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瀚

伍迪· 艾倫曾經把自己的工作狀態比喻成“一只鴕鳥”:埋頭在工作里,不社交也不玩樂,與世隔絕地干活,“這種方式固然有它的缺點,但也有好處,對于電影創作者尤其如此。”
在這一點上,奚美娟感同身受。
從20歲剛出頭上戲畢業走進上海人藝(現上海話劇藝術中心)起,近半個世紀的歲月里,她心無旁騖專注于一件事:演戲。演完一部戲,繼續下一部,盡量不被其他事情所干擾。她用一個又一個的角色豐滿著自己創造的藝術世界,同時也以自己的專業技藝和態度,成為這個行業當之無愧的標桿。
說到介紹自己,奚美娟從來只有一句話,“我是個演員”。

奚美娟回想起自己的35歲。
那一年,她的人生發生了一次轉折:上影廠導演武珍年拿出電影《假女真情》的劇本給奚美娟,問她想不想演電影。“之前雖然客串過一兩個小角色,但沒有完整地參與拍攝過電影,更不要說擔綱女主角,還有一點,我覺得自己似乎不太上鏡。但是武導說了一句話:‘女主角上不上鏡是攝影的事情,跟你沒關系。對啊,我是個演員,就不該去想其他事情,只有把戲演好,才是演員最大的職責。”
第二年,《假女真情》一炮而紅,奚美娟榮獲金雞獎最佳女主角獎。
一位女演員,有過15年的話劇演出史,剛涉足電影領域就獲得大獎,這不是偶然的幸運。在此之前,她已經在戲劇舞臺上榮獲過梅花獎等。領域雖然不同,表演藝術的規律是相通的。奚美娟說:“表演藝術和其他工作沒有太大區別,要做一個好演員,就需要年復一年,成千上萬個小時的刻苦練習,不斷提升自己。我之所以在這條路上能走得很穩,是因為我20歲出頭的時候,在上海人藝有幸遇到了一群優秀的藝術前輩,我被他們對事業的執著精神所感染。藝術領域里的學習和成長,是需要有前輩為榜樣,被引領著一步步走入藝術堂奧。我剛進劇院的時候,就是在黃佐臨院長、胡思慶導演等前輩的注視下,鼓勵下,很踏實地走下去。”
“踏實”兩個字,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上世紀90年代,正值市場經濟大潮沖擊,演員外出走穴一場報酬一兩千,一個月輕松收入上萬。但是守著劇場舞臺,每月100元標準工資,演出一場補貼15元,生活清貧。許多年輕演員就是在這股潮流中選擇離開劇院,另謀前途。奚美娟沒那么多心思,她就像鴕鳥,把頭埋進藝術的沙堆里,一心一意只想著如何把戲演好。舞臺15年,奚美娟塑造了一系列的藝術形象:她既是莎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中期待愛情的朱麗葉,也是阿瑟·米勒的名作《薩拉姆鎮的女巫》里裝神弄鬼作偽證的阿碧格;她又是懷著“美國夢”出國移民而最終不忘記“中國夢”的女青年明明,也是留守在中國苦等一張簽證的乃川,還有西方名劇《馬》《馴悍記》以及1980年代的話劇《尋找男子漢》《明天就要出山》中的角色……不管是正面人物還是反派人物,也不管是老年婦人還是青年姑娘,奚美娟總是認認真真地體驗、表演、提升,創造出舞臺上光彩奪目的藝術形象。
1991年,奚美娟和呂涼主演的《留守女士》,為中國小劇場演出史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這部30多年前的作品,放到今天來看依舊時髦,整個劇場舞臺延伸到觀眾席,布置成一整個酒吧。《留守女士》中,奚美娟演的是留守女士乃川,也是第一次嘗試著放下舞臺表演的套路,以一種非常生活化的方式進入角色,與觀眾面對面地近距離演出,由此總結出主要靠臉部表情傳遞內心感情的“微像表演”方法。每次開場,她會和普通觀眾一樣,從觀眾通道走出來,和吧臺上的老板娘聊兩句,有時候遇到熟悉的觀眾,還順勢打個招呼,戲劇就在觀眾們“開場了嗎?”的疑惑中徐徐展開了。在舞臺表演相對固化的年代里,《留守女士》首輪演出就近兩百場,打破小劇場場次的歷史紀錄。而奚美娟在舞臺上所積累的大量表演經驗,包括小劇場演出的“微像表演”,為她成功轉入電影表演領域作好了鋪墊。

