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宗教祭祀到民俗文化：諸葛亮信仰的文化變遷

戴曉云 劉 杰

（1,2.中國傳媒大學(xué) 藝術(shù)研究院，北京 100024）

諸葛亮信仰由來已久，蜀漢以來各地便建有武侯祠，民間也有自發(fā)修建來祭祀這位千古賢相的祠堂。《諸葛亮崇拜的文化心理透視》從文化心理上探討諸葛亮崇拜。[1]9-14《諸葛亮崇拜與古代蜀漢地區(qū)的民間信仰》從歷史學(xué)角度探究了諸葛亮信仰在蜀漢地區(qū)的傳播情況。[2]32-36《清代諸葛亮信仰及其文化意義述論》對清代諸葛亮信仰的概況和深層次文化意蘊作了精彩的論述。[3]145-460《西晉以來云南永昌地區(qū)的諸葛亮崇拜》對歷史上滇西永昌地區(qū)的諸葛亮崇拜現(xiàn)象及其成因作了詳細(xì)的分析。[4]130-143另外，李文瀾先生從官方祭祀角度出發(fā)的《諸葛亮祭祀所見魏晉隋唐制祀的變化》一文對諸葛亮信仰民間性與官方性并存的現(xiàn)象有深刻的認(rèn)識。[5]64-75上述文章對諸葛亮信仰的分析都在于一時一地，較少對信仰的整個演進(jìn)過程作分析，且缺乏個案。本文從諸葛亮信仰的演進(jìn)出發(fā)，以田野調(diào)查資料和相關(guān)文獻(xiàn)為基礎(chǔ)，探究諸葛亮信仰由民間到官方，由中原到滇西，由儒家到道家，最終以民俗的形式存在的變化過程。

一、諸葛亮形象的演進(jìn)

（一）從歷史到文學(xué)

關(guān)于諸葛亮的形象，《三國志》記載：“亮少有逸郡之才，英霸之器，身長八尺，容貌甚偉，時人異焉”[6]527。歷史上的諸葛亮是一位儀表堂堂、才高八斗的美男子。

裴啟的《語林》記載了這樣一則逸事：司馬懿與諸葛亮在渭水旁作戰(zhàn)，前者身穿戎服，后者則“乘素輿，著葛巾，持白羽扇”[7]569，優(yōu)雅從容。巾在西漢是士庶之別的象征，士人戴冠，庶民戴巾。但從東漢開始，戴巾反而成了高雅的象征。[8]177元人作《三國志平話》中，諸葛亮形象開始吸收道教元素，他在祭東風(fēng)時“披著黃衣，披頭跣足，左手提劍，叩牙作法”[9]434。明羅貫中《三國志通俗演義》從史書與文學(xué)中汲取養(yǎng)分，創(chuàng)作出了具有典型意義的諸葛亮形象：“身長八尺，面如冠玉，頭戴綸巾，身披鶴氅，眉聚江山之秀，胸藏天地之機，飄飄然當(dāng)世之神仙也”[10]368。至此，諸葛亮形象基本定型，后世藝術(shù)作品中的諸葛亮形象基本都依循著羅貫中的描寫進(jìn)行創(chuàng)作。水陸儀文中也出現(xiàn)了諸葛亮的形象，在《天地冥陽水陸儀文》中，他以其忠心和為國捐軀的行為位列忠臣烈士之班，被水陸法會列為超度的對象。[11]83

（二）從歷史到圖像

諸葛亮病逝后，步兵校尉習(xí)隆、中書郎向充等人便上書要求繪制一幅諸葛亮像放在武侯祠以供后人瞻仰：“自漢興以來小善小德而圖形立廟者多矣，況亮德范遐邇、勛蓋季世？”（《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12]928這是關(guān)于諸葛亮肖像畫最早的史料記載，從中可知該肖像畫的主要功能是祭祀。據(jù)宋蘇軾《諸葛武侯像贊》、明李楨《武侯像贊》、清張澍《忠武侯像贊》等詩文可知，歷朝歷代都有諸葛亮像存世。

清代史學(xué)家兼詩人趙冀在其詩《石刻諸葛忠武侯像贊》的序中寫道：“像為閻立本畫，后有王齊賢摹本，張南軒贊、朱考亭書，印君鴻緯于疁城（今嘉定）俞氏見之，借摹上石以廣其傳，爰為作歌。”[13]1206閻立本所畫諸葛亮像已佚，現(xiàn)存年代最早的諸葛亮畫像為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元人畫諸葛亮像軸》。該畫的風(fēng)格明顯學(xué)習(xí)了趙孟，故很多人認(rèn)為是趙所作，然觀其朱砂的顏色，略淡于趙，且線條不如趙飽滿。但該畫對人物面部的刻畫十分細(xì)膩，故不失為元代肖像畫的精品。畫中諸葛亮手執(zhí)如意，頭戴玄巾，赤足依于榻上，衣著寬松，神情淡然，有魏晉遺風(fēng)。（圖1）

