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香如故》敘事主旨及策略

文/李珺

由嗶哩嗶哩和小蟲影視聯合出品的歷史紀錄片《惟有香如故》一經推出，即引發了受眾的觀影熱情。據B站統計，其播放量現已破千萬，在豆瓣平臺上評分高達9.3分?！段┯邢闳绻省啡∽杂陉懹巍恫匪阕印ぴ伱贰分械摹傲懵涑赡嗄胱鲏m，只有香如故”，講述了與香相關的歷史故事。但與之前以香文化為主題的紀錄片如《香事中國》《中國香文化》不同，其敘事更側重于歷史人物與香之間的精神寄寓，以微觀史的視角闡釋歷史人物人生歷程中的懸疑故事，以多幕劇創新歷史再現形式，劇情片的虛構敘事藝術化地表現了歷史真實，創造性地表達了主創者的歷史想象和闡釋。記錄劇情片的形式創新了同類型歷史紀錄片再現歷史的方式，以虛構敘事的藝術化、創造性表達了對歷史真實的現代闡釋。

一、香之主題寄寓中華文化精神

《惟有香如故》以香及香文化為主題，但意在借物發端，托物言志，實則在寄寓和闡釋與香相連的歷史人物所代表的中國文化的精神。香，既為此紀錄片的主題，又作為一種“器”與“物”的象征符號成為中國傳統文化和國人精神世界的寄寓。

1.香之主題寓意文人風骨。紀錄片共分為五集，每集多以詞牌名命名。第一集《雨霖鈴》以瑞龍腦香為引子重釋了楊貴妃之死中的人情“炎涼”；第二集《如夢令》由梅花冷香抒發了李清照再婚和離婚中與命運抗爭的決絕傲骨和自由意志；第三集《浪淘沙》以沉香寓意蘇軾與王安石新舊黨派之爭中的君子意氣和中正人格；第四集《南柯子》將甲香制香之道喻為黃庭堅之大儒風范和渡人之道；第五集《青囊行》則通過艾香展現了華佗這位岐黃行者之無畏仁心。紀錄片以香喻人，以香論事，以香明志，寄寓了香文化深層所蘊含的文人風骨和先賢之道，也寄寓著中華文化的精神實質。文人在香之中寄托了對修身養性、明理見性的文化訴求，也凝練了士人對自我人格的精神寄托。在這種士人傳統中，香已然成為文人精神的一種象征。

2.香之主題寄托“道”之追求。文人香不僅含有香氣、香韻和香境，也包含著文人在和香過程中對“道”的感悟。文人作為香師往往將自己的哲學理念訴諸于和香中的組方思路。比如，秉承儒家思想的香師傾向于“君臣佐使法”，香方中香料的配比講究嚴格的次第關系、中正的協作關系，強調對立統一中的高度和諧。而具有道家觀念的香師則使用“二君多臣”的組方，強調見素抱樸，追求毫無矯飾的自然樸素。香師物格而致之，在和香中探索對事物和世界的認知，進而探討人生哲理、處事之道。第四集《南柯子》中，甲香就被描述為一種悟道的途徑。范祖石失手打傷官差，反被官兵誣陷，妻子因之自盡。他無法排遣此恨，憤而報仇，成為通緝的要犯。因對妻子之死愧疚自責，他希望“香圣”黃庭堅為他制出回生香，再見妻子的亡靈。黃庭堅以香喻道，點化了范祖石。回生香需用螺甲（甲香），一種腥臭之物為原料。萬物相輔相成，臭物也可以轉化為香料。桀驁不馴、被通緝的范祖石當時的處境正如這螺甲一樣，其正念、惡念也全在心意轉換之間。黃庭堅在調香中以己之際遇講述了“君臣相佐”的道理：為求善果，所有材料百般研磨，為主香而戰，寄寓著所有理想主義者為大義粉身碎骨的犧牲精神；佐使的臣香不能過于強盛致臣強主弱，不能各自為政，同時也需存異，就像王安石變法過于猛烈反而造就了惡果，而黃庭堅、蘇軾等人反對新法也像臣香一樣為的是制衡；作為臣香的螺甲自為一派，無所依附，需在水火中煎熬以百煉成香，寄寓著黃庭堅他們立場中正，在黨爭中堅守不黨之初心，反被誣告和陷害，遭受多年煎熬；螺甲出身貧賤，卻是合香中最重要的點化之香，象征圣人之治在于民心，在于平常心，也寓意范祖石的出身和遭遇；回生香也是一種自我應答，意由心生，均在人心感悟，寄托著范祖石認識自我、與過去和解的希望。甲香成為黃庭堅以香載道的象征符號。香，無論作為文人風骨的寄寓，還是載道的工具，都是作為一種中國文化中獨有的器物承擔了形而上的“道”背后的精神和思想。

二、懸疑敘事講述歷史人物的未解之謎

《惟有香如故》在B站播出后口碑持續飆升，播放量破千萬，并實現了網絡紀錄片的破圈傳播。取得這樣的傳播優勢，與其講故事的技巧密不可分。其以懸疑敘事的技巧講述歷史人物人生中的未解之謎，探微普通人未被書寫的幽微人性，營造了偵探敘事的氛圍，巧妙地迎合了現代受眾的觀影體驗。

