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旭,諸葛沂
(杭州師范大學 藝術教育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1121)
20世紀上半葉,中西方藝術之間的交流日益頻繁,西方畫家的藝術創作思想、主題和創作方法傳入中國,對中國近代漫畫發展歷程產生重要影響。漫畫家華君武在自傳《漫畫一生》中提到:“當時上海有一家英文報紙叫《字林西報》,這個報紙經常刊登一位白俄漫畫家薩巴喬(Sapajou)的國際時事漫畫,他的畫,線條流利、造型準確而又夸張得體,引起我極大的興趣。我就把他當作我的老師,學他的畫法。”[1]這位白俄畫家薩巴喬便是華君武最初學畫時的“洋老師”。當時也有文章這樣描述華君武:“漫畫家華君武,他的作風酷肖于《字林西報》上的一個時事漫畫作者,不但他倆的筆觸相似,便是簽名的方式也幾乎使人難以辨認(區分)。”[2]72由此可見,薩巴喬的漫畫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對中外漫畫事業的發展有著重要作用,推動了中國繪畫的進步與革新。
薩巴喬原名喬治·阿夫森提耶維奇·薩波茲尼科夫(Georgy Avksentiyevich Sapozhnikov),1893年出生于查爾德州(今土庫曼斯坦)。“薩巴喬”是他來到上海之后,眾多漫畫粉絲對他的親密稱呼。他從小便享受到俄羅斯上層階級的特權,受過良好的語言教育,曾就讀于莫斯科亞歷山大羅夫斯科耶軍事學校(Aleksandrovskoe Military School in Mosco),畢業之后在圣彼得堡大學(The University of St.Petersburg)學習建筑學。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他以中尉的身份加入俄國帝國陸軍,在戰場上負傷跛足,因傷退伍,隨即進入莫斯科藝術學院(The Moscow Academic of Art)學習,在那里他的繪畫水平得到極大的提升。1917年11月,布爾什維克建立政權后,俄國陷入內戰,薩巴喬來到中國哈爾濱,成為沙皇將軍德米特里·霍瓦特(Dmitri Horvath)的副官。1920年,布爾什維克戰勝沙皇軍隊,薩巴喬便跟隨霍瓦特來到北京。1921年,薩巴喬與前科波洛夫中校的小女兒瑪麗亞結為夫妻,此后不久,薩巴喬夫婦搬到上海開始了新的生活。
在上海,薩巴喬以樂觀的態度面對生活,他自信、幽默,會說英語,積極地尋求結交白俄社區以外的朋友。1923年,在朋友的鼓勵下,他開始在《字林西報》上刊登漫畫作品,隨后成為該報漫畫版面的正式編輯,同時還擔任上海俄語出版社(Shanghai Russian Publishing House)和《斯洛沃報》(NewspaperSlovo)的董事和股東。據統計,薩巴喬供職于《字林西報》期間創作了近15000幅漫畫作品,另有在畫刊《上海漫畫》刊登的部分世俗漫畫,以及其他廣告招貼和書籍插畫,現存漫畫數量總計達20000幅。[3]ⅩⅫ直至1941年底,日本入侵了長期由外國人控制的“孤島”地區——租界,讓本來已經準備前往美國的薩巴喬一家陷入困境。因生計所迫,他經朋友介紹供職于一家德國報社,繼續擔任漫畫編輯一職。1945年8月,第二次世界大戰隨著日本投降而落下帷幕,由于之前的經歷,薩巴喬無法再回到《字林西報》,而是在虹口度過了幾年貧困的時光。1949年,薩巴喬一家和其他白俄人被疏散到菲律賓薩馬爾附近的圖巴波(Tubabao),薩巴喬在抵達后不久便因病去世。
