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莉
小說是特別有情緒的,它不同于詩歌的熱烈,不同于散文的率性,小說的情緒常常比較內斂、深沉,深沉的情緒能給讀者強烈的沖擊。小說主人公情緒是復雜而富有變化的,讀者只有感知到這些變化的情緒,才能進一步走進小說。孫紹振在《經典小說解讀》中認為小說的目的就是“深挖人心理深層的奧秘”,也就是要理解人的情緒,探究主人公的心靈世界。
本文試以2022年新高考Ⅰ卷《江上》為例,從伍子胥曾經的遭遇、當下的處境以及作者的用意三個角度深度探究其心靈世界。
孫紹振說:“一切人物都是其他人物感覺中的人物,就是平常的,也因為感覺的特異,變成獨特的、陌生的。”曾經的特殊遭遇使得一個人的感知出現錯位,他的“變異”了的感知,使他對生命中出現的人、事、景的理解具有了獨特性,臥軌前的安娜如此,逃亡路上的伍子胥也是如此。
《江上》開篇寫道:“子胥望著昭關以外的山水,世界好像換了一件新的衣裳,他自己卻真實地獲得了真實的生命。”伍子胥在這時的心理感受是獲得真實的生命。這令人費解,如果我們讀者或者文中其他人物看到昭關以外的山水,雖各有各的感受,卻很難產生“獲得了真實的生命”這樣的異質化心理。
這異質化心靈感受源自伍子胥曾經的獨特遭遇。
面對昭關風景,一般游客只會拍照留念的時候,伍子胥卻覺得自己“真實地獲得了真實的生命”。我們可以推斷,伍子胥在過去應該是處于“不真實的生命之中”,處于不受自己控制的生命之中,處于生命憂患與苦難之中。
這個推斷在《伍子胥》的其他文本中得到證明。《江上》前一章《昭關》寫道“蠶在脫皮時的那種苦況,現在的子胥深深地體味到了。……子胥覺得新皮在生長,在成熟,只是舊皮什么時候才能完全脫卻呢?子胥逡巡在這里,前面是高高聳起的昭關山,林中看不清日影……”這是寫他的生命遭遇封鎖,就像緊密的網包圍著,他常會遇到抓捕他的士兵,死亡的影子緊跟著他。《江上》原文跟著解讀了“真實的生命”——“這里再也不會那樣被人談講著,被人算計著,被人恐懼著了”,《江上》之后的《延陵》中伍子胥回憶曾經的遭遇:“城父和昭關那樣沉悶、荒涼……太子建家里和宛丘下那樣地卑污、兇險。”城父、昭關的種種遭遇都化成了《江上》開始時伍子胥曾經的遭遇,使他心靈世界具有與眾不同的特性。
曾經的遭遇構成了一個人的生命底色,伍子胥在復仇的重壓下不斷思考生命的意義。答案不在過去,而在當下,于江上之所遇見,給了伍子胥答案。一切風景的特異處皆是人物心靈的投影,一切人事的處置法皆是人物因當下處境而做出的心靈選擇。那些平淡、平凡的風景之所以產生力量,是因為見到風景的人有力量。
《江上》里的漁父是平凡的,之所以對伍子胥產生那么大的觸動,不是因為漁父忽然間變得偉大,而是因為伍子胥處于一個異于常人的敏感時刻。漁父和往常一樣地唱著漁歌,一樣地蕩棹渡人,而伍子胥處于巨大的復仇重壓下,處于死亡威脅剛剛緩解的時刻,他這一個疲敝至極的人終于得到了喘息,終于有了審視自己的時機,此時的他容易被當下的人事不斷觸動。
江上漁父的出現恰到好處,他唱著漁歌,棹舟而來,“日月昭昭乎浸已馳,與子期乎蘆之漪。日已夕兮予心憂悲,月已馳兮何不渡為?”
