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超
(廣州美術學院 新美術館學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006)
藝術設計類專業廣義上包括需要依靠一定視覺造型訓練和呈現的藝術創作、建筑、設計、裝飾、服裝等眾多專業類別(1)本文將國內傳統美術學院學生以及服裝、廣告或動畫等涉及視覺形象和視覺設計等專業的學生統稱為“藝術設計類學生”,廣義上也包括戲劇、電影、音樂等藝術學院里涉及視覺效果制作專業的學生,他們的共同之處都是需要掌握或者接受造型訓練。在今天的學院中,這些涉及“視覺”的專業,界限已經越來越模糊,但是傳統上圍繞“視覺藝術”的訓練,仍然可以作為這類專業共同的基礎。,不同高校的這些專業越來越面臨一種挑戰:傳統以造型訓練為基礎的學習途徑,和今天生機勃勃的當代藝術觀念討論有一定的“脫節”,熱火朝天的當代藝術討論似乎很難成為日常教學內容。一個簡單的解釋就是:傳統藝術審美體系的訓練,基礎是以造型為核心的“再現”觀念,然而當代藝術的核心詞語之一已經變為抽象的“觀念”,很難通過“形式”或“造型”具體化而進入這些專業的日常訓練,所以今天藝術設計類的教學與創作中,常常存在著傳統訓練側重“技法”,而創作理念的培養卻依賴當代思想“觀念”這種“兩張皮”的現象。但這些專業的思考和創作也同樣離不開當代藝術對世界和社會認知的探索。如何化解這一難題?
本文認為,傳統造型訓練的核心可以歸納為“身體”的再現,而當代藝術也同樣大量借助“身體”來觀察和反思社會,因此,研究“身體”在不同藝術相關領域中的教學模式,或許能夠在傳統造型訓練和多元的當代藝術趨勢之間建立起關聯。
事實上,藝術、設計相關院校創作類課程領域已經意識到了這種可能,并開展了教學探索:“身體的教學”已經從對“身體”的“造型基礎”認識,轉變為身體作為“觀念的媒介”。這類探索能夠幫助學生通過理解當代藝術進而分析社會現象和思潮,進而提升創作和設計的思維深度。更重要的是,通過接觸不同的“身體的教學”,能夠體會基于身體的傳統造型訓練也能和當代藝術的創作和思辨聯系起來,從而在一定程度上解決造型訓練和“觀念”思考“兩張皮”問題。
本文聚焦兩門“身體的教學”課程,分別是中央美術學院實驗藝術學院針對藝術創作類學生的“感知訓練”,以及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院針對設計類學生的“以身體為媒介”課程,試圖從這兩種不同職業導向、不同訓練目標的課程中,分析這種突出當代藝術討論的課程對藝術和設計類學生有何影響。本文的研究方法包括:調查問卷、課程參與者訪談、國內外美術學院同類課程師生訪談、觀看和討論課程教學匯報展覽(展示),以及筆者親身參加其中一門課程的個人經歷。
全球當代藝術的興起通常被認為開始于20世紀80年代末期冷戰結束前后,經過近40年來的發展,已經擴展了對“身體”這個概念的認知:身體不僅是造型的對象,也攜帶歷史、政治、經濟等社會意識形態的信號,是藝術感知和藝術表達的媒介和方式。因此,考慮到“身體”在藝術傳統中的演變歷史,“身體的教學”就是一個既傳統又當代的觀察角度。
自文藝復興開始,身體就是造型訓練的基礎。[1]更不用說,藝術和設計的創作,本身也都是依賴于“身體”的運動。而自19世紀末巴黎美術學院開始教授解剖學和人體寫生[2],以此為開端的現代美術學院教學體系中,身體一直是核心概念,觀察和再現人體,也就成為現代視覺造型訓練的基礎。(2)文藝復興時期起,西方藝術對人體的探索和教學就成為核心基礎,也是重要題材,達·芬奇是重要倡導者之一。參見波士頓大學2013年的展覽“身體教學:美國藝術學院中的藝術與解剖”,標題就顯示在美國藝術學院中,關于身體的教學也是基礎。參見https://www.bu.edu/art/2013/04/08/teaching-the-body-artistic-anatomy-in-the-american-academy-from-copley-rimmer-and-eakins-to-contemporary-artists/,2022年11月1日查閱。國內最早由蔡元培等人推動創辦的一些美術學校,沿用的也是這套教學體系,并影響到今天各種視覺藝術和設計的基礎能力培養方式。[3]