圖1 《元人畫諸葛亮像軸》，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武侯高臥圖》是明宣宗朱瞻基賜予時年已花甲的著名將領(lǐng)陳瑄的，鼓勵他學(xué)習(xí)孔明，為國家鞠躬盡瘁。圖畫描繪的是孔明出山前隱居南陽的形象，在一片修竹林下，孔明袒著胸腹，頭枕書匣，臥于草地，神情怡然自得。但畫中孔明的外貌卻與其躬耕的年紀(jì)不相符，稀疏的發(fā)量和隆起的肚腩更像是朱瞻基對陳瑄的寫容，可見畫家構(gòu)思之巧妙。該畫構(gòu)圖飽滿，畫中雖有不少鈐印，但仍有適當(dāng)?shù)牧舭祝笊辖菫t灑勁健的題字與畫面相得益彰。（圖2）

圖2 《武侯高臥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上述畫像雖藝術(shù)價值極高，但與今常見的孔明形象有較大差異。今存孔明圖像流傳最廣的當(dāng)屬《南薰殿歷代圣賢名臣像》中的諸葛亮全身立姿像（以下簡稱“南薰殿本”）。

南薰殿始建于明代，最初是明朝遇冊封大典時中書官篆寫金寶、金冊之地，是供祭祀之用的場所。后南薰殿的功能開始多樣化。《明史·禮四》記：“二十一年令每歲郊祀，附祭歷代帝王于大祀殿……是年（1388 年）詔以歷代名臣從祀，禮官李原名奏擬三十六人以進(jìn)。帝以宋趙普負(fù)太祖不忠，不可從祀……于是定風(fēng)后、力牧、皋陶……諸葛亮、房玄齡……凡三十七人，從祀于東西廡，為壇四。”[14]1293說明明代便有歷代名臣像陪祀帝王廟的傳統(tǒng)。

清乾隆在對宮中所藏歷代帝王后妃、圣賢名臣肖像畫進(jìn)行校閱后，命人重新裝裱，專藏于南薰殿，作《南薰殿奉藏圖像記》以記之，南薰殿的主要功能變成儲藏畫像。嘉慶年間，《南薰殿歷代圣賢名臣像》被收入《石渠寶笈三編》，胡敬對這批圖像進(jìn)行了詳細(xì)考訂。

南薰殿本諸葛亮像現(xiàn)存于中國國家博物館，絹本設(shè)色，畫像有須、綸巾、緇衣、系裳，上方題字，有五處鈐印。（圖3）這幅畫應(yīng)出自明代宮廷畫師之手，畫心有明朱元璋第三子晉王朱棢的題贊：“炎劉失馭，漢轍傾東。遺世躬耕，草廬隆中。昭烈三顧，幡然景從。跨荊益以保巖阻，走曹瞞司馬而角逐群雄。魚復(fù)之石，八陣不移，赤壁之戈，一輝懋功。拜表出師，神行電邁。誠動天地，氣凌云風(fēng)。曠百世，貫古今，而不可度思。夫是為南陽之臥龍。敬德堂書”[15]773-774。

圖3 明人繪《諸葛亮像》（南薰殿本），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清代帝王對諸葛亮也十分推崇。康熙皇帝稱諸葛亮為“純臣”，《圣祖實錄》載：“朕所撰文內(nèi)，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乃用諸葛亮《出師表》之語。爾等殆謂此語，惟人臣可用，而人君則不可用。是以變其文而譯之。朕每謂諸葛亮乃純臣，亮之此語，非特人臣當(dāng)如此，而人君益當(dāng)如此”[16]340。乾隆在《蜀漢興亡論》中寫道：“當(dāng)昭烈之狼狽奔走，以未得孔明故也；后主之克守前烈，為敵國所畏者，以孔明在相位故也”[13]647，將蜀漢興亡全系于孔明，可見其對諸葛亮的認(rèn)可。