奚美娟是一個成熟的演員。凡接近她的人,都會自然感受到奚美娟身上有一種穩穩的淡定感,令人印象深刻。讀奚美娟新出的散文集《獨坐》,第一篇代序《我的讀書生活》里,她開門見山地說:“記憶中,我很少會被生活中一般人所理解的‘說法影響,比如說,一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從郊區來到繁華都市生活,容易產生‘自卑心理啊,一個從小在郊區長大的人眼界不夠開闊,從而理解和反應事物都會慢半拍啊,等等。對這些‘說法我從來就不以為然。”后來,她把這種“不以為然”稱作為“莫名其妙的自信”。其實,一個人的淡定來自于她的自信,而自信來自于內心的底氣,那就與古人所說的“腹有詩書氣自華”有關了。
奚美娟出身于上海市郊一個白墻青瓦大院的大家族,隔著一條黃浦江便是上海老城廂南市,浦江兩岸有著名的江南造船廠和上鋼三廠。奚美娟的母親出生于“后灘”,奚美娟在散文《后灘》里親切地描繪過這個地方的人情風俗。奚美娟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一方面從小感受到上海十里洋場的風化緒余,一方面家鄉風土又連接著源遠流長的江南文脈。從小的家庭教育給了她厚重的文化底蘊。
奚美娟的父親是一個普通的技術人員,他愛讀書,家里藏書不少,并且心靈手巧,喜歡擺弄機器,有一次竟然自己土造一架電影放映機,在家里的白墻上播放無聲電影。奚美娟小時候最開心的記憶,是夏季的傍晚時分,吃過晚飯,做完家務,搬出一張藤椅到家里的小場院,邊乘涼,邊看小說,或者聽家長們講故事。進入中學那幾年,剛好遇到了一會兒“停課”一會兒“復課”的荒唐時光,同學們無心學習,奚美娟卻從語文老師那里借了許多世界名著來讀,《安娜· 卡列尼娜》《德伯家的苔絲》《基督山伯爵》……都是那時候讀到的。書本就這樣開啟了少女腦海里白日夢似的“意象”。日常生活枯燥,但因為有了書本,就有了超脫于生活本身的想象空間,通往五光十色生死離別的世界。
“后來想想,我身上莫名其妙的自信,可能與從小養成的讀書習慣有很大關系。”奚美娟說,“精神層面的世界應該是一個相對公平的世界,它不會因為你世俗地位的高低而限制你去思考,去享受書本知識帶來的樂趣,以及在讀書過程中獲得潤物細無聲的滋養。”
成為演員之后,奚美娟除了讀書,也開始嘗試寫作。最初是為了理解角色和劇本,每次排戲過程中,她都會做一些札記,把一些創作感想寫下來。平時在生活中遇到令人感動的事情,她也會及時記錄下來。在朋友們的鼓勵下,她開始投稿,發表自己的習作。去年疫情期間,她把發表在報刊上的文章陸續做了整理,集結成一本新的散文集出版了。書名取《獨坐》,讓人想到唐代詩人王維的詩: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見,明月來相照。
《獨坐》里有一篇散文《甲子兩登山》,描述了作者在花甲之年兩次登上高峰:中國的黃山光明頂和意大利的埃特納火山。
去年,67歲的奚美娟再次站到金雞獎的頒獎臺上。她在《媽媽!》中成功演繹罹患阿爾茨海默病的女主角馮濟真,以精湛細膩的表演技能,拿下自己的第二座金雞獎最佳女主角獎。
奚美娟介紹說:“在影片中,我基于對此病的理性了解,有心讓自己某個瞬間沉浸在一種假想世界里,試圖去獲得假如自己真的得了這種病后的感受。記得在拍攝被確診后的那場戲中,我感覺我的思維像是被某個堅固的模具黏糊住了似的,那種不能思考、無法具象的痛苦慢慢滲透了全身,完全茫然于未來要怎么辦?這場戲是表演女兒病情初期的一個關鍵點,雖然在拍攝時的表演中,外部肢體語言沒有太多宣泄,但角色內心經受的沖擊是天崩地裂似的。我讓自己與角色完全你我不分地沉浸在那片刻的天昏地暗之中。那天拍完這場戲,我虛汗淋漓全身無力,體驗到自己全身心碰撞了一種未知人物的神秘生命體后的興奮狀態。這是一種藝術創作的興奮!”