薩巴喬不僅在報紙上刊登漫畫,也創作了大量廣告招貼畫和書籍插畫,為美國廣告大亨卡爾·克勞(CarlCrow)的暢銷書《四萬萬顧客》(The400MillionCustomers)和《中國人是這樣的》(TheChineseArelikeThat)繪制了插圖。薩巴喬以高超的藝術技巧、敏銳的觀察力和極強的幽默感,生動地記錄了動蕩時期的上海、中國乃至世界的重大事件和人民生活。作為戰爭的親歷者,薩巴喬遠離家鄉和親人,經歷炮火的殘酷與無情,常常通過漫畫對身處戰爭中的無辜平民傳達出同情、憐憫的態度;作為見證者和記錄者,他緊跟戰爭形勢的變化,從中日小范圍沖突到全面戰爭爆發,持續記錄著日本侵華的惡劣行徑。20世紀上海藝術界一位極為重要卻鮮為人知的人物——記者兼漫畫家陳依范(Jack Chen),曾經在采訪薩巴喬之后給予他高度評價,稱薩巴喬“無疑是遠東地區最優秀的漫畫家之一”。[4]
《字林西報》(TheNorth-ChinaDailyNews&Herald),前身為《北華捷報》,被稱為“中國的泰晤士報”,從1850年創辦至1951年終刊,出版時間長達101年;其中《字林西報》自1864年創刊至1951年終刊,歷時87年,是近代中國出版時間最長、發行量最大、最有影響力的外文報紙。[5]該報刊登大量國際、上海地區以及中國其他地區的新聞,內容涉及中國政治、軍事、經濟、社會、文化等多個領域,內容全面、及時、權威,為研究近代中國新聞、報業和商業的發展提供了寶貴的史料。自1923年初至1941年底,薩巴喬每天至少為《字林西報》創作兩幅漫畫,即使他去休長假,報社也不會臨時雇用接替他的人,足以見出薩巴喬的漫畫在當時是何等流行。他創作了大量展現老上海風土人情、中外政治經濟動態、戰爭形勢變化的漫畫作品,向后世讀者展示了東方明珠的黃金歲月和中國人鮮明的性格特質。薩巴喬的漫畫獨具時代風格,對還原歷史風貌、再現歷史記憶有重要作用,更為后世了解上海這座充滿中西文化碰撞與交流的都市,探索中國近代歷史提供翔實的歷史資料。
《字林西報》以公正客觀為主要原則,新聞報道內容深入,觀點辛辣獨特。而在當時復雜的國際環境下,不免出現一些調侃或批評的聲音,一些人認為該報純粹為“帝國主義的喉舌”,傳遞的觀點帶有很大的局限與偏見。在漫畫《他人的眼光是這樣看我們的》(AsOthersSeeUs)中,薩巴喬在畫中用文字解釋:“盡管如此,還是有些人認為,這是最準確的新聞!”[6]對當時質疑的聲音做出了回應,并向讀者宣告了《字林西報》的報刊定位。薩巴喬深刻地揭露現實,并未受到當時復雜環境的干擾,始終堅持著自己的漫畫創作原則。2010年出版的《老上海最偉大漫畫家薩巴喬作品集》(Sapajou:TheCollectedWorksofOldShanghai’sGreatestCartoonist),收錄了薩巴喬1923年至1931年期間所創作的漫畫作品。該書編輯、漫畫家拉里·費恩(Larry Feign)評論道:“薩巴喬為在中國的外國漫畫家樹立了最初的標準……如果一幅畫勝過千言萬語,那么一幅漫畫當然勝過一千幅畫。要想了解上海的全盛時期,沒有比看薩巴喬的漫畫更好的方法了。”[3]他的漫畫不僅記錄了上海乃至近代中國社會變遷,也為當時在滬外籍畫家以及中國漫畫家的創作樹立了榜樣。