《南薰殿歷代圣賢名臣像》的主要功能是陪祀帝王，無疑是國家祭祀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實早在唐代，諸葛亮便已進(jìn)入國家祭祀體系。天寶四載（745年），唐玄宗下詔：“其忠誠義士、孝婦烈女、史籍所載德行彌高者，所在宜置祠，量事致祭”[18]431，諸葛亮與孔子等人名列其中，正式進(jìn)入國家祭祀體系。肅宗上元元年（760 年），“尊太公為武成王，祭典與文宣王比，以歷代良將為十哲象坐侍”[19]337，諸葛亮成為姜太公的從祀，位列第八。北宋宣和五年（1123 年），經(jīng)禮部奏議，宋徽宗又封諸葛亮為“順興侯”，同時諸葛亮在武成王廟的位置攀升至第四。[20]1719“如果說，明代以前中央祭祀系統(tǒng)中的諸葛亮以武功彰顯形象的話，至此，其良將的身份已經(jīng)為文臣所超越，并且愈到后來其文臣的身份愈發(fā)凸顯，而后清代統(tǒng)治者視諸葛亮為‘純?nèi)濉耸谴朔N變化的一脈延續(xù)。”[3]146

明之后便無武成王廟，對諸葛亮的官方祭祀一直到清雍正時期才復(fù)興。雍正二年（1724 年），皇帝“親詣太學(xué)釋奠先師孔子”后傳諭禮部等官署：“孔子道高德厚，萬世奉為師表。其祔享廟庭諸賢，皆有羽翼圣經(jīng)、扶持名教之功。然歷朝進(jìn)退不一，而賢儒代不乏人。或有先罷而今宜復(fù)，有舊缺而今宜增。其從祀崇圣祠諸賢周、程、朱、蔡外，孰應(yīng)升堂祔享者，并先賢先儒之后”[16]282。諸葛亮作為孔子陪祀再次進(jìn)入官方祭祀體系。

另外，諸葛亮的形象也進(jìn)入了佛教水陸畫中。本文所列水陸畫中的諸葛亮像來自山西與河北的五座佛寺，分別是位于山西的運城青龍寺、陽高云林寺，以及位于河北的石家莊毗盧寺、蔚縣故城寺和重泰寺。青龍寺壁畫可能是元末明初的作品，其他四座寺廟的水陸壁畫則都繪制于明清年間。[21]242-243

“水陸畫中的確有很多看似儒家歷史人物、道教神祇以及中國民間崇拜的神祇，不僅榜題上名稱相同，而且在畫面上連形象和裝束都一樣，甚至有些佛教、道教、民間宗教神的粉本完全相同。”[21]204以諸葛亮為例，這位賢相作為儒家歷史人物常見于水陸畫的第五組“往古人倫”中。

水陸畫的繪制以《天地冥陽水陸儀文》（以下簡稱《儀文》）為根據(jù)，《儀文》下卷《召請往古人倫》一篇的開頭便細(xì)數(shù)了項羽、劉備等“人王”的功績：“或攜十萬而橫行，劉備征于塞陌”[11]83。諸葛亮雖未稱王，但在劉備死后執(zhí)掌蜀國大權(quán)，數(shù)次南征、北伐，其功不在劉備之下，故他常常成為水陸法會的超度對象。諸葛信仰在民眾心中的普及度是他經(jīng)常作為往古忠臣良將中的一員出現(xiàn)在水陸壁畫中的根本原因。

水陸畫的繪制是一項十分繁瑣的工程，僅《天地冥陽水陸儀文》中提到的十方法界神祇便有數(shù)百名，似諸葛亮此類待超度的往古人倫更是無法計數(shù)。畫匠在繪制壁畫前一般都會采用粉本刺孔的方式在墻壁上描出大致的輪廓，然后再根據(jù)畫稿進(jìn)行繪制。諸葛亮像大都以閻立本繪制的肖像畫為粉本，該粉本廣泛流傳，畫匠繪制起來更加得心應(yīng)手。

青龍寺水陸壁畫的年代最久遠(yuǎn)，藝術(shù)水平也最高。往古后妃宮女眾、往古文武葉贊眾、往古為國亡軀將士眾三方人物緊密地分布在壁畫左側(cè)，各方人員通過服飾和神態(tài)區(qū)分，顯示出畫匠高超的繪畫技藝和布局能力。《往古文武葉贊眾》圖中共有二十個人物，動作神態(tài)都不盡相同，觀者能夠很快地通過服飾和面部特征找到熟悉的歷史人物。諸葛亮立于壁畫中央，標(biāo)志性的玄色綸巾和青色鶴氅具有極高的辨識度。（圖4）云林寺壁畫繼承了吳道子的鐵線描，節(jié)奏感強，對服飾的描繪尤為細(xì)膩，是明代壁畫的精品。諸葛亮像色彩對比強烈，線條飽滿，人物面部刻畫生動，有格調(diào)高逸的遺韻。（圖5）毗盧寺水陸壁畫中的諸葛亮與姜尚、岳飛、尉遲敬德并列，四人神情肅穆，拱手而立，其中諸葛亮形象與南薰殿本中的如出一轍，二者應(yīng)是同一粉本的不同摹本，說明諸葛亮形象最遲在明代已經(jīng)定型。（圖6）故城寺水陸壁畫中的諸葛亮慈眉善目，似在與旁人交流，身上服飾極華美，顯示出與毗盧寺迥異的繪制風(fēng)格。（圖7）重泰寺中的諸葛亮像也是羽扇綸巾，但稍顯呆板，人物特征不夠突出，似千人一面，藝術(shù)性較低。（圖8）