事實上,圍繞“身體”的教學在藝術設計類高校早就存在,在通俗意義上也可以用來區分不同專業,如以舞蹈、戲劇、音樂和服裝等為主的表演領域,以及以設計學和建筑學等強調身體為感知主體的視覺類專業。另外還包括體育運動等涉及身體的競技方向。[4]但是近年來學院研究圍繞“身體教學”的討論,主要關注教育學理念中通過整合多種感官訓練,從而塑造整體人格。[5]在這種思路指導下,不少中小學也開始討論將身體感知、體格和人格等教學融入學生身體感官的訓練當中。[6]另外一些關于身體的教學討論來自心理學領域,重點關注身體和心靈在成長中的相互作用。[7]由此可以看出,目前主要的關于“身體的教學”,學術上的討論都聚焦在輔助身體和心靈發育等方向。[8]
因此,本文所討論的“身體的教學”,強調運用身體感知能力和以身體作為觀察社會的切入點,這類教學實踐主要集中在高等教育中的藝術和設計類學科。一些藝術或設計類專業近年來已經陸續在教學體系中有針對性地強調了“身體的訓練”,尤其是需要考慮人體感知效果的學科。比如清華大學建筑學學科,就運用“具身認知”訓練(3)清華大學自2018學年起面向混編的建筑、規劃和景觀相關方向的一年級新生開展的設計教學,以“通專兼顧、設計入門”為改革目標,借鑒“具身認知”理論,使教學預設體現具身性和情境性。設計題目以日常生活空間為對象,設計方法融入身體運動和感知,內容從認知逐步進階到小型建筑設計。從身體出發的設計傳統在當下本土設計入門教學語境中得到探討。詳見陳瑾羲:《借鑒“具身認知”理論的大類一年級建筑設計教學探索》,載《建筑學報》2020年第7期。,以日常生活空間為對象,融入身體運動和感知,從而確保建筑師設計出適宜于身體居住與活動的空間。[9]而清華大學美術學院也在環境設計專業基礎課中引入了對身體的感知和訓練,探討“以身體作為方法”。[10]與此同時,另外一些學科比如舞蹈、服裝設計和教育學也開始引入梅洛-龐蒂的知覺現象學,側重于把身體當作學科研究的輔助工具。以服裝設計中“身體”的教學為例,落腳點往往側重“人體工程學”[11],強調設計師需要關注服裝成品和顧客身體之間的適應度和審美協調。
正因為不同專業對“身體”的認知存在著這些差異,目前還不能認為“身體的教學”在藝術設計專業中已經形成共識。但近年來部分藝術院校因為學科特點,率先探索新的“身體教學”,不再關注身心健康、形體表現、人體工程甚至學習效率等方面的作用,而是將“身體”作為媒介、作為藝術創作的感知方法和表現工具。這反映了一種新的藝術設計教學理念及探索,有助于把當代藝術形式靈活多變以及強調反思社會的思想,引入以視覺作品呈現為導向的藝術設計教學中。
在國際范圍內,基于身體感知而進行的教育討論,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20世紀80年代,以大腦、身體和環境相互作用為核心觀點的“具身認知”(Embodied Cognition)范式。“具身認知”認為,心智源于身體的感覺運動經驗,認知和思維是被身體活動塑造出來的。由此教育者開始關注學習者的身體活動,強調學習體驗以及學習者與環境互動的具身建構主義(Embodied Constructivism)和生成論(Enaction Theory)。[12]在這種理論下,傳統上強調的教師講授、學生聽課的學習方式,擴展為更多身體參與的多通道學習。這種通過調動學生的身體反饋(如外語課強調學生跟讀和發言)的“具身”教學模式,和傳統上根據身體參與的不同而劃分舞蹈、聲樂、建筑師等專業有一定的相似之處,但與本文所討論的通過身體來進行藝術感知和創作能力開發,還有較大不同。