1.索隱大人物之懸疑人生?！段┯邢闳绻省冯m是以香為主題的紀錄片，但其中心議題仍是關于歷史人物的另類紀錄和解讀。這也是其獲得破圈傳播的一種內容生產策略。觀眾對歷史人物耳熟能詳，尤其對人物人生中未解的懸疑之處充滿好奇?！段┯邢闳绻省氛亲プ×诉@種好奇心，以懸疑故事為主線展開了對歷史人物的鉤深索隱式解讀。其每一集均可以用懸疑問題來概括：《雨霖鈴》試圖揭示楊貴妃究竟因何而死，唐玄宗對楊貴妃之死情感上如何面對此悔恨和背叛；《如夢令》探尋李清照為何改嫁，又為何冒著坐牢的風險告發張汝舟以求離婚；《浪淘沙》想解釋蘇軾一生政見為何會不一致，又何以影響他的思想轉變和人生軌跡；《南柯子》追尋黃庭堅晚年與通緝犯范祖石的傳奇情誼，找尋黃庭堅如何點化范祖石之謎；《青囊行》則探究華佗之死，與曹操沖突的真正原因。這些問題也以懸疑故事的形式層層展開，借懸疑場景、偵探敘事技巧解讀歷史人物人生某一節點中的未解之謎。例如，第一集《雨霖鈴》的開場就是夜深時高力士挖墳的懸疑場景：黑夜、墳墓、孤燈、老人、鴉叫，這些恐怖片中的因素出現在歷史紀錄片中，尤為獨特，有效地吸引了觀眾的視線。挖墳移葬為切入場景，卻不是為了嘩眾取寵，而是要通過多幕劇的故事引出此集的核心——唐玄宗對楊貴妃之死的態度。其既是開端，又是懸疑故事的終結：玄宗在賀懷智的質問下真正悔悟，派高力士移葬貴妃，以冷香祭奠她。其中的懸疑敘事在提出謎題、解謎中層層推進，既升華了香之主題，又讓讀者感傷于楊貴妃之心意，沉醉于這段歷史懸疑故事。

2.探微小人物人性之幽微。在講述歷史人物懸疑故事的同時，紀錄片還以小人物的視角和行動展現了他們的幽微人性，形成了歷史人物和事件之間的多線互動。《雨霖鈴》講的是唐玄宗對楊貴妃之死的悔恨，但推動力量來自于小人物樂師賀懷志的冒死進言。湮滅在歷史記載中的宮廷樂師在某一時間節點的所思所行被紀錄片捕捉、放大，成為解讀歷史人物行為的關鍵因素。賀懷志的情感和人格更令人嘆服：他在馬嵬驛兵變后仍緬懷他的精神偶像，南下尋找瑞龍腦香的奧秘，后又覲見玄宗，迫使玄宗直面貴妃之死的愧疚，體現了小人物的勇氣、智慧和忠誠。《南柯子》中，以范祖石復仇殺人為開端，兩個底層官吏借機敲詐黃庭堅，才引出了黃庭堅以香喻道點化范祖石的故事。此集的情節中，通緝犯范祖石的悟道屬于主線故事。范祖石正直勇毅，為民代言，反遭家破人亡，終日對妻子之死抱憾。他侍奉臨終前的黃庭堅，只為借回生香重見亡魂訴說心曲。這是亂世中小人物的動人悲歌，是屬于普通人的愛情故事。那兩個小吏則以利為本，不論政務，敲詐黃庭堅的時候利欲熏心，遇到范祖石壓抑著驚懼，抽刀時無法拔出刀鞘，其表現給歷史紀錄片增添了一抹喜劇色彩。小吏代表了世俗社會對大人物的想象，不理解大人物為國為民的政見和胸懷，更無法理解腥臭螺甲百煉成香的大道。他們與黃庭堅、范祖石形成了鮮明對照，反向襯托了歷史人物的情懷和思想。他們對甲香的不理解，實際上像是代現代觀眾發問，成為解答疑惑、推進情節的動力。他們看似滑稽的行徑，同時還消解了宏大敘事的說教意味，迎合了現代觀眾的觀影心態。

三、紀錄劇情片：再現歷史的虛構敘事形式

《惟有香如故》屬于紀錄劇情片，采用戲劇化的劇情片模式對歷史人物和事件進行情景再現和意義闡釋。劇情片模式強調戲劇沖突和人物心理以及行為的刻畫，而紀錄片的紀實特質體現在創作者對史實的堅持和基于史實的闡釋和想象之中。這兩種形式的有機融合，創新了歷史紀錄片的情景再現形式，以虛構敘事構成了歷史真實和歷史闡釋的藝術化、創造性表達。