圖4 運城青龍寺《往古文武葉贊眾》

圖5 陽高云林寺《文武官僚眾》

圖6 石家莊毗盧寺《往古忠臣良將》

圖7 蔚縣故城寺《往古文武臣僚等眾》

圖8 蔚縣重泰寺《往古文武官僚眾包幡》

綜上，諸葛亮形象源于歷史記載，在文學(xué)中成為典型，經(jīng)圖像的美化而更加飽滿。諸葛亮的形象經(jīng)歷了從“貌容甚偉”的儒士，到“羽扇綸巾”的瀟灑的魏晉名士，再到“飄飄然當(dāng)世神仙”的道士形象的轉(zhuǎn)變，粉本圖樣多有變化。在從史到文再到圖的演進(jìn)過程中，其儒家忠臣良將的內(nèi)核始終未變，并在漫長的歲月中融入道教和佛教元素，因此在道教的典籍和佛教的水陸畫中都有諸葛亮的身影。

二、從官方祭祀到民俗文化

（一）官方祭祀武侯祠

諸葛亮病逝五丈原后，蜀后主劉禪以不合禮法為由，并未立即為其修建祠堂。“諸葛亮初亡，所在各求為立廟，朝議以禮秩不聽，百姓遂因時節(jié)私祭之于道陌上。言事者或以為可聽立廟于成都者，后主不從。”[22]164-165后中書郎向充等大臣進(jìn)諫后主：“臣愚以為宜因近其墓，立之于沔陽，使所親屬以時賜祭。凡其親屬、故吏欲奉祀者，皆限至廟，斷其私祀，以崇王禮”[22]165，劉禪這才下詔在定軍山武侯墓旁的沔陽（今勉縣）修建武侯祠：“景耀六年春，詔為亮立廟于沔陽”[12]928。諸葛亮于蜀漢建興十二年（234 年）病逝，劉禪于景耀六年（263 年）才準(zhǔn)許修建武侯祠，中間的近三十年，蜀漢民眾對諸葛亮的追思只能通過民間祭祀的方式傾訴。

一千多年來，勉縣武侯祠香火不絕。著名愛國詩人陸游在《游諸葛武侯讀書臺》中寫道：“沔陽道中草離離，臥龍往矣空遺祠。當(dāng)年典午稱滑賊，氣喪不敢當(dāng)王師。定軍山前寒食路，至今仍祠丞相墓。”[23]169清代沔縣人馬允剛在《重修諸葛武侯祠墓記》中云：“沔民之于武侯也，飲食必祭，水旱災(zāi)疫必禱，墳曰‘爺墳’，廟曰‘爺廟’，其相傳而致其祭掃者非一代，然也。”[13]868該祠現(xiàn)存建筑為清嘉慶二十年（1815 年）所重建。（圖9）

圖9 勉縣武侯祠諸葛亮像

一千多年來，全國各地，尤其是四川人民不斷自發(fā)地為諸葛亮修建武侯祠。桓溫伐蜀時，成都已有孔明廟：“夷少城，獨存孔明廟，后封武興王，廟至今祠祀不斷”[17]914。安劍華《全國現(xiàn)存武侯祠初步對比研究》統(tǒng)計：“四川歷史上有記載的武侯祠有30 余座……目前全國現(xiàn)存具有一定規(guī)模的武侯祠約20 座”，并繪制了分布圖。[24]11現(xiàn)存武侯祠主要分布在我國中西部的四川、陜西、湖北三省，云南、山東等地有零星分布。除了由劉禪下詔修建的勉縣（沔陽）武侯祠外，名聲最大的莫過于成都武侯祠。成都武侯祠為君臣合祀祠，明曹學(xué)佺在《蜀中廣記》中談道：“按今昭烈祠左右侍側(cè)者后主、北地王湛、諸葛丞相亮、亮子瞻及關(guān)、張兩侯俱合為一祠也”[25]592。成都武侯祠屢經(jīng)修繕，現(xiàn)存塑像大部分為清康熙十一年（1672 年）所建。（圖10）

