老物的魅力吧，它里面含著文化，還有許多時代里人的故事。雖然我無從知道任何，但是青金石貓心里都知道。

它的藍是造物主和畫家才擁有和能夠創造出的藍，里面隱約閃耀金色星河；這是古老埃及皇室的審美和莊嚴；這是人類文明源頭，當人子走出伊甸園，在地中海建設人的家園，他們所遇見的美。這就像是八千年前興隆洼文化里的人民遇見玉石，對著太陽看去，心中產生的對美的震驚和愛惜和對神的向往。

古埃及人為什么熱愛貓？他們認為貓的頻率和能量能夠幫助人進入更佳的思維緯度；他們還認為貓是女神來到人間的化身，所以它才那么美麗，從容，尊嚴，智慧，敏捷。

真玉的頻率和能量亦是通曉靈意。我有幸愛貓愛玉。

祥夫先生說要用赤金包這枚戒指，并且千萬不要打磨，就金子的自然光澤。

想一想都好看，金黃配湛藍，絕配。但是我從不戴金飾，我對黃金和鉆石天然排斥。我只戴銀飾。所以我就去打制了一枚銀鑲嵌的青金石貓戒指，和巴拉送我的寬闊銀鐲很搭。

古埃及是神秘的，貓是神秘的，它的到來是天意，從此我就擁有了魔法戒指。

說南紅

我很小的時候第一次看見瑪瑙，是一顆純凈明黃色的桶珠，記得上有白色纏絲，摩擦發出脆響。鄰居小男孩們從河岸東面墓地拾來的。我們躲開這種極其好看的珠子。大人說這叫瑪瑙。

新疆的戈壁灘上常見瑪瑙，不值什么。十多年前流行徒步，很多人開車去撿。北疆戈壁上的黃色粉色寶石光，不知是不是屬瑪瑙。東疆哈密有一種葡萄干似的瑪瑙原籽，穿成一大串，大巴扎有賣，那時候都不貴，現在也貴起來了。

大巴扎也賣瑪瑙手鐲，紅色的，玻璃透感，后來知道都是燒色瑪瑙。就是雜色灰色瑪瑙高溫燒制后變紅。這種鐲子很便宜，十多年前五六十塊錢一只，一個夏天的午后我和翅膀在大巴扎一人買了一只。她歡天喜地的，我也是。那時候我們二十七八歲，又清寒又寂靜，善于喜滋滋。

瑪瑙給我的印象總是單薄儉素、玻璃感琳瑯感十足。即使哈密小原籽外面一層天然風化皺皮，我也覺不出它的滄桑貴重。后來見到云南那邊的瑪瑙，說是名字叫南紅，云南的紅瑪瑙之意。我得的那一串紅瑪瑙珠手串是姐姐去云南買的，她說如今南紅大熱買一串研究研究。她轉手送給了我，她沒有研究我卻研究了起來。

那是我第一次見南紅，這一整串朱紅我卻沒怎么喜歡。為什么呢？它們不透氣，就是不活；它們整齊劃一，不見一絲自然變化紋理或者斑痕；它們像油漆刷出來的，呆板。

天然紅色的瑪瑙量并不多，許多瑪瑙被優化，就是高溫或注膠。如何辨認呢？珠子內口會有火劫紋，細羊毛樣，天然的則不會有。這手串被我轉贈給笑笑，我含混其詞輕描淡寫說戴著玩兒吧。

于是我對南紅就很警惕。但也由此注意云南的瑪瑙究竟有什么特點。如果你看見一塊瑪瑙有飄冰，那一定是云南的，云南瑪瑙里的白色是冰種、水晶化、霧感。云南瑪瑙的紅色太多樣，櫻桃紅，大紅，粉紅，西瓜紅，水紅，玫瑰紅，酒紅。我的一位朋友他有一串紅瑪瑙手串，那個紅色就是西瓜紅，有血點霧，白色的隔珠則是乳狀冰感，很絲滑。云南的紅瑪瑙最大的特點就是有一種明亮的水透力、紅色很水果。當然保山南紅里朱紅色是極其濃艷的，它在我眼里還是太像漆了，太整齊劃一，像是墩墩的料器。遼寧的戰國紅也像料器?；鹧婕y和直角紋雖艷麗，但光亮咄咄逼人。這就如同老和田玉和俄料青海料的區別，前者溫潤內斂，后者們拋高光刺人眼。