在薩巴喬的眾多漫畫作品中,世俗漫畫的數量雖然不是最多的,卻展現了他觀察上海的獨特視角,以細膩的筆觸繪制了一幅鮮活靈動的“上海風俗長卷”。他的世俗漫畫可以說是上海市民生活的記錄,描繪了豐富多彩、光怪陸離的現實世界,刻畫了中國人的生動肖像和獨特的性格特征。薩巴喬的漫畫塑造了一系列典型的人物形象,足以看出他對當時市民生活的細致觀察。上海“阿媽”的形象頗具代表性,在文藝作品中,她們通常呈現出精明、市儈的性格特質,而薩巴喬的漫畫則突出表現“阿媽”溫柔慈愛的一面。漫畫Amah(圖1)中描繪了一個微笑的阿媽,她身邊有一個熱水瓶,正在編織一件毛衣,背景中,兩個天真的孩童在土堆上搭起了城堡,呈現出一幅和諧有趣的畫面。此外,薩巴喬漫畫中也塑造了很多豐富的職業形象:走街串巷的貨郎,量體裁衣的裁縫,獨輪車上的紗廠女工,街頭的剃頭匠和乞討男孩,另外還有挑擔工、賣藝人、耍猴人等一系列鮮明生動的人物。一幅名為《我的情書在哪呢》(WhereIsMyBeloved?)的漫畫(圖2),表現的是近代中國極具代表性的職業——代寫書信。舊社會文盲很多,遇事需要寫信時,只好花兩三吊錢求代寫書信的人代寫。[7]202薩巴喬記錄在上海的所見所聞,將百姓生活的艱辛與智慧、歡欣與無奈凝練于漫畫之中,足以見出他對現實生活的獨到觀察和深刻理解。

圖1 薩巴喬Amah

圖2 薩巴喬《我的情書在哪呢》
上海作為一個由多國管理的國際城市,維持日常秩序并非易事,這一點在薩巴喬對街頭景象的描繪中得以體現。人力車、汽車、公共汽車、有軌電車和馬在上海的街頭混亂地穿行,加上貨郎小販和成群結隊的人,情況則更加復雜。更糟糕的是,在英租界,車輛被引導到左側,而在法租界,車輛流向右側,在其他地區,車輛會向各個方向移動。在漫畫《只是一個夢》(OnlyADream,圖3)中,薩巴喬想象了一個更平靜的上海,在那里,友好的錫克教警衛會讓汽車停下來,讓快樂的人力車夫輕松地過路。他筆下的人力車夫,總是飛奔在上海的各個街巷胡同,勤勞踏實又有自己的生活智慧。卡爾·克勞在書中描述道,“抬你走坡道或山路的轎夫敲竹杠可是出了名的”,尤其是那些看起來生活富足的外國人,“瞥我一眼,他們立馬知道我多重,因為目測顧客的體重是他們的工作,他們是行家”。[8]張愛玲在描述街頭賣橘子的小販時寫道:“現在他仰著頭,面如滿月,笑嘻嘻張開大口吆喝著,完全像Sapajou漫畫里的中國人。外國人畫出的中國人總是樂天的,狡猾可愛的苦哈哈,使人樂于給他騙幾個錢去的。”[9]薩巴喬所描繪的中國人的形象,鮮活靈動且真實有趣,有著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這些人物形象豐滿且特征鮮明,動作神情極為生動逼真,由此看出薩巴喬對于上海社會生活的敏銳觀察以及高超的繪畫技藝。

圖3 薩巴喬《只是一個夢》(《字林西報》,1923年10月29日)
薩巴喬的世俗漫畫中,外灘和上海街景也是他較多表現的場景,這類漫畫作品常常畫幅較大,內容豐富,標注文字進行解釋說明。漫畫《上海風景》(ShanghaiSights,圖4)中的大量文字提到“如果有朋友從國外來看你,帶他去看看上海的風景吧:去看世界上最長的吧臺,開車去盧比孔路,還有江灣……如果你們看過上海的夜景而他仍然不為所動的話,別擔心,那是他不懂上海的風情”[7]238。這些文字和圖像無不流露出薩巴喬對上海深切的情感,他將這座城市看作第二故鄉,為它的繁榮與變化而感到驕傲,在潛移默化中與城市融為一體。