圖10 成都武侯祠諸葛亮像

河南南陽隆中武侯祠依附于孔明故居而修建，始建年代不詳。清康熙年間，南陽知府對該祠進(jìn)行了大規(guī)模修繕，奠定了今南陽武侯祠的基本格局。（圖11）

圖11 南陽武侯祠諸葛亮像

云南諸葛亮信仰由來已久，且經(jīng)歷了從官方到民間的衍化過程。遠(yuǎn)在西南邊陲的保山市亦建有武侯祠，該祠位于太保公園，現(xiàn)存建筑是清光緒年間知縣劉云章重建。正殿供奉的諸葛亮神像，正中端坐，羽扇綸巾，兩邊站立的書童抱著劍與琴，左側(cè)是永昌太守王伉，右側(cè)是云南太守呂凱。（圖12）

史料中關(guān)于云南諸葛亮信仰的記載最早見于唐末樊綽《云南志》：“蘭滄江，源出吐蕃中大雪山下莎川……其穿索石孔，孔明所鑿也。昔諸葛征永昌，于此筑城。今江西山上有廢城遺跡及古碑猶存，亦有神祠廟存焉。”[26]82-83“永昌城，古哀牢地，在玷蒼山西六日程。西北去廣蕩城六十日程。廣蕩城接吐蕃界。隔候雪山。西邊大洞川，亦有諸葛武侯城。城中有神廟，土俗咸共敬畏，禱祝不闕。蠻夷騎馬，遙望廟即下馬趨走。”[26]737永昌城在云南保山。

清代大理學(xué)者師范在撰寫《滇系·典故》時亦感嘆諸葛亮在滇的事跡之多、分布之廣：諸葛亮“去今已千四百余載，而其跡之在滇者，為營、為寨、為城、為臺、為池、為泉，不僅數(shù)十處……公之征南也，往返曾未周歲，而吾滇數(shù)千里之間，無在不有其跡，亦神矣哉”[27]495。滕蘭花依據(jù)《滇志》，統(tǒng)計出明代云南共有19 座武侯祠。[28]15王瑞功對清代云南地方志進(jìn)行梳理后，統(tǒng)計出的武侯祠數(shù)量多達(dá)34 座。[29]257民國時期，民族學(xué)家江應(yīng)樑從大理出發(fā)，對滇西地區(qū)進(jìn)行了長時間的田野調(diào)查，記錄了18 處以諸葛亮命名的遺跡，并感慨：“蜀漢丞相武鄉(xiāng)侯諸葛亮，在現(xiàn)在云南全省各地區(qū)中，是被一致崇拜敬仰的一位古人——或者可以說是一位神靈，武侯祠是在任何城市村鎮(zhèn)中可以常看到的”[30]257。可見在明清至民國時期，滇西地區(qū)武侯祠眾多，諸葛亮信仰成為該區(qū)域官方信仰的重要組成部分。

（二）民俗信仰的多重意寓

除了官廟，我國不少地區(qū)還存在民眾自發(fā)修建的武侯祠，表明諸葛亮信仰已從官方祭祀變?yōu)槊耖g信仰，并與民俗文化發(fā)生融合。諸葛亮至今仍被白族民眾奉為本主。本主為本地福主之意，凡是有功于民的歷史人物、山川草木等自然萬物都可以是白族民眾供奉的對象，諸葛亮作為漢族歷史人物，也因種種原因成為白族人民供奉的本主。

1.溫泉村諸葛亮本主廟

云南的諸葛亮信仰破壞較為嚴(yán)重，但大理市下關(guān)區(qū)溫泉村諸葛亮本主廟仍保存完好，并香火不斷。溫泉村村民之所以供奉諸葛亮為本主，與一則傳說有關(guān)：孟獲被諸葛亮追擊至哀牢山一帶，終于在第七次被擒后心服口服，發(fā)誓不會反蜀，并善待百姓。百姓不舍救星離開，拉著他的韁繩，諸葛亮走下馬一一問道：“你們姓甚名誰？”百姓回答：“這里的百姓只有名沒有姓。”于是諸葛亮賜了劉、楊、郭、李、路五個姓給他們。諸葛亮去世那天，當(dāng)?shù)匕傩毡阍品弧⑻Р兽I，牽一匹大黑馬，到諸葛亮當(dāng)年扎營的地方，將他的神靈請回村子當(dāng)作本主供奉，并尊稱他為“五姓名首來安景帝”。[31]150-152