但是到了甘南的南紅這里，我就被收服了。自古以來，唯有和田玉被稱為真玉，唯有甘南州迭部縣的紅瑪瑙被稱為赤玉。別的瑪瑙都不能稱為玉。它有多好看呢？真像一席袈裟的金紅，在光照下獵獵。對，它是活的，紅色宛若密密朱砂傾瀉。它的樣貌渾厚沉穩，它的密度是瑪瑙之最。它是大紅或橘紅，有夾白，這白不是水晶化或玻璃感，這白比牛奶還濃白，亦是渾厚相。它也會有纏絲紋和縞紋。

甘南南紅膠感十足，玉化十足，老熟十足，絕不玻璃。我不大欣賞的云南南紅的整齊劃一，其實就是石相重，缺乏靈性。甘南紅似乎生下來就自帶包漿了，和田玉的溫潤也是這個意思。

赤玉在清乾隆年間就絕礦了?，F在流傳的甘南南紅基本都是古董，就是戰漢至清代民國鑿磨的珠子。它們都有了包漿，或有風化紋，開孔大而不規則，艷卻收斂，精光內蘊，縝密油潤。我2018年去甘南講座，華燈初上的時候自己去街上，我是在找古玩店。也就是說我是在找甘南紅。為什么呢？因為我見過祥夫先生照片里戴著的一串老南紅，他的手串應該很多，但他常年就戴這一個。祥夫先生是古董專家，我就知道甘南老南紅是最好的。

南紅分為三種礦源，山料，水料，火山料。云南的大多為山料。甘南迭部的老甘紅是火山料。就是火山噴發的時候從前的瑪瑙石變為液體騰起空中，再次墜落，后形成的瑪瑙礦或者散落在外的瑪瑙籽。和田玉籽料形成的機理也是這樣的。它們因為熬煉得徹底而天然老熟。玉就是講老熟。赤玉之所以能命名為玉，就是因為它熬煉到家了。瑪瑙的成分是石英石，和田玉的成分是透閃石陽起石交織結構。雖然它們成分不同，但大自然鬼斧神工熬煉到家，則品質不分高下。

老甘南紅散發臺灣紅珊瑚的柔光和珠光。草原上的人們熱愛紅珊瑚，綠松石，青金石，甘南紅，黃蜜蠟。用銀鑲嵌，就是最貴重的信物。

那個店是一對青年藏族夫妻開的，我遇見了屬于我的甘南南紅。它們一共六顆，橄欖樣，我加了一顆回紋銀珠，穿成手串。一年卻難得戴一次，大約歲月再靜好些我才覺得配戴。又過了幾年，我很想用甘南南紅鑲嵌一對銀戒指，就在微信上聯系店主。這個叫蘇奴卓么的藏族青年快遞給我一顆切珠。這顆橘紅色珠子分成兩半，做成兩個戒面。至此對于老南紅我的心可以滿足了。

我那次去甘南，看了拉卜楞寺，寺宇的大紅色橘紅色金紅色，那一大片，真是甘南老南紅的色澤。我沒有去迭部。甘南位于甘肅南部和四川阿壩交界處。迭部在甘南的最南，屬青藏高原東部，最高海拔近五千米。甘南到迭部兩百多公里，迭部到阿壩六百多公里。

關于迭部老南紅，沒有礦脈的歷史記載，留下的人類記憶就是撿拾得來，終于稀世，甚而絕世。

穿項鏈

赤玉在古代入藥養心。我有一個甘南的赤玉勒子，很想用起來。

2022年秋一塊碧玉籽料開出兩個帶皮手鐲，再細磨出60個直徑十毫米的老型珠，我心心念念十多年想有的，終于有了。

太完美的碧玉原石不忍心動。這就延遲到今天，十多年后玉書寫完，想有的碧玉籽料帶皮手鐲和項鏈終于到場了。

喜歡渾厚氣象的玉，于我心中就是大美，而非白石郎。碧玉籽料和赤玉是渾厚的，色重油潤。青金石也是渾厚的，要有金有白，不要刻意遴選切割或者優化過的，宇宙藍夜璀璨星河，這才是青金石大美。