圖4 薩巴喬《上海風景》
如果說世俗漫畫是薩巴喬對上海風俗人情的表達,那么他的政治漫畫則體現出對時局的深刻體會,真實再現了當時中國的社會和政治狀況,為研究中國動蕩時期的政治發展和命運走向提供了獨特的視角。薩巴喬刻畫了眾多中外政治界、學術界的重要人物,將他們的外在形象和性格特征以夸張的筆法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其1923年創作的漫畫《靶心和臺球:巴雷特上尉的眼睛》(BullsandBilliards:CaptainBarrettgetsHisEyesIn,圖5),畫中人物是1925年至1929年期間擔任上海市警察局局長的巴特雷上尉。薩巴喬并沒有對其政治身份進行過度渲染,而是抓住其另外的運動員的身份,表現其出神入化的射擊技術和運動天賦,畫面簡潔易懂又有適度夸張,令人印象深刻。標題為《議會的以薩迦(1)《圣經》中記載,以薩迦是雅各的第九個兒子。以薩迦名字的意思是“有價值”。《創世記》第49章中,雅各在埃及臨終前為他祝福:“以薩迦是個強壯的驢,臥在羊圈之間。他看安息之處為佳,看那地為美,便低肩背重,成為服苦的仆人。”》(IssacharofTheCouncil,圖6)的漫畫,則以曾擔任上海市議會主席和上海市議會秘書長的斯特靈·費森登(Stirling Fessenden)為表現對象。畫面中的費森登目光堅定、眉頭緊鎖,由于兼任交通、治安、市政工程等多項繁雜的工作而身形佝僂。漫畫簡潔明了,適當的夸張將費森登睿智、辛勞的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

圖5 薩巴喬《靶心和臺球:巴雷特上尉的眼睛》(《字林西報》,1923年1月4日)

圖6 薩巴喬《議會的以薩迦》(《字林西報》,1923年11月9日)
除了表現政治人物,記錄政治和歷史事件也是薩巴喬漫畫創作的重要主題。一幅名為《形同虛設的權力》(TheNakedSovereign)的漫畫(圖7)將關注的視角聚焦在中國的政治形勢,記錄了1932年國民政府與日軍簽訂《中日上海停戰及日軍撤軍協定》的歷史事件。薩巴喬在畫面中塑造了一個瘦骨嶙峋的人,他手持“1932年上海停戰協定”,膽戰心驚地從眾多槍火彈藥旁走過。漫畫以生動的人物形象和文字說明,將國民政府的軟弱和帝國主義勢力的猙獰面目呈現在讀者眼前,強烈諷刺了國民政府在抗戰時期表面上“一面抵抗,一面交涉”,實際上卻暗中謀求對日妥協,致使上海陷入危險境地、中國主權進一步喪失的賣國行徑。薩巴喬的漫畫風格簡潔犀利,他的漫畫標題是凸顯獨創性風格的重要標志。漫畫《追蹤野獸》(LocalizingTheBeast)所表現的是日軍在抗日戰爭前夕進行的兩起滋事事件,該事件的結果是導致北京豐臺陷入日軍手中。標題“追蹤野獸”是為了諷刺在第一次豐臺事件中,中國軍馬因火車汽笛聲受驚跑入日本兵建筑工地,日軍借此挑起事端的荒唐無理行徑。豐子愷在論述漫畫的時候特意就“點睛法”作了深入的闡述,他以為漫畫是與文學最為接近的繪畫品種,標題的點睛作用十分巨大。[10]薩巴喬擅長利用漫畫標題來表達諷刺意味,所謂“野獸”只不過是一匹受驚的軍馬,而被日軍小題大做作為挑起事端的借口,恰到好處地點明了漫畫的中心思想。