第二個階段是20世紀90年代,一些學者關注身體訓練與美學之間的關系,先后出現了英國學者特里·伊格爾頓提出的“肉體話語”、美國學者理查德·舒斯特曼提出的“身體美學”,以及德國學者沃爾夫岡·韋爾施提出的“身體的審美化”等三種理論,“從而對鮑姆加通創立的經典美學提出了三次挑戰”。這些學者肯定了肉體、身體的美學意義,從身體出發,直面現實問題,并促進人作為生命個體的完善。因此這三位美學家被認為通過闡釋身體從而挑戰了經典美學。[13]這也表明,通過把“身體”作為反思社會現實的方法,“身體的教學”因此和挑戰傳統藝術觀念的當代藝術具有共通之處。
三種理論中理查德·舒斯特曼的“身體美學”較為廣泛地被吸收進藝術教育體系,相關研究認為,今天人類缺乏體力活動,加上現代社會生存的刺激與壓力,導致人們身體感知的能力下降,圍繞身體的訓練將扭轉這一局面,“不僅引起機體的生物學改善,更是作為提高身體意識和身心和諧的有力手段”。身體訓練的哲學意義在于:“將人的身體作為培育對象,導致身體成為體驗美的容器,最終使人們獲得了隱藏在內部的更為強烈的力量與愉悅,從而達到一個處于更高層次的自我。”[14]
而具體到運用身體訓練來討論上述理念,無論是“具身認知”的方法強調要調動身體的各種反應來參與課堂互動,還是“身體美學”圍繞身體來討論對社會和政治文化的思考,都基于以上兩個階段討論的共同基礎:在知識教學中,要把學生通過身體而獲得的身體經驗作為整個教學的基礎,強調學生身體主體與知識、他人及環境(世界)的相互作用。[15]
事實上,近年來不少藝術設計類專業已經在課程結構中引入“身體的教學”來討論當代藝術概念,也正是以上這些觀念的整體反映。本文即以中央美術學院的“感知訓練”“以身體作為媒介”兩個課程為例,探索通過“身體的教學”來引入當代藝術觀念的培養思路。雖然這類“身體的教學”還屬于探索階段,尚未形成清晰的架構或課程目標,但這些課程的嘗試值得討論。
中央美術學院實驗藝術學院“感知訓練”課程,顧名思義,目的是強化身體感知能力,進而用身體來展示藝術家如何對待自己、外界以及自己和外界之間的關系。從課程設置、授課教師以及上課學生的構成來看,這毫無疑問是一門通過“身體的教學”來培養當代藝術創作能力的課程。
授課教師是行為藝術家宋冬,核心目標人群是行為藝術研究方向的一年級碩士生。本文以2018年秋季該課程為例,這是中央美術學院行為藝術方向碩士生的必修課,同時也開放給實驗藝術學院其他學生作為選修課,并有不少校內外慕名而來的旁聽生,每節課至少有20余人參加,多次參加者也包括油畫專業留學生以及芝加哥藝術學院的交換學生。
不過,因為課程設計類似于項目推進,要求持續參加,所以即使旁聽多次并深度參與課堂討論的人,也不足以作為課程評價的樣本。因此,對這門課程的調查問卷和訪談,只針對連續16周參與全部課堂授課的6人,其中3人為行為藝術方向碩士生,即課程針對的目標人群。其余3人中,1人為傳統繪畫類碩士生,1人為藝術學理論博士生(筆者),1人為校外旁聽生,真實反映了課程參與者的多樣性。
整個課程的核心內容,是由學生隨機選擇一件物品,運用身體的不同部位進行不間斷的接觸,從而建立個人和物品之間的情感。除第一次課的介紹、最后一次課的總結之外,中間的14次課,學生們每周都領到新任務,探索不同的身體體驗方式,在一周里和這個物品形影不離。課堂內容則是由學生交流心得體會,教師現場點評和引導討論。
整個學期中,學生們對課程的參與,非常類似于行為藝術的不斷推進。雖然與繪畫、雕塑、舞蹈、音樂和戲劇等藝術學科都有關聯,但行為藝術的優勢在于其自由聯想、形式不限和即興創作的策略,“是一種探索身體、技術、社會和藝術之間新的動態關系的后現代手段”[16]。整個“感知訓練”課程,表面上是用身體來體驗物品,其實也是訓練如何運用身體進行表達,所選擇物品的各個層面上的意義也反映了身體是一個多重意義的符號,有著歷史、政治、社會等層面的復雜含義。
在美術學院討論“身體的教學”和當代藝術的關系,最直接的當然就是行為藝術專業。但是關于“身體”的討論,其實涉及今天的所有藝術設計類學科。自20世紀下半期以來,身體問題成為當代藝術理論、創作和批評的重要部分,主要表現在行為藝術、表演藝術、極少藝術和觀念藝術中,這些藝術的表達方式互相交叉,又和性別、階級、種族等問題交織在一起,體現了人對自身更深入的思考,從而對自17世紀笛卡爾以來的西方理性主義哲學中身體與心靈的二元對立論提出了質疑。[17]其他一些國家對行為藝術中的身體教學有過較早研究[16],但是都還缺乏系統的教學理念。