綠松石很溫和，遇水變色，更見其溫柔軟和。綠松石里的菜籽綠真是喜人，要有鐵線的自然存在，拒絕刻意遴選和優化。綠色綠松石雖不是渾厚感，但鮮活盈滿，它的俏麗與赤玉的一襲紅戰袍之美麗，可以呼應。

于是自己動手穿項鏈。我曾經帶著玉石找金匠打戒指做耳墜，帶著原石找玉人出鐲子，今天自己穿項鏈，這就齊活了女人的一套首飾。

一個赤玉勒子在項鏈最前端，順延一對小一號青金石勒子，隔一對碧玉老型珠，再一對青金石老型珠，隔一對碧玉老型珠，放一對綠色綠松石老型珠，后面則是所有的碧玉老型珠，到了尾端一對實心純銀棗珠，純銀卡扣。成了。赤玉養心，愿我安靜。

我先前以為赤玉就是一大串戴在腕上的，所以鉚足了勁從甘南藏人那里湊齊了兩大串。后來竹峰說，你這樣太奢侈。我再去網上翻視頻，原來別人頸上只戴一顆，就奉若一生心愛了。

我這樣說看起來是凡爾賽，但實情確實如此。于是決定顫顫巍巍試一下長江水我只取一瓢的感覺。

淺灰色配深桃紅，喜愛的穿搭顏色。我便決定用青花籽料磨的灑金皮圓珠配赤玉勒子。

效果嘛，當然是好極了。赤玉打燈透視，正常光線里的濃艷黏稠紅色立刻成為透視里的無數朱砂血點子，如風吹雪片，若海浪里細細魚群，似櫻花風來，奔涌之姿，活靈乾坤。

顯然我做不了玉商人，因為每一個我親自構思親手搭配的玉件，在籌劃過程中就已經愛到沉淪，那么我怎舍得換幾兩碎銀阿堵我的心。

再或者若我果然是玉商人，我只看重籽料和赤玉，上好的綠松石，那么一年到頭以我的精力和財力，出幾件罷了，這完全成不了玉貿易的盛大氣候啊。

最后竟然依然只是寫作來養活自己。即使我貌似有了玉人該有的知識和眼光。

貓們很喜歡圍攏在我身邊，看我一臉嚴肅認真穿珠子。做這些活兒一定要盤腿坐在地毯上。不然貓兒一跳一拽，活兒就白干了。

年末已至，那就好好地和那三年告別吧，后面的所有日子，淺灰配深桃紅，歲月不得敗美人。

青金石手串，綠松石手串，加一兩顆赤珠，就華光滿盈了。我用赤玉單珠配的項鏈手串、耳墜戒指，佩戴起來儀式感強烈，整個人喜氣騰騰。為什么用騰騰二字？它們是自己跑出來的，我忠實寫下來。國人太喜歡紅色了，紅色太適合國人了。

玉之樂

妹妹常年戴的碧玉手鐲很是清澈的碧綠，已經有了老相，就是包漿皮殼。我這一次去東莞看望她，給她帶去一個碧玉籽料的手鐲。她覺得詫異，意思是她已經有了為何還給。

我沉吟一下，對她說，你這個顏色極好的，是俄羅斯山料，這樣好顏色的將來送給兒媳罷，世人重顏色，反而拿得出手。自己戴我偏偏只能戴得住籽料。

我一時犯難怎樣描述籽料的好，我倆正坐在紅木羅漢床上喝茶，手撫在縝密柔韌的紅木上，有了，我說，你看，籽料的質感和紅木如出一轍，那么山料的玻璃脆感，你現在覺出了么。

妹妹笑意滿滿戴上碧玉籽料手鐲，那上面留了皮，有清晰毛孔，撫上去正如撫著紅木的潤澤沉厚。

可以說，好玉或如紅木，或如油膏。一塊碧玉籽料平安牌，在有的人眼里偏偏一定是一個黑塊塊，巴拉卻喜愛有加，日里夜里都在手邊。玉的好，懂的就懂了。這個和愛情一樣，什么都不需說，心下明了。