溫泉村建筑是典型的白族風(fēng)格建筑。門樓是白族建筑最具特色的部分之一，溫泉村諸葛亮本主廟門樓上掛黑底金字牌匾，上書“諸葛廟宇”四字。氣勢恢宏的大殿前香爐已積滿香灰，雕梁畫棟的大殿上彩繪著各式具有白族特色的花紋圖案。大殿上方懸掛著兩塊匾，屋檐處的老匾書有“天威永鎮(zhèn)”四字，落款時間是“大清光緒乙亥年（1875 年）仲春月吉旦”，署名為“孔明佑下弟子，六品平邊，李德□敬立”；大門處的新匾上書“仁德敦厚”，落款時間是“公元二〇〇一年歲次辛巳仲秋上浣吉旦”，署名為“溫泉合村人敬立”。“天威永鎮(zhèn)”表明當(dāng)?shù)亟y(tǒng)治者的治理愿望，欲借諸葛亮之威名增其威信；“仁德敦厚”則代表了當(dāng)?shù)匕鬃宕迕駥τ谶@位外族本主的印象。與匾相對應(yīng)的兩副木刻對聯(lián)已經(jīng)斑駁，其中一副上聯(lián)為“曰河曰海化梁化龍厚古厚今富國富民”，下聯(lián)為“允智允德齊日齊月大光大明無類世域”；另一副上聯(lián)為“盛德比山河智略忠心本是一時儒將”，下聯(lián)為“大名垂宇宙綸巾羽扇依然三國英雄”。這兩副對聯(lián)是諸葛亮“南撫夷越”的仁政至今仍有一定影響的實證，也是白族與漢族文化交流互融的見證。

大殿內(nèi)的空間被立柱分隔成三個區(qū)域。中間區(qū)域共有五尊造像，從左往右分別是書童、火龍?zhí)印⒅T葛亮、金火娘娘和文書。諸葛亮塑像端坐中央，座位略高于其他神像，體型也明顯大于其他神像。他身著黃色道袍，脖子上掛有綢布，左手置于膝蓋處，右手執(zhí)羽扇，頭戴綸巾，天庭飽滿，雙目直視前方，神情肅穆平靜，給人敦厚仁慈之感。（圖13）柱子兩邊立著侍奉諸葛亮的書童和文書，身著鮮艷的官服，手捧文書和官印，面帶微笑。端坐在諸葛亮兩側(cè)的是火龍?zhí)雍徒鸹鹉锬铩；瘕執(zhí)油馀稚珣?zhàn)袍，袍上繪有精美紋飾，內(nèi)著嵌有護(hù)心鏡的紅色鎧甲，手拿寶劍，怒目圓瞪，威風(fēng)凜凜；金火娘娘內(nèi)穿粉色襦裙，外搭綠色褂子，手執(zhí)山紋笏板，容貌端莊，神情嚴(yán)肅。火龍?zhí)邮腔鹋c龍的結(jié)合體，他衣服上精細(xì)的山岳波濤紋彰顯了其龍君的身份，由于是溫泉神的緣故，他還兼具火神與水神雙重神格。金火娘娘由金與火兩種元素結(jié)合而成。這兩位大神侍奉在諸葛亮身旁，是諸葛亮不在時替代他保護(hù)村子的，稱得上是諸葛亮的分身。

大殿內(nèi)兩側(cè)區(qū)域塑有身騎黑虎、手拿金鞭的趙公明和三眼六臂、手持三叉戟的青藍(lán)菩薩（即大黑天神），他們在廟中分別司財神與瘟神之職。其中趙公明像前供有六尊小財神像，大黑天神前供有數(shù)尊觀音像。大黑天神是白族本主廟的常客，一般作為瘟神供奉。溫泉村村民根據(jù)膚色稱本主廟中的大黑天神為青藍(lán)菩薩，其頭發(fā)呈火焰狀，一面三目，揮振六臂，其中兩臂高舉象征日月的鏡子，一臂持三叉戟，一臂持大印，另外兩臂分別拿著鈴杵和佛珠，腰圍虎皮，青面獠牙，怒目圓瞪，令人生畏，被當(dāng)?shù)厝苏J(rèn)為能御大災(zāi)。大殿內(nèi)兩側(cè)還各站一官員樣神像：一身著黑衣，手執(zhí)毛筆；一身著紅衣，手拿“善惡分明”字幅。二神像正是斷人善惡的判官。

大殿左旁的圣母廟供奉著痘二哥哥、痘母娘娘、奶母娘娘、圣母娘娘和子孫娘娘的塑像。其中痘母娘娘和痘二哥哥的服飾配色單調(diào)，神情十分嚴(yán)肅，而奶母娘娘、圣母娘娘和子孫娘娘則衣著華麗，面部洋溢著笑容。奶母娘娘正坦胸哺乳；圣母娘娘手持山紋笏板，傾聽百姓祈愿；子孫娘娘抱著小孩，笑逐顏開。圣母娘娘、子孫娘娘和奶母娘娘都身著青色道衣，頭頂日輪，圣母娘娘背后所繪神輝中有太極圖案，三人的原型應(yīng)當(dāng)是民間信仰中的三霄圣母。