圖7 薩巴喬《形同虛設的權力》(《字林西報》,1937年8月15日)
戰爭是薩巴喬政治漫畫中的重要部分,他將戰爭時期日本對中國實施的一系列野蠻行徑,以及政治人物、轉折事件在漫畫中表現出來,用諷刺的手法痛斥戰爭給人們帶來的痛苦和災難。薩巴喬于抗日戰爭時期所作的一幅漫畫(圖8),便記錄了日本以欺騙的手段和偽善的面孔敲開中國大門,并一步步侵略中國社會、殘害中國人民的惡劣行徑。曾經在戰爭中九死一生的薩巴喬,對戰爭給人們帶來的巨大創傷有著切身體會。漫畫《閘北仍在彈雨中》(ItStillRainsinChapei)、《上海1937的旋律》(TheShanghaiMelodyof1937)、《當代“出埃及記”》(TheEraofExoduses)等,真實地描繪了難民逃亡的場景和戰爭的殘酷。

圖8 薩巴喬《咚咚咚!那里是誰?日本!日本怎么樣?日本很友好!》(《字林西報》,1937年7月16日)
薩巴喬在記錄戰爭事件、諷刺日本侵略暴行的同時,也表達了對深受戰爭之苦的人民大眾的同情與關切。漫畫《南市好心人》(Nantao’sGoodSamaritan,圖9)便記錄了戰爭期間,來華傳教的饒家駒神父出入戰區救護傷兵難民,并于1937年11月初發起在南市劃定難民區,要求日軍不予攻擊的倡議。

圖9 薩巴喬《南市好心人》(《字林西報》,1937年11月18日)
另有同年創作的《死亡之舞》(DanseMacabre),半空中兩枚炸彈即將下落,遠處是暫時安全的租界,而炸彈下方的地面早已血流成河,即使畫面未著色彩,也足夠觸目驚心。畫面中戰爭雙方的炸彈投向人間,最終卻將痛苦加注于無辜的平民身上,漫畫極為強烈地表達了薩巴喬對普通平民飽受戰火摧殘的深切同情。隨著戰爭形勢的變化,薩巴喬的漫畫創作也隨之轉變,創作了《上海的恢復力》(ShanghaiResilience)、《解除宵禁》(LiftingtheCurfew)、《恢復正常》(BacktoNormal)等漫畫作品。與此同時,薩巴喬以樂觀的態度鼓勵人們在戰爭中勇敢前行,在漫畫《堅持到底》(Carrying-on)中,薩巴喬鼓勵身處逆境中的人們:“雖然曾對此局面有所預計,可從未想過會如此奇特與突然。或許還會有更多災難,局面也許還會更復雜,但在這片‘無主之地’,我們唯有堅持到底。”
薩巴喬創作了大量反映中西文化在近代上海交流和融合的漫畫杰作,向我們展示了在華居住的“新上海人”和他們眼中的上海生活,為研究20世紀老上海的都市文化與城市風情提供獨特視角。薩巴喬作品中經常出現的“上海居民”(Shanghailanders)的形象十分耐人尋味,所謂“上海居民”意指在上海旅居或長期定居的外國僑民,他們大多以經商的目的來到中國,居住在租界等遠離戰爭、相對安全的區域。薩巴喬記錄了當時上海租界中外僑的日常生活,通常以系列漫畫或插畫的形式呈現。外僑們的娛樂活動豐富多彩,他們很少會面臨生存的難題,周末郊游踏青、觀看賽馬比賽、為家具和裝潢而花費心思是他們的生活常態。漫畫《賽馬》(TheSameOldGame,圖10)中描繪的便是西方貴族和資產階級熱衷的傳統娛樂活動,畫面中人們伸長脖子望向賽場,目不轉睛地不愿錯過任何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他們盼望著一年一度的賽馬大會,這種競技活動對他們有著極大的吸引力,他們從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樂趣。