手撫一塊籽料，密如星云的毛孔展展眼前，心上一片熨帖。我愛戀這樣的感覺。年底邂逅一塊艷麗紅皮青玉籽，皮色若袈裟，金紅暈得很深，也叫虎皮料，那兩面滿滿紅皮夾著的青玉質地如何呢？正是油滋滋綠豆沙的顏色和質感，同蔣勛說紅樓戴的清子岡牌，那塊玉的品相一樣。

虎皮料一百多克，正好握滿一個手心，像童年吃過的老式面包。我問巴拉，雕一只大老虎，或者做兩個紅艷艷的平安無事牌？巴拉說，保留原籽，不必動它。

愛玉的愛里，除了玉知識和審美，還有慈悲心。

只有籽料玉的色澤里含著滄桑。比如發黑的碧玉籽，比如紅霞灼天的紅皮籽，那火焰燒透了，透進玉肉，仿佛在講一個億萬年的精神故事。

又遇見一個山流水羊脂白玉籽，29克重，名曰油膏料，上有水波紋，有碰口，有毛孔。說水波紋需十萬年的沖刷，毛孔的形成則千萬年，一塊籽料的年齡是要上億歲的。這就是真玉的珍貴處——億萬年真身不壞，愈發美輪美奐。

這塊鮮潔如白石郎的油膏料，包白銀，銀鎖樣，佩戴起來會有十二分的清潔氣。何謂山流水，就是山體里的玉石原礦跌進河里，沖刷滾動，不知過了多少萬萬天，脫胎成了獨立生命體，殘留山料體時的棱角，已圓潤，并修煉出了籽料的皮膚毛孔。

還有一塊碧玉籽料，給我驚艷印象的是它有一片黑皮。俗語說，千年紅皮萬年黑。可見黑皮更老，則更珍貴。

谷崎潤一郎說，我們一旦見到閃閃發光的東西就心神不安。

他是唯美派文學大師。他的話洞徹了和田玉和東方人審美定律的關系。

和田玉肌理的特征是這樣的：內斂，內收，收住的是綿密，交織，內蘊，渾厚，脂份，精華被涵養，散發的是柔和的珠光。

東方人對待自然，生活，女性美，情感，藝術，究竟有根深蒂固的偏好——含蓄，清芳，雅正，玄妙。

人和玉，正是高度一致的美學淵源共振，共情，融通。近些年誕生了一個新詞，叫“耽美”。東方人喜歡在美中沉溺，耽耽不起身。谷崎潤一郎說和田玉：它們被手澤幾百年、古老空氣凝聚的石頭、溫潤瑩潔、深奧幽邃、云翳凝重、光影之美不舍晝夜。

同時它也是隱忍的，無懼真身不被人識。東方女人的美里就有隱忍的品性。一個男人眷念一個女人一生，是因為他想起了那神秘的，什么也不說的隱忍。

和田玉是厚澤的，東方人究竟是喜歡歲月靜好加富貴延年的。一塊肥油般溫敦的玉肉，它一面是高士的雅潔，一面是心理上的安泰富足，大方之家和大戶之家，略顯滑稽的交織結構，東方人糾結的內心。

我如一個賭徒，將我一年積攢的稿費全部推出去……

天或月亮

“我的天?！?/p>

每一個人，都說過這三個字構成的一句話。我的——天。天指向誰？

有人說，大氣層以外茫茫的，無邊無際的，虛無，就是天。天是藍色，轉幽藍，轉灰黑，是不可理喻的冷靜，是扯斷了線的風箏的飄蕩，是漠然之下的幽玄。

但是，天，既然是一種指向，就應該是一個實體。古書曰：天傾西北，地陷東南。地，是人們所踩著的地球，這是清晰的指向；則，天，也應該是一個清晰的指向。

天傾西北里的天，是誰？是說“天”本在地球的正中所向，因天柱（連著地球和月亮的柱子，古代傳說里謂之天梯）斷，地球球體發生趔趄一滾，而宇宙這幕布坐標不動，于是“天”去了地球的身后，即西北方向、而地沖向前，則陷入東南。