1.多幕劇創新情景再現形式。與同類型歷史文化紀錄片中搬演、動畫再現等情景再現形式不同，《惟有香如故》采用了多幕劇的劇情片模式和多線交織的情節設計。參演的演員也均為專業演員，演技精湛，如國家一級演員楊念生老師一人飾演多個主要角色，將歷史人物刻畫得惟妙惟肖。多幕劇不僅造成了懸疑的觀劇效果，也是對歷史紀錄片情景再現形式的探索與創新。歷史紀錄片所展現的歷史事實因為已經遠離歷史現場，無法進行紀實性的情景再現，只能根據史實記載重現歷史事實的部分真實。多幕劇能夠戲劇化展現歷史人物在特定階段的行為和心理，劇情緊湊，集中凸顯同一歷史事件中的因果關系。多情節線的設計又可以呈現歷史人物之間的復雜關系，以及不同背景人物的人生際遇，增強故事性，從更廣闊的角度表現人物的行為邏輯和情感演變。此外，多幕劇中的換幕也打破了受眾對歷史真實性的期待，暗示著情節和表演是虛構的，只是對歷史的情景再現和想象而已。

2.虛構敘事藝術化表現歷史真實?！段┯邢闳绻省分阅軌蛟诟顿M觀看的情況下破圈傳播，主要在于其藝術化的表現手法和效果。其采用劇情片的拍攝手法即是一種藝術化再現歷史的技巧。藝術化的表現通過影像、聲色光影、場景等為受眾重建了歷史現場，緩解了傳統歷史紀錄片數據化呈現的單調，增強了歷史再現的可視性和趣味。紀錄片中的道具、服裝和置景也精心考究，具有歷史感和真實感。鏡頭的構圖和色調更是細膩入微，每一幀都極具中式美學特征，營造出一種歷史影片所獨有的歷史氛圍。專業演員的演繹較好地詮釋了歷史人物的所思所感和所行，將人物和事件的合理性生動形象地呈現出來。臺詞和旁白的修辭也精心設計，金句頻出，借哲理化的語言烘托了歷史人物思想的深邃高潔，也突出了香之主題。時空序列上，倒敘、插敘的應用將歷史事件的邏輯關系講述得更加透徹；轉場自然流暢，頗具技巧；特寫、廣角鏡頭、全景移動鏡頭等的使用，與場景轉換和旁白配合得相得益彰，既烘托了演員對歷史人物的演繹，又導向創作者對歷史事件的闡釋，將歷史真實的形象表現與歷史闡釋緊密融合。同時，由于記錄劇情片的虛構敘事建立在史實和史料的基礎之上，其藝術化表現手法增強了歷史的真實感和可看性，也通過影像、聲音、演繹、時空的錯置影響了對歷史事件原因的闡釋。

3.虛構敘事創造性表達歷史闡釋。紀錄劇情片借虛構敘事重現歷史場景、人物和事件，在藝術化歷史再現中創造性地闡釋歷史。劇情片的形式是一種創作者精心設計的虛構敘事，其目的仍在于對史實進行創造性的闡釋。虛構敘事代表著創作者對歷史事件及其內在邏輯的歷史想像，故事的外殼是為了幫助觀眾更好地理解創作者的歷史闡釋。在此紀錄片中，導演沈永鵬兼任劇本策劃、剪輯和主要人物的配音，同時還現身每一集劇情中充當了旁白的角色。將旁白角色化、人格化，讓創作者出場，本身就彰顯了創作者的歷史闡釋意圖。導演沈永鵬將旁白和主持人的角色合二為一，其出場一方面提示觀眾情節是一種創作者的歷史想像，另一方面對情節中人物的心理和事件的原因進行有根據的推斷，探討主流歷史所忽視的歷史細節和心理動因。這種出場，同時也代表著創作者與歷史人物、觀眾的多元對話。其揭示人物無法自述的心境和精神訴求，也以現代人的思維展現歷史人物行為的合理性，并借現代人的身份和旁白敘述引導觀眾理解歷史中被忽略卻與現代價值觀相符合的觀念，構建了“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歷史意識。因此，這種闡釋也是對歷史的現代闡釋，是以創作者的現代觀念所主導的歷史闡釋嘗試。歷史學家娜塔莉·戴維斯將歷史影片視為再現歷史真相的影像實驗，《惟有香如故》中創作者的虛構敘事和紀錄劇情片的形式同樣也是一種創造性的影像實驗和思想實驗。沈永鵬等創作者從對史實和史料的堅持到歷史細節的考究和情節敘事的設計再到影像技術的呈現，種種巧思均旨在再現和闡釋他們所理解的微觀歷史。

四、結語

《惟有香如故》是近年來難得一見的歷史紀錄片精品。其以香之主題寓意士人風骨和文人之“道”，寄寓歷史人物所代表的中國文化精神，并以懸疑敘事展現微觀史視角中歷史人物的懸疑人生和小人物之幽微人性，生動形象地重現了以往所忽視的歷史細節。其紀錄劇情片的形式創新了同類型歷史紀錄片情景再現的形式，借虛構敘事藝術化表現歷史真實，創造性地表達歷史闡釋，為以中華文化為主題的紀錄片“破圈”傳播和網絡紀錄片的內容生產樹立了良好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