圖10 薩巴喬《賽馬》[11]
值得注意的是,薩巴喬不僅在漫畫中表達了對于戰爭的態度,也從另一個側面向我們展示了當時外僑對戰爭事件的立場、態度以及經驗。在漫畫《炮火密集,我們無法回到汽車里》中,記錄了美國廣告商卡爾·克勞陪同兩位游客女士驅車去觀看中國戰場的場景,在克勞的文字中也寫道:“這場遠足變成一場驚心動魄的逃生。”外僑以“觀光客”的身份來觀看戰場,只要不侵犯到他們的切身利益,不妨礙享樂生活,戰爭于他們而言并不算什么大事。而隨著戰爭形勢的日益嚴峻,租界也不再是與世隔絕的享樂之地,他們開始反映出焦慮的情緒,戰爭場面與他們試圖放松的畫面交織在一起,他們或者在鄉間散步,或者在酒吧喝一杯威士忌消磨時光,試圖以此逃避混亂、殘酷的戰爭狀況。在《上海的喧囂》(Shanghai’sSchemozzle)中記錄了一段英文對話,《字林西報》的編輯在進行戰爭相關的報道時接到一位年輕女性的電話,她告知編輯:“我很抱歉打擾你。我知道你一定在忙這場戰爭之類的事,但你能不能告訴我約翰·巴里摩爾(2)約翰·巴里摩爾(John Barrymore,1882—1942),美國著名戲劇和電影演員,以扮演自信瀟灑的男主角和對莎士比亞戲劇的詮釋而被人們所銘記。演的最后一部電影是什么?”這位女性并沒有認為戰爭給她帶來很多困擾,她更關心的是未來的出行和娛樂計劃。薩巴喬在《期望》(LookingForward)、《時局限制》(ModernLimitations,圖11)等漫畫中都表現出戰爭對外僑日常生活產生的困擾。然而即便如此,這些限制和困擾并不會持續很長時間,他們追求享樂的想法堅定不移,仍然通過各種娛樂活動來麻醉自己,遠離戰爭帶來的麻煩與苦惱。

圖11 薩巴喬《時局限制》(《字林西報》,1937年10月2日)
薩巴喬漫畫中“上海居民”的形象與英國作家阿瑟·蘭索姆(Arthur Ransome)于1927年發表的文章“The Shanghai Mind”有著極為緊密的關聯。在蘭索姆筆下,這些“上海居民認為忠誠始于家鄉,而他們最忠誠的則是上海”[12]。中國人從英文報紙上以為獲得的是關于英國政策的信息,并對此深信不疑,而無人相信發表這些文字的“上海居民”所表達的內容是真正的上海思想,所謂的外僑思想與上海緊密相關,而蘭索姆為上海思想給予了最好的量化和總結。在回憶錄TheChinesePuzzle中,蘭索姆認為,那些1901年以來的“上海居民”是生活在“一個舒適的、密封的、孤立的玻璃柜”中的人,他們游離于中國與英國之間,并且開始逐漸遠離原來的“家鄉”,與上海乃至中國產生更為緊密的聯系。[13]而薩巴喬極具諷刺性的漫畫,將蘭索姆文章中“上海居民”所處的尷尬境地,和更多殖民者的思想進行了極為典型的描繪。比如1928年發表的漫畫(圖12)便記錄了在持續了一年半的“5月30日”勞工活動結束之后,中國貿易處于恢復階段,而此時的國際社會仍然對他們的資產安全有諸多憂慮。薩巴喬密切關注社會形勢變化與外僑生活的關聯,記錄當時在華各國僑民的生活狀況和思想觀念,更為直觀生動地對“上海居民”概念進行了表現,為我們觀察近代中國提供了他者視角與經驗。

圖12 客人:“現在你正在康復,你應該小心,不要讀使人衰弱的書。”(《字林西報》,1928年2月28日)