再仔細琢磨這句古話：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

日月星辰，與天，被分開說。那么天，并不指代月亮，依然指的是宇宙這沙盤幕布。

但，天上最亮的那顆星。人們自古以來都愛這么看，這么思，如此充滿情懷，一種訴說。天，終究要凝縮到一個實體上，才可以向之以詠嘆。如果太陽是用來光照萬物的，則黑夜里的月亮是最恰當的抒情對象。一對一的傾訴，請求，祈禱，懺悔，月亮是善于思索之人永恒的伙伴，是降落生命的源頭，是福來之地，也是降懲之地。

我的天。這里面是孤獨的感慨，吁嘆，天——月亮最合適。大氣層太空茫，無所定，太陽太炙熱活躍，既不能令人定睛，更不合宜祈禱。

月亮，當然是天上最亮的那顆星。自遠古人類漸漸從猿的身體里走出來，薩滿教在此時呈現，萬物有靈是它的核心。還可以想，蒼天在上，天崇拜，信良心和正義，信規律，亦是薩滿的另一核心。天——月亮——神——敬拜的對象——服從于上。

有一個說法：地球誕生初期月球到地球的距離相當于現在的一半距離，大概十萬公里遠，如果那個時候地球上有人類存在，眼睛好的人應該可以肉眼看見月球的環形山。月亮的輻射紋，萬年前的古人繪刻在地球某石洞壁上，在今日被發現。冥想一下，這個懸浮在我們頭頂上的巨大星球，人類一抬頭，就可看見——月亮，而不是空茫平滑的大氣。

《六問奧義書》（古代印度哲學書，最早產生于五千年前）說：唯月是造物主。可見人們古遠時對天的信仰，正是對月。

《說文》曰：“天，顛也，至高無上。”古文里的天，一個行走的有胳膊有腿的人，頭上頂著一個巨大物。

天圓地方。圓者，月也。

那么女媧補天，里的天，指的是什么。如果是茫無涯際的大氣層，何談補。所補的對象一定是一個實體，自成一物，不可能過于大，否則何談補。女媧在地球上熬煉五色石，飛升至頭頂的月亮，把今日科學家證實了是空心的月亮，補好。如此，引力修復，洪水制止，萬靈安居。

女媧在昆侖山下煉五色石——山海經說玉有五色——五色石正是白、青、紅、黃、綠的和田玉籽料。女媧會怎樣描述和田玉的好處呢？補天的最佳原料，唯有和田玉。緣于和田玉的強大韌性這一物理特征。

甘南畫家王先生冷不丁問我一句：和田玉究竟有什么好？！

今日我回答：韌性！光陰不損，愈久彌新。光輝！月之光，天之德。夜里照耀著我們良心的月光里的一部分，就有女媧熬煉的五色石，所閃耀出。

愛玉領先者是誰？當是西王母。山海經里如是描述：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戴勝。山海經還說：西王母穴處昆侖之丘。則西王母戴的玉勝乃和田玉磨制。對和田玉信任的喜歡，如此溯推，來源于開天辟地之時，女媧丁丁當當在月亮上勞作著和后來的西王母狀如人的慵懶梳頭戴勝。

女媧的樣子：人面蛇身。當年她往返忙碌于月亮和地球之間，蛇尾飄飄，長發飄飛，面容穆穆，代表大自然的最高靈，盛大吉祥，保護著地球上的萬靈。華夏人的圖騰龍和鳳便是從最北方的紅山人的始祖那里產生的。

日本學者林巳奈夫說：研究古人的畫像石，可以感覺到他們認為天是一種堅固的物體，他們堅定地說天的入口的門戶在西北方向。

古書《河圖括地象》亦說：地部之位起形高大者有昆侖山……神物之所生，圣人仙人之所集也……其山中應于天，最居中……

應于天——是一個指向——天。天傾西北里的天。月亮在遠古作為一個有神人居住、并由神人對地球發出指令的地方——神人從月亮來到昆侖山，女媧從昆侖山去到月亮，于是圣人仙人之所集，就在理解之中了。