大殿右旁是土地廟，臺上供奉著馬王主事、牛王主事、土地公公和山神老老。馬王主事和牛王主事分別頭戴馬耳帽和牛角帽，身上衣服也和牛馬顏色相似。鶴發(fā)童顏的土地公公和將軍造型的山神老老是民間普遍信奉的神明。這四尊神明掌管五谷豐登和六畜興旺。

本主廟的格局是圍繞諸葛亮來設(shè)置的，所有附屬神中的神祇都是諸葛亮的附屬神，這樣，作為主神的諸葛亮顯然已經(jīng)具備保佑金榜題名、風(fēng)調(diào)雨順、祛病消災(zāi)、生兒育女、家庭和睦、牲口繁育等功能，成為無所不能的民俗神祇。溫泉村每月舉行三次祭祀本主的法會，上中下旬各一次，由村民按戶輪流負(fù)責(zé)操辦。普通法會的大致流程是燒香、磕頭、供奉、念經(jīng)，然后做飯，中午整個村子一起吃。每逢七月十五的本主節(jié)，村民們則要敲鑼打鼓，把諸神像抬到本主廟對面的溫泉山進(jìn)行盛大的祭祀活動。

2.道教雷壇主神。

諸葛亮進(jìn)入道教神仙體系的文獻(xiàn)依據(jù)見于元人張暉齋所著《貫斗忠孝五雷武侯秘法》，該書被收錄在《中華道藏》的《洞玄眾法部》。該書序言中提到元至元年間，張暉齋夢見諸葛亮將陰陽神印交與他，令他斬妖除祟。后張暉齋前往武當(dāng)山潛心修行，得道后被賜封“隱真玄陽真人”，并將雷法傳授給弟子。在這篇《貫斗忠孝五雷武侯秘法》中，諸葛亮作為主將主導(dǎo)整個雷壇，副將是蜀國五虎上將，其他諸如天蓬元帥等神明則從旁輔助。

《貫斗忠孝五雷武侯秘法》序：

元至元間，荊門貢士暉齋張公先生，以通經(jīng)，教授其鄉(xiāng)。館人之家，漁江中得圓石，熒凈可愛，拾置堂奧。先生夜坐，視之有光燁煜，乃損館奉，賈而歸。剖之，中有方石似鐵，二面有文，剜剔洗抉，刻畫粲若模墨，印之，至數(shù)百幅，舉火燎之，煙氣郁勃。先生愕然驚眩。及寐，俄見有神，英姿颯爽，羽氅綸巾，欣然突前，揮鐵如意曰：“子聞漢有諸葛孔明乎？帝命我為通天煞伐烈雷大神，此陰陽神印也。子既得之，當(dāng)助道揚法，遇有山魈石祟，土木精邪，妄入人家，殃害生民。以神印檄我忠孝雷兵，按神禹洛書一坎、二坤、三震、四巽、五中、六乾、七兌、八艮、九離定位，按節(jié)候、陰陽、逆順以焚之，起坎終離，起離終坎，所謂風(fēng)雷水火搏射，而精邪絕跡矣。書以授子，子其寶之。”先生寤，踴躍起拜，敬受其書。乃棄俗，入武當(dāng)山從道參究天心正法，福國康民，聲聞朝野。大德中，賜封隱真玄陽真人，坐南巖飛升。[32]835