因此,中央美術學院的“感知訓練”課程,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授課導師宋冬對行為藝術創作者思考方式訓練的個人經驗。這門課由學生個人主導和嘗試,教師不加判斷,只是提供一定的討論方向和體驗內容的指導。從課程的設計、目標和教學方法來看,明顯是為了輔導藝術創作者強化對身體的理解以及關注身體和社會觀念之間的關系,從而最終運用身體來呈現創作結果。
雖然通常認為當代藝術的創作無法或者很難講授,但是參與學生都反映出對這種“身體的教學”有助于提升藝術創作能力的認同。(4)“中央美院實驗藝術學院2018年春季‘感知訓練’課程調查問卷”于2021年11月1日到11月7日完成,通過第三方調查網站定向發給6名全程上完課程的參與者,匿名完成。因課程設置強調連續完成任務,其他15位左右不定期或部分參與課程的人,并未作為調查對象。鑒于樣本較小,調查問卷主要作為訪談的補充。比如說,問卷回答者對于這門課程的整體評價,包括“是否會推薦給未來的學生”“課程結束一段時間后的評價”等問題,全部都給予了最高分。而在手動填寫的“其他”反饋中,受訪6人都寫下了對這門課程的高度贊揚,比如“極其重要的一門課,可將個人生活與現當代藝術聯系在一起”;“直到現在我還時常會回想到那堂課,只有那堂課(才有這種影響),其他的課沒有”。如果從美育的三個重要層面——感性教育、人格教育和創造教育來說[1],這些手寫的補充回答反映了課程在學生個人情感、品格和創造性等方面留下的印記。
其中一份答卷更寫明,引入“身體”進行藝術創作的訓練,課程值得“推廣”,并“希望學院建立與該課程相配合的教學體系”,反映了部分學生對此類教學模式的期待。這和筆者在訪談中得到的大部分意見一致:包括旁聽生在內的這些學生,主要攻讀碩士或更高學位,對傳統的美術學院教育體系已經有親身經歷,能夠從自身經驗對比不同的課程。他們普遍認為,當今的美術學院課程,非常缺乏這樣從身體出發的對社會的討論,課程不應該局限于傳統的造型模式。
但在涉及課程內容的幾個問題上,6份答卷表現出不同的評價。針對“課程與選課前的預期一致嗎”“課程中的作業是否反映了教學目標設定”等問題,答卷覆蓋從1到5的五檔評價分數。而筆者根據對課程的親身經歷,認為相對較低的評分,可能和選課過程中的說明、溝通以及課程介紹這些方面不夠完善有關,非本專業的學生僅憑課程名稱和導師名字就前來上課,容易認為教學目標和內容不統一。
而針對課程目標對象人群的訪談和問卷結果都顯示,行為藝術專業的碩士研究生都有明確的創作意愿,對課程的準備較為充分,并有強烈的參與和反饋意識。正因為是專業必修課,學生對課程的期望也相對清晰,對諸如這一類的問題:“聽說過的往屆學生評價”“愿意推薦給下屆學生”以及“是否推薦學校繼續開設該課程”,受訪者都給出了最高分。
也許正因為是專業創作課程,一些答卷者對參與課程的其他學生也有期望,因而留言抱怨“有些同學參與度和專注度不夠”,這應該是對旁聽生過多或者不能全勤出席而影響課堂討論的深度有所不滿。而從課程中得到當代藝術思考啟發的同學,也積極運用“感知訓練”課程中的方法推動個人的藝術創作,這反映在問卷的“其他”反饋部分。一名學生寫道:“東方文化里,特別在宗教信仰里有一整套發達的關于如何出世的身體藝術,但是今天談論的學院身體藝術或者行為藝術是源自西方個體獨立思想,我們需要突破自身的傳統文化。”這反映出課程雖然側重于“身體的教學”,但的確激發了學生的藝術和文化思辨。
開設選修課程“以身體為媒介”是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雙一流學科建設的眾多舉措之一,2019年起邀請舞蹈家戴露開辦,對象是本科一年級學生,本文選取的研究對象為2021年春季班。
