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和日本均處于經濟的高速發展期。經濟迅猛發展的同時,環境污染也隨之而來。一些覺醒的作家化憤怒于作品,寫出了大批優秀的生態文學作品。其中岳非丘的《只有一條長江》和石牟禮道子的《苦海凈土》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本文通過對這兩部作品進行比較研究,從現代文明的批判、生態整體主義、恢復道德生態三個方面剖析了作品中所體現的生態哲思。
【關鍵詞】岳非丘;石牟禮道子;生態意識;比較研究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12-0016-04
【基金項目】本文是江漢大學2021年度校級科研項目“中日當代生態文學的比較研究——以環境文學為中心”(項目編號:2021yb127)的階段性成果。
一、歷史與社會背景
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一段時間里,新中國在各個方面都處于起步和摸索階段。在撥亂反正后召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上,黨中央決定將全黨的工作重點和全國人民的注意力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并提出了改革開放的基本國策。于是,在發展是硬道理的旗幟和口號下,全國人民為了經濟的發展和早日實現小康生活大干特干起來。然而,由于當時大家環境保護意識的薄弱,經濟的迅猛發展提高了國家實力以及國民生活水平的同時,觸目驚心的環境污染問題也不斷涌現。
20世紀60年代,為了實現以經濟增長為支柱的國家目標,日本提出了“收入倍增計劃”[1]66,該計劃促使日本在1968年實現了國民生產總值翻番。經濟的高速增長,使得收入翻番、人的勞動價值提高、各種發明創造出現。但是,其負面作用也是不容小覷的,駭人聽聞的各種污染問題隨之出現,如工業污染、水污染、大氣污染、噪聲污染等,此外,還包括農村人口的嚴重外溢問題、城市里人與人之間關系淡薄等,以上的功與罪至今仍然沒有定論。
通過比較可以發現,中日兩國此時為了提振經濟,均處于高速發展階段,伴隨經濟高速發展而來的,便是觸目驚心的環境污染問題。
二、家園的消逝:對現代文明的批判
《只有一條長江》中這樣寫道:“艫舳如林的港灣,裊裊升騰的漁火,雄奇秀麗的三峽。綿綿長堤,巍巍大壩……兩岸有猿聲啼鳴,也有稻花飄香。”[2]2這是長江美好的一面。但是在接下來的描述中,岳非丘向讀者揭示了長江沿途支流觸目驚心的一面。在綦江河段分布著16家大企業,作品中寫道:“每年排泄下河的工業廢水達5462萬噸,污水中含有氟化物、氰化物、廢硫酸、鎘、銅、鋅、鎳、鉻、汞、鉛、鐵、砷等有害元素達1500多噸。”[2]4由于這些污染物,死魚多達幾萬斤,而因為吃了有毒的魚,生病的人越來越多。作品中又提道:“在煉璜區周圍,數百平方公里的生態環境都要遭受毀滅性破壞。土法煉璜要排放大量的廢水和含有汞、砷、鎘等有害物質。”[2]11落后的生產方式造成了宜賓地區觸目驚心的污染,這些污染物都成為扼殺長江母親的元兇,回過頭來又反噬人類。
此外,沿著長江而建的數百家造紙廠也成了污染長江的大戶。造紙廠把大量的廢水排入河里,造成清清河水變成“比牛屎還黑”的污水。周邊居民飲用了這種水源的水,出現了頭暈、拉肚子、嘔吐,更有很多人罹患各種癌癥。黃浦江的情況也是岌岌可危,作品中寫道:“1975年,黑臭期有30天;1978年之后,黑臭期年年超過100天;最近兩年,黑臭期最高達180天。”[2]23如文中所說,黑臭期越來越長,污染一年比一年嚴重,美國環境問題專家凡·斯米爾曾稱黃浦江是世界上最大、最惡劣的下水道。
《苦海凈土》中這樣描寫道:“那泛著微波的湯堂灣上總是漂著小船和沙丁魚簍,孩子們光著小身子在船和船之間跳來跳去地玩耍,時不時地做出‘撲通的落水狀。夏日里,孩子們的嬉鬧聲會穿過蜜柑田、夾竹桃花兒還有結滿了果實的黃櫨樹,越過矮墻,傳到家家戶戶。”[3]1美麗的大海和港灣,暢快玩耍的孩子們,碩果累累的果樹,以前的水俁地區處處洋溢著祥和、美好和生機。作品中還寫道:“你還記得以前八幡祭或者是在祭奠為朝先生的時候,灘上的同伴們相互號召組成船隊,興奮地穿繞整個村子的樣子嗎?”[3]49“不管有多早,在早晨的薄霧中,港口就應該會有立在船頭上的人影,有人聲,有櫓響,有發動機的噪聲,也就是說在朝靄中港口應該是充滿生機的。”[3]50污染發生之前,村民們熱火朝天地舉行著當地的節日活動,忙著自己的捕魚事業,享受著愉快、忙碌而充滿生機的生活