從形色人物到各行各業,從市井生活到都市奇觀,薩巴喬的漫畫生動地展現了上海開埠之后的城市變遷和繁榮景象,再現了20世紀上半葉近代中國的社會百態。薩巴喬的繪畫創作類型十分豐富,包括素描、水彩、鋼筆畫等多個方面,而其中的鋼筆黑白漫畫最為著名。他所運用的是當時流行的鋼筆黑白畫法,繪畫技法十分高超,筆觸線條堅挺硬朗,簡約流暢且簡單方便,有利于即時的印刷出版,因此當時很多報社對此種畫法較為青睞。這種來自西洋的鋼筆黑白畫法對我國近代漫畫創作產生了極為關鍵的影響,一些近代漫畫家以中國傳統的水墨線描畫法為主,再加以西洋的鋼筆黑白畫法,以此形成中國近代漫畫的主要表現形式。[14]漫畫家華君武在最初學習新聞漫畫創作時,在報紙上看到薩巴喬的作品,花了很長時間模仿薩巴喬的繪畫風格,不僅模仿他的作畫方法,而且學習他簽名的方式。[2]72華君武在杭州和上海時期的漫畫作品,即是用鋼筆作畫,與薩巴喬畫風十分相似,比如1936年所創作的漫畫《國恥》(圖13)中的簽名,便與薩巴喬的簽名風格一致。此外,抗戰時期的漫畫家沈振黃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出版的《永生》等雜志上的漫畫,筆觸風格顯然也受到了薩巴喬漫畫的啟發。薩巴喬影響和鼓勵了整整一代的中國漫畫家,也啟發了當時救國漫畫宣傳隊和學生團體(如復旦大學漫畫俱樂部)的創作熱情與漫畫風格。當代漫畫家黃苗子和他的妻子郁風也被薩巴喬的漫畫深深吸引,他們對于薩巴喬的漫畫給予了較高的評價。中國當代漫畫家張樂平的《三毛》系列漫畫名揚海外,漫畫中“三毛”形象,也與薩巴喬創作的孩童存在一定的相似之處。由此可見,薩巴喬在中國近代漫畫的發展過程中起到了極為關鍵的引導作用,具有彌足珍貴的借鑒和研究價值。

圖13 華君武《國恥》(《談風》,1936年第2期)
薩巴喬不但在漫畫作品的主題思想和創作手法上對中國漫畫產生影響,還積極參與建立漫畫組織進行漫畫宣傳和傳播,為中國漫畫發展提供新思路,開創新局面。在日本占領上海的前期,上海的漫畫家們團結在一起發揮他們各自的才能,共同度過了這段艱難的時期。1942年初,薩巴喬和希夫(Schiff)等外籍畫家成立了上海漫畫家俱樂部,目的是更好地促進上海漫畫家之間的合作以及漫畫藝術的推廣。此外,他們還舉辦了上海生活漫畫展,并出版了《上海生活,上海漫畫家俱樂部》(ShanghaiLife,ShanghaiCartoonistClub)一書。在戰爭年代,外籍畫家們需要以長遠的眼光來考量他們的漫畫事業,而這些漫畫組織為中西文化交流融合提供了良好的環境,也給中國漫畫家的學習與創作提供了寶貴的機會。薩巴喬一生創作了大量關于風俗生活、戰爭和中外時事等內容相關的漫畫,但總的來說,諷刺和逆境中的堅韌是其漫畫的永恒主題。在社會極度動蕩、戰爭頻繁的年代,薩巴喬的漫畫給身處逆境中的人們帶來一絲心靈的慰藉,他通過漫畫傳遞樂觀積極的態度,更是采取實際行動去幫助飽受戰爭摧殘的人們。在來到上海之后,他憑借自己的努力成為唯一一個被上海俱樂部接受的白俄會員,以自己在上海歐洲社區中的名氣,來幫助那些被剝削的俄羅斯人。他經常對那些因戰爭而失去父母的孤兒和一些流離失所的難民施以援手,他活躍于各種慈善組織之中,并且在其中擔任主要的組織者,也為上海當地的其他組織繪制圣誕卡和邀請函。薩巴喬的漫畫中飽含溫情與悲憫的藝術特色,這也是其漫畫之所以在今天仍具有恒久生命力的原因。