現代設計教學其實對身體的討論已經較為深入(5)如著名的羅德島設計學院,低年級學生課程分為三大類,培養指標之一就是“能夠認識感知能力對創作能力的作用”,參見羅德島設計學院網站,https://www.risd.edu/academics/experimental-and-foundation-studies/foundation-year-program,2022年11月1日查閱。,“設計的產生從本質上說是來源于身體的需求,身體行為對產品的感知過程是通過身體與產品產生接觸性交互來實現的”[18]。然而針對設計類學生的“以身體為媒介”課程與傳統的產品設計導向的身體教學有較大區別,更接近于當代藝術關于身體的討論:身體不僅是感知設計目標的工具,更是作為觀念表達的方式,體現著更為前衛的教學定位。
授課教師戴露先后獲得哥倫比亞大學舞蹈與藝術史本科學位、薩拉勞倫斯學院舞蹈碩士學位,她在課程提綱中明確表達了課程目的是綜合身體訓練和當代藝術:“在現當代的藝術發展中,越來越多的藝術家將身體運用到創作和作品表現形式中,在打破傳統媒介局限的同時,更多考慮作品本身與觀者、周圍環境構成的系列關系”。(6)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院“以身體為媒介——結課作品展示”課程設計的介紹,見該學院公眾號文章《CAFA設計學院數碼媒體專欄——以身體為媒介》,內容發布于2019年11月14日,2022年10月23日查閱。
該課程內容每年都有微調,2021年春季的課程分為“點線面與人體幾何結構”“身體能動性&肢體語言的意義”“空間與視角”“被動與主動的身體”“身體與時間”以及“攝影中的身體與身份”“歷史中的身體,身體中的歷史”等不同版塊。教師圍繞這些版塊各自的主題,通過理論和實踐帶領學生探索肢體語言、文字語言、符號語言間的共性和差異,根據附著在“身體”之上的各種身份標簽,展開對歷史、社會、種族、文化和生態等宏觀問題的思考,“旨在讓學生掌握并深入探索以身體為媒介的跨學科概念及創作方法”(7)見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院公眾號的《CAFA設計學院數碼媒體專欄——以身體為媒介》。。
總體上來看,該課程結合藝術理論,鼓勵學生在認知身體的基礎上,“從創作過程和作品表現形式兩個方面運用身體,同時積極考慮身體本身可引發的文化性、社會性等特質,結合社會環境,對作品進行全面的思考”(8)見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院公眾號的《CAFA設計學院數碼媒體專欄——以身體為媒介》。。結課作品的主題為“誰的身體?誰的身份?”聚焦復雜社會語境中的多元身份角色。結課作業的展覽,更近似于當代藝術創作的習作展。和行為藝術專業的“感知訓練”課程進行橫向比較時,這種對當代藝術觀念的共同重視尤其明顯。
比如,“以身體為媒介”課程的一個結業作品是一名學生坐輪椅體驗殘疾人在公共場所的活動,另一個作品則記錄了一名學生扮作盲人的體驗。這些和“感知訓練”課程的部分環節一致,在一個星期或兩個星期的時間里,持續運用身體的一種假定狀態來感知周圍的現實環境和社會態度。結課作品《稱體重》則記錄了四名學生在不同公共場所的體重計上跳上跳下,反映出“身材焦慮”“體重焦慮”和“顏值焦慮”等與“身體”相關的社會價值觀。(圖1)還有一個作品由美容手術刀、模特照片和塑膠泥捏成的人體模型組成,觀眾可以用刀和其他方式對這具“身體”進行自由改造。這些未來產品設計師的作品,用“身體作為媒介”進行社會觀念表達,本身就已經具備當代藝術作品的特征。

圖1 劉志琪作品《稱體重》錄像截圖(中央美術學院“以身體為媒介”課程作業,2021年)
此課程的調查問卷顯示(9)調查問卷在2021年11月1日到11月8日之間通過“問卷星”系統匿名完成。課程參與者樣本很小,調查針對課程參與者隨機邀請5人完成,邀請前并不知學生對課程態度,回收有效答卷5份。,參與學生對課程的評價普遍較高。最高分為5分的評價體系中,3名學生給出了滿分5分。但有意思的是,雖然課程設置已經強調要培養設計過程的“藝術性”,然而參與者對“課程是否對理解當代設計有幫助”以及“是否對理解當代藝術有幫助”兩個選項,答案反而比較兩極化,出現了兩個較低分數。