此處講述雷法的來源，雖帶有中國文化中慣常的讖緯手法，但使得諸葛亮能夠進(jìn)入道教雷壇中，使雷壇具有降妖除怪的作用。

雷壇主法為九天大杼理格真玄女元君，主將九天助道楊（揚）法勇烈正直通天煞伐烈雷大神、都統(tǒng)兵大將軍、南陽忠武英烈侯諸葛孔明諱亮。

副將

陰雷副將、前將軍關(guān)羽。

陰雷副將、右將軍張飛。

陰雷副將、左將軍黃忠。

陰雷副將、征西大將軍馬超。

陰雷副將、虎威將軍趙云。

降班

天蓬三十六雷大將。

七十二陰雷大將。

六丁六甲元帥。

十七神王五虎猛將。

九宮八門八陣?yán)妆?/p>

五方遞甲鐵甲鐵印官將。

五方生炁、旺炁、煞炁、死炁、金木水火土五雷帥將。

年龍月將神君。

七十二候二十四炁神君。

直年、直月、直日、直時、除邪輔正合司將吏。

八方霹靂忠孝雷兵。[32]836

此雷法在元代形成后一直流傳，可見諸葛亮在元代就已經(jīng)被納入道教神祇系統(tǒng)。

3.茶神等民間神

茶神信仰是諸葛亮信仰從滇西官方信仰逐步衍變?yōu)槊耖g信仰的體現(xiàn)，民間傳說在這一過程中充當(dāng)了重要的媒介。云南諸葛亮傳說根源于武侯南征，是對這一歷史事件的文學(xué)化和民間化。漢族公認(rèn)的茶祖為陸羽，而遠(yuǎn)在西南邊陲的普洱市則塑有“孔明興茶”像（圖14），當(dāng)?shù)氐墓嶙鍖⒅T葛亮封為茶祖。相傳諸葛亮率大軍到思茅時，士兵多染眼疾，諸葛亮便立插手杖于地，不久長成茶樹，士兵摘其葉煮之而飲，不久痊愈。每年農(nóng)歷六月十九，思茅都要舉行“茶祖會”祭祀孔明。[33]140“開欽族 （景頗族）把諸葛武侯奉做了人類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呼之為孔明老爹，遇舉行任何宗教祭典時，必先呼孔明老爹之名而祭拜之。”[31]255

我國臺灣也存有一座武侯祠，位于南投縣魚池鄉(xiāng)，建于20 世紀(jì)80 年代，孔明在廟內(nèi)與北極玄天大帝合祀。[34]該祠中的孔明像面露喜色，憨態(tài)可掬，不似其他孔明像那般威嚴(yán)，體現(xiàn)了臺灣獨特的雕塑藝術(shù)和地方文化。（圖15）①圖片來源：圖1—3，北京故宮博物院官網(wǎng)：chnmuseum.cn/zp/zpml/csp/202203/t20220318_254429.shtml；圖4，金維諾主編《中國寺觀壁畫全集2》，廣東教育出版社，2011 年，第61 頁；圖5，柴澤俊主編《山西寺觀壁畫》，文物出版社，1997 年，第267 頁；圖6，康殿峰主編《毗盧寺壁畫》，河北美術(shù)出版社，1998 年，第236 頁；圖7，戴曉云《中國水陸畫研究》，科學(xué)出版社，2020 年，第213 頁；圖8，金維諾主編《中國寺觀壁畫全集3》，廣東教育出版社，2011 年，第138 頁；圖9， https://www.sohu.com/a/305641020_129022?_f=index_pagerecom_9；圖10，https://m.weibo.cn/1225407627/4381295385249854；圖11，https://m.weibo.cn/2178664872/3747762727827570；圖12、13，劉杰2021 年6 月拍攝于云南省保山市；圖14，成都武侯祠博物館編《圖說諸葛南征》，科學(xué)出版社，2014 年，第131 頁；圖15，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0d40cd0101pos5.html。雖然稱為武侯祠，但孔明和玄天上帝合祀，顯然已經(jīng)是民間教派的產(chǎn)物，屬于民間信仰甚至是民俗了。

圖15 南投縣武侯祠諸葛亮像

雷壇和茶神信仰也大致是做法會道場，用法會儀禮的形式表達(dá)對諸葛亮的崇奉和紀(jì)念。

結(jié)語

人們崇拜諸葛亮，將其看作無所不能的本主、雷壇主將和茶神，是為了求得現(xiàn)世的富貴安康，深刻地體現(xiàn)了諸葛亮作為當(dāng)代民間信仰中民俗神祇的特征。

諸葛亮信仰源自儒家，后為民間廣泛關(guān)注，并被道教納入自身信仰體系，最終在漫長的歷史演進(jìn)中成為一種民俗信仰而流傳下來。

諸葛本主廟、武侯雷壇和茶神信仰在南方地區(qū)依然有傳承和接續(xù)，是民間信仰和道教等宗教文化具體而典型的代表。諸葛本主廟中供奉的神明來自各教各派，以諸葛亮為代表的儒家文化、以趙公明為代表的道教文化、以大黑天神為代表的佛教文化在這個神圣的空間中融合，成為地方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村民們將想要感謝和特別崇敬的神靈放在一起供奉，把地位高、貢獻(xiàn)大的諸葛亮奉為本主，其實就是把各神靈承擔(dān)的各項功能都賦諸諸葛亮身上。諸葛亮已經(jīng)成為新的民間宗教的神明。除去宗教場所共有的祭祀、社會凝聚、輔助教化等功能外，諸葛廟宇還有著重要的文化傳承功能。諸葛本主廟作為溫泉村重要的祭祀場所，是村落文化記憶的載體。諸葛本主廟是白族文化多元性的表現(xiàn)，也是地方文化的代表，是民俗文化的活態(tài)呈現(xiàn)。

諸葛亮信仰是中國宗教文化的一個縮影：通常一個神明如果被一種信仰接受，很快就會被另一種信仰吸納和接受，并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出本信仰文化，而絕不會照搬和雷同。最終，這些信仰都會成為民俗生活的組成部分，被中華民族長久繼承和弘揚下去，這就是中國文化的豐富性和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