伍子胥到江邊時,已是黃昏,西沉的太陽與江水的云影足以讓客子產生歸宿的急迫感,足以引發對自身命運的關照。此時,伍子胥的身世悲哀漸漸被勾引起來,孤寂感不可阻擋地在他的胸中澎湃著。此刻,一只鳴蟬都足以讓人感喟,更何況一首描述時光飛馳、約期相會的漁歌。在蒼茫的天地下,苦難者遇到一絲一毫的幫助都足以讓他感激,更何況是幫助自己渡過渺渺江面呢?伍子胥被這歌感動,將歌者引為知己,這是由他的處境決定的。當下,沒有敵人,沒有陰謀,只有給予自己幫助的朋友。所以當伍子胥上船時,立刻感受到溫柔,連空氣都十分清新,櫓聲都特別和諧。這些平淡、平凡的風景產生了巨大的撫慰力量,這力量是當下的伍子胥才能感受到的。
《伍子胥》這篇小說是馮至在遭遇抗戰的流離,隨遷至西南后,于1942年冬天開始寫作的。馮至在《后記》中說道:“其中摻入許多瑣事,反映出一些現代人的,尤其是近年中國人的痛苦。”這無疑是指中華大地處于日寇侵略中,無數愛國知識分子或奔赴前線,或輾轉流徙于全國各地,他們飽含國危家破的痛苦,心中充滿著仇恨,這仇恨是與伍子胥相通的,這仇恨又是不能立刻得報的。馮至晚年回憶說:“我在1942年終至1943年春寫的《伍子胥》可以說是一架橋梁,它一方面還留存著一些田園風光,一方面則更多地著眼于現實。”著眼于這樣的現實,馮至將自己對時代的感受與思考熔鑄在伍子胥的形象中,熔鑄在他的心靈世界里。
《吳越春秋》中記載:“子胥入船,漁父知其意也……子胥曰:‘性命屬天,今屬丈人。……漁父曰:‘吳聞楚之法令:得伍胥者,賜粟五萬石,爵執圭。”歷史上的漁夫知其為逃亡之人,冒險而渡之,確有救命之恩,此漁父對伍子胥另有贈飯恩惠,渡伍子胥后自沉江水,這些都強化了義士對伍子胥生命的拯救。《江上》卻舍去了這些,即使是渡河也沒有《吳越春秋》所載追兵迫近的危急。這些舍去后,伍子胥和漁父對渡江意義的理解便完全不同了,對漁父而言,自己只是幫助背井離鄉的行人,“一有閑暇,就把那樣的人順便渡過來”,并不值得什么報酬。對伍子胥而言,漁父的恩惠不單是生命的拯救,更多是靈魂的拯救。這份“拯救”是伍子胥異質化的心靈世界,這份“拯救”正是馮至想要表達的核心意圖——復仇者的心靈充盈、精神成長。
《吳越春秋》中的伍子胥是清晰的、固定的,其父伍奢對他的評價是“執綱守戾,蒙垢受恥,雖冤不爭”,他逃離楚國始終處于復仇的精神狀態中,不猶豫,不改變,他的生命和復仇融為一體,他復仇的實現大快人心。但當時的中國卻處于黎明前的黑暗,那是至為艱難的時刻,如果眼里、心里僅有復仇,恐怕是危險的,當時國人的內心里還需要有另外的東西,也就是《江上》中伍子胥渡過江后所收獲的東西——一次“停留”,這次短暫的“平凡人”生活,使他收獲了對知己的渴望,收獲了夕陽的晚照,收獲了水的溫柔、平凡人的幫助,他懂得了在血的仇恨里也要看到云水之鄉,也要領會美好的柔情。這樣的收獲讓伍子胥的心靈更加充盈,生命更加厚重,形象更加豐富起來;這樣的收獲能夠激發國人復仇的決心,但又不至于使他們陷于復仇的泥潭中,從而更加地深沉有力地復仇。隨著伍子胥的心靈世界的充盈,國人的生命也增加了新的意義。
[本文系江蘇省南通市海門區教育科學“十四五”規劃課題“基于深度思維的高中語文讀寫教學實踐研究”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江蘇省南通市海門實驗學校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