人生進入50歲后,奚美娟才自認表演抵達了一種自然狀態。自然狀態和本色狀態還是不一樣的。本色是演員自身擁有的,而自然,存在于日常生活的具體細節中,需要演員去捕捉。拍攝《山楂樹之戀》時,奚美娟演女主角的媽媽,因為貧困需要靠切紙做信封來貼補家用。統共不過十場戲,為了表演真實,她被導演安排到江西一家老印刷廠跟師傅學習做信封,在拍攝期間,她每天拍完戲,就動手做兩個小時的信封。半個多月后,她做信封的速度已經不輸工廠女工了。演戲,能做到這樣的程度,大約可以稱之為自然狀態了。
“表演這門藝術,你越往深里挖,就越有廣闊的感覺。到現在,我依然覺得,自己能有往上創新的空間。”這是奚美娟的一種工作態度。“哪怕演同一個人物,每個劇本從不同的角度來表現,每次都有不同角度的切入,對我來說又是新的表達,表演這門藝術好像永無止境。”
今年5月,國話在北京復演舞臺劇《北京法源寺》,奚美娟扮演慈禧。在她的藝術生涯中,慈禧是一個特別的存在,奚美娟前前后后總共演過5次慈禧。歷史上,慈禧臭名昭著,冷酷、扭曲、揮霍無度,禍國殃民,是一個符號化的壞人。但奚美娟演慈禧,沒有淺表地理解這種“惡”,她更愿意找到這個女人在歷史煙塵中作為一個人的復雜性。
1998年奚美娟第一次在電視劇《左宗棠》中扮演慈禧—慈禧40多歲,輔助年幼的皇帝坐上龍椅,兩宮太后垂簾聽政,慈禧力排眾議支持左宗棠鎮壓新疆叛亂。那時的慈禧剛剛掌握國家權力不久,在大臣環伺中憋著一股狠勁,但奚美娟卻覺得這種兇狠中似乎缺少點什么,“為了權力,慈禧一直緊繃著神經,我就琢磨,她有沒有機會可以笑一下,真正地開懷大笑一次。”奚美娟終于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機會,小皇帝和慈禧鬧別扭,一直不肯見她,但最后終于抱著慈禧叫出“親爸爸”三個字,奚美娟放聲大笑,成為這個角色的點睛之筆。因為這樣一笑,慈禧就像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了。再往后,《大清藥王》《孫中山》《那年花開月正圓》等電視劇,她連續扮演慈禧的角色。到了話劇《北京法源寺》又一次高峰突起,《北京法源寺》里,暮年慈禧在圓明園退居二線,打算將權力交給光緒親政,卻驚聞戊戌政變,是袁世凱出賣了光緒。慈禧又氣又恨,不得不奪回權力,囚禁皇帝。但她明知道國難深重,外禍內亂,大清王朝危在旦夕。她作為婦道人家,自知沒有能力來挽救天下,對不起列祖列宗;作為統治者她面對列強的兇殘入侵,作為母親她又面對兒子的背叛。那種既痛心又絕望的情緒,被奚美娟用一長段獨白表達得淋漓盡致。她純粹通過臺詞語言的技巧成功完成這段表演:用不同的節奏和咬字,情感層次分明地表達出來,呈現出最高權力者復雜糾結的內心世界。
“你要我說自己最滿意哪部作品,我不太說得出口,我覺得還應該有更好的,演技還有更多的實驗空間。”對于外界的贊美,奚美娟依然保留著驚人的謙虛,“這個行業我已經做了40多年了,我把它作為一個事業在做,一個專業在做,也就是一種工匠的職業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