海內十洲記有曰：昔禹治洪水既畢，乃乘蹻車，度弱水，而到此山（昆侖），祠上帝于北阿，歸大功于九天。

祠上帝于北阿——人類最高的神，在西北的昆侖山。

十洲記里東方朔還如是說：昆侖山有北戶山、承淵山，又有天墉城。金臺、玉樓，相鮮如流，精之闕光，碧玉之堂，瓊華之室，紫翠丹房，錦云燭日，朱霞九光，是西王母治下的地方，也是那些真官仙靈最為尊崇向往的地方。正對著象征天帝車駕的北斗七星，與七星之斗璇璣四星相通，而斗為帝車，元氣最盛，玉衡長居北五。治理九天諸事，調和四時陰陽……

盤龍城

盤龍城在宋就已是盤龍城，名字出現在一份張氏族譜里。民國時盤龍城標記的是縣。盤龍城的古城墻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依然有，1954年武漢大洪水，人們從城墻后的高崗取土抗洪。也正是在那個特殊的時候，因為泥土中的陶片發現了盤龍城遺址。考古工作持續到2013年，整整一個甲子，2019年建成盤龍城遺址公園。

專家認為成熟的盤龍城距今3500年，是新石器時代之后建立起來的城，經歷夏商，漸成王朝氣概，后來成為商在南方的重城，或是中心城。商后期在北方的重城是河南安陽的殷，距離盤龍城正北向七百公里。

殷婦好墓出土七百余件玉器，大多為真玉里的青玉。盤龍城出土一百多件玉器基本都是蛇紋石，也就是岫玉，在古代被稱為雜玉。盤龍城的代表玉器是中國玉戈之王和巨大的有領玉璧，都是岫玉。戈和有領玉璧是商特色玉器。

盤龍城正西僅170公里的天門石家河文化，距今4800年，出土的玉器里已大量使用真玉之黃玉青玉碧玉。美輪美奐的中華第一鳳就在那里。殷婦好墓中有些玉器是石家河文化的流傳玉，著名的立鳳與石家河團鳳造像工藝一致。

盤龍城東向五百公里是距今5500年的安徽含山凌家灘文化。出土有著名的玉團龍，玉樹，八角星紋玉鷹，玉書。

盤龍城的玉，相比它們不見輝煌，但它的青銅器是頂級的，器型紋飾很是高貴典雅大方。

從商末婦好墓出土玉器可看出，玉器從新石器時代的靈玉，神玉，發展到夏商的戰玉，王玉，到了商末，玉的賞玩和佩戴功用增強，可聞宮廷上下佩玉將將之音。商末人們喜愛佩戴玉魚，延續到西周，這是其他朝代少有的風氣。

2019年冬，我定居盤龍城，是被它古老的氣息所吸引。它被稱為武漢城市之根，與漢口隔著古老的府河。窗外就是府河，我每天去河谷散步。附近從前有個村落叫殷家灣，村子已拆遷蕩然無存，偏偏只留下一個小小的土地廟，叫龕更合適，上面有三個大字，殷家灣。它在一片雜草叢生的土丘上，我上下班路過它，殷字讓我瞬回商末。

歷史既是線的綿延，也是雜糅的，不追求甚解，遐思就很美好——巨大的玉戈，兵家必爭之城；不講究玉飾，全民皆兵？

雖然盤龍城真玉極少，但出土的一件綠松石鑲金器物，璀璨奪目，很是吸睛，令人想起洛陽二里頭文化出土的綠松石龍形器。

古代先民最愛之玉種，真玉和綠松石當仁不讓——賈湖遺址的綠松石穿孔飾件，良渚文化綠松石鑲片，紅山文化綠松石魚耳飾，齊家文化成堆的綠松石切割片料，代表器物是綠松石鑲嵌墨玉璜，模樣是齊家里少有的花哨。

湖北十堰的鄖陽竹山產最好的綠松石，想必盤龍城綠松石就采自那里。

在盤龍城居住三年整了，這里紅土地的地氣極好，說是古代遺址上的草木莊稼氣象是異常的豐盛飽滿。我在它的幫助下戒掉了抑郁，并在這里安靜寫玉書。千夫長先生說：忽蘭補玉。他說的極是，玉知識無涯，我盡己緣分和所能寫下了補丁似的它們。于我是完滿。

責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