綜合訪談得知,設計學院低年級學生,面對海量的教學內容普遍有些目不暇接,加上學生入校前基本接受的都是傳統造型基礎訓練,對大學一年級第一學期開學就突然進入以身體為媒介的藝術觀念和創作,一時難以適應。
還有些同學對教學過程中討論的當代藝術理論“似懂非懂”。按照中央美術學院藝術史專業的教學進度,通常要在本科二年級結束美術史通史和部分國別史之后,三年級才會正式在課程中接觸諸如羅莎琳·克勞斯的當代雕塑討論以及梅洛-龐蒂身體感知和空間等專題內容。(10)就筆者就讀期間(2017—2020)的了解而言,中央美術學院藝術史低年級仍然側重于美術史通史,學生需要通過討論會、講座和選修課來補充當代藝術理論的知識。因此,在本科一年級上學期產品設計類學生中開設“以身體為媒介”課程,并強調融入當代藝術的討論方式和觀點,反映了較新的藝術觀念和教學探索,對學生的知識儲備和課外閱讀都有較高要求。
也許正是這些原因,導致學生對課程內容是否有助于理解設計和當代藝術等領域的評價,表現出非常大的態度分歧。但整體上對課程打分都偏低的一位學生,在進行“兩個月或更長時間之后對課程的評價”時,給出了該份問卷中的最高分數,這很可能是因為學習的時間越長,越能夠理解教學體系的安排原則,對“以身體為媒介”課程的認可度也就有所提高。
另一個評價不一的問題,涉及課程效果。在“這門課程是否幫助你更好地認識了自己”以及“是否幫助你更好地認識了同學”這兩個選項中,也出現了一個最低分。綜合訪談得知,類似于舞蹈、肢體練習和行為藝術的呈現,讓一些平常缺乏公眾場合展示經歷的學生感到拘束。
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歷年“以身體為媒介”的課程描述都較為全面細致,但是在“課程與選課前的預期一致嗎”“課程中的作業是否反映了教學目標的設定”等涉及課程內容的幾個問題上,都覆蓋從2分到5分的不同評價,反映出學生對課程目標和內容有不同期待和理解,“不知道對設計學習有什么好處”,反映了一種焦慮情緒。
參與者的這些反應恰好折射出設計學教學中引入“身體的教學”課程的背景。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院近幾年的教學改革,強調大類招生、大類教學,在低年級基礎部的設計教學中強調“藝術性”“實驗性”“開放性”和“前瞻性”等定位,圍繞設計理念打通不同門類的知識,提供“設計學”領域的“大類通識教育”,比如針對本科新生開設了“哲學的素養”“德勒茲美學與法國當代哲學史”“從詩歌到哲學”等人文通識課程。高年級學生根據個人興趣選定設計方向,包括視覺傳達設計、數字媒體、公共藝術與設計、環境設計、生活產品設計、服裝設計、藝術與科技、交通工具設計、社會設計、系統設計、智慧城市生態設計等近20個學科方向,范圍極為廣泛。(11)“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院簡介”,見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院公眾號。這樣的學習前景,對傳統體制下入學按照設計專業細分的思維定式,是一個較大挑戰。一年級本科生剛剛經歷針對造型能力練習的美術高考,立刻要在琳瑯滿目的課程中通過選課嘗試發現個人興趣,也會導致對選修課的學習動力不足,進而對選修課程的評價多極化。
但就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院的人才培養目標而言,“以身體為媒介”課程反映出學校培養專業人才的革新:設計類應用型藝術人才也必須借鑒和深入了解當代藝術所代表的社會與審美思潮,由此才能培養引領未來風氣的“大設計師”,而不僅僅是設計工匠。從近年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院畢業作品展覽也可以看出,不少作品被認為可以參加當代藝術展覽,這也可以算是在產品設計類教學中融入當代藝術理念的教學成果的寫照。
關于藝術和設計教學研究的重要刊物InternationalJournalofArt&DesignEducation(SSCI和A&HCI來源期刊)近年來較多討論高等院校設計教學的效果評估,2020年的一份研究還提出了“設計教學的學習結果概念(Learning Outcome)”,認為設計類人才的培養體系,除了可以量化的專業教學指標之外,其實還“包括批判性(或者說分析性)思維、創新能力和專業態度”等方面,這些能力其實和就業市場的要求更為相關,因此更加難以衡量,整個評估體系依然處于嘗試階段。[19]同理,“感知訓練”和“以身體為媒介”課程雖然明顯包含了批判性思維、創新能力等方面的訓練,但這類新興課程的效果評判也還有待時日。
綜合不同藝術院校至今的經驗來看,這類“身體的教學”課程具有一定的共性,如都強調身體感知能力的訓練和拓展,且多半由設計學院或者實驗藝術學院開設,這也反映了這兩類專業在學科方向上的開放性,以及有意識地將當代藝術討論引入教學當中。與此同時,因為對“身體”感知能力的重視,這類課程主要由行為藝術的研究者和創作者或者具有舞蹈背景的教師開設。中國美術學院創新設計學院的專業選修課“身體劇場”是另外一例,這門課的任課教師是實驗舞蹈家文慧。(12)“良課”創新設計學院專業選修課程之“身體劇場”現場實錄,見中國美術學院創新設計學院公眾號,2019年1月17日發布,主要報道內容為2019年1月10日晚課程的結課演出。(圖2)
從中央美術學院這兩門以“身體的教學”為主題的課程來看,以身體為出發點而強調藝術感知與表達能力的訓練,使“身體的教學”在思想和觀念層面上和行為藝術有不少關聯。這也和行為藝術(或者更廣義的表演和身體訓練)在當代藝術理論的重要地位有關,行為藝術“代表了一種后現代理論的實踐,強調以學生為中心,學習批判現有的文化規范,并催生新的文化形象、文化思想的產生”。[20]
而具體到教學內容來說,其他國家以行為藝術為基礎的教學也已經證明[21],身體教學和行為藝術可以互相借鑒,比如行為藝術包含多種形式,如電影、錄像、舞蹈、詩歌、敘事、音樂和身體動作,這些都是身體訓練常常借用的表達方式。同時,行為藝術強調過程,這也和身體訓練的延續性類似。此外,行為藝術模糊了藝術與生活之間的界限,將刷牙、切菜或看電視等日常行為作為可能的隱喻來表達,有助于結合日常生活展開對“身體”的思考和討論,“感官訓練”課程內容即是如此。“這種基于身體的教學,是后現代進步教育理想的實踐,學生們從中學習挑戰藝術史假設、制度化學習的意識形態和大眾媒體文化的奇觀,以促進培養具有批判性思維能力的公民”[20]。
除對課程的具體分析之外,筆者對這兩門課也還有其他一些觀察。首先,美術學院的教學體系具有較大的包容性和開放性,兩門課程都有校內外旁聽生參加。不過,能夠參與這類課程并接受這類審美觀念訓練的人,數量仍然相當少,反映出高等藝術教育仍然屬于精英教育,圍繞“身體的教學”的美術觀念和美育理念,亟待拓寬受眾。其次,在開設這類選修課時,或許對課程內容和教學目標可以多一些適用說明。比如可以從職業規劃角度,提前對課程做一些實用性的介紹,便于學生們理解。
總結而言,國內藝術院校陸續開設“身體的教學”相關課程,與傳統上接近“人體工程學”思路的音樂、建筑、舞蹈、服裝和戲劇等傳統教學有較大不同,但類似的討論在各種藝術設計類專業都或多或少已經展開。無論是藝術創造還是應用設計,對造型能力的訓練和最終作品的呈現,其實和當代藝術觀念的討論并非截然對立。“身體”作為造型傳統與當代藝術既互相聯系又各自側重,既是傳統造型訓練的核心,又能通過探索身體和藝術觀念,以及身體作為藝術創作媒介的特點,將當代藝術所探討的各種社會、政治、歷史和文化觀念帶入學生的認知系統。這一特點能夠幫助傳統學科分工下的藝術設計類專業學生,重新認識造型傳統的觀念和訓練方法,理解藝術對社會的反思和介入,進而通過當代藝術觀念來豐富自己的視覺創作、提高設計能力。因此,“身體的教學”對今天藝術設計類院校的整體教學探索或許具有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