薩巴喬的漫畫作品在新聞業、報刊業、歷史風俗等不同研究領域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薩巴喬供職于《字林西報》期間,所創作、發表的作品以新聞漫畫為主,公眾人物、社會和政治事件等都是他創作的主要內容。他熟練掌握新聞漫畫創作的基本套路,并逐漸顯露出獨具個性的藝術創作特色,創作內容也緊緊圍繞國內外的時事新聞,中國軍閥混戰、國共沖突、日軍侵華、世界經濟蕭條、第二次世界大戰等重大歷史事件,在他的漫畫中皆有所體現。新聞記者徐鑄成對其漫畫作品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他在《報海舊聞》一書中提到:“在此之前,中國的時事漫畫,還在幼稚狀態,只有西文《字林西報》薩柏求的漫畫有一定的藝術水平和思想內容。”[15]薩巴喬是他在書中唯一提及的漫畫家,由此可以見出報刊出版界對于薩巴喬漫畫藝術價值的認可與贊賞,也再次印證了薩巴喬在當時時事漫畫領域中的重要地位。因此,薩巴喬所創作的漫畫在當時是深入人心、影響深遠的,對于當今漫畫溯源研究有著極為關鍵的參考價值。此外,薩巴喬供職于當時最大的外文報刊《字林西報》,其新聞漫畫是該報極為重要的宣傳途徑,包含著重要的時事與歷史信息,是記錄和研究近代上海乃至中國歷史變遷極為重要的圖像資料。
薩巴喬的漫畫具有重要的社會文化價值。一方面,他創作了大量展現上海風土人情的作品,從形色人物到各行各業,從市井生活到都市奇觀,以不同的角度將上海繁榮喧囂的景象描繪出來。薩巴喬熟悉上層社會燈紅酒綠的生活,更對處于困境之中的底層人民充滿同情。近代翻譯家、國學大師辜鴻銘提到:正是同情心賦予了真正中國人真正的人性智慧,才讓他變得如此溫良。[16]薩巴喬對中國人的性格特質有著獨到且精準的把握,多有表現中國人勤勞、善良、重情義、重孝道,又好面子、利己心重、缺乏勇氣等特點的漫畫杰作。雖然漫畫的表現方式略顯夸張,但仍然反映出在傳統文化和時代精神風貌影響下的社會萬象,為我們了解當時的中國提供重要參考。另一方面,薩巴喬眾多表現各國外僑豐富生活的漫畫,有助于透視當時中西文化交流的歷程。在教育資源匱乏的年代,漫畫是人們了解外界、開拓視野的直觀方式,見證了近代中國逐漸融入世界,實現中西文化交融的過程。外國僑民雖然有著相對固定的生活區域,但仍然不可避免地與外界產生交流,這種交流和碰撞一面打破了上海傳統的文化環境,一面又建構了上海乃至中國新的生活與思想方式。薩巴喬的漫畫處于特殊的歷史和文化語境,對其內涵進行分析,將有利于深刻體會上海以及近代中國“文化覺醒”的發展進程。
雖然薩巴喬生活的時代已經過去,但他充滿諷刺和幽默的漫畫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它們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底蘊、藝術價值和歷史內涵,在中國和世界都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縱觀中國近代漫畫發展史,漫畫的發展緊緊跟隨著時代演繹的步伐。作為上海外僑畫家,薩巴喬的漫畫作品為研究這一動蕩時期提供了珍貴的圖像史料和獨特的研究視角。深入分析薩巴喬漫畫的創作主題,對于理解其創作思想和人生態度具有重要意義,更是認識漫畫意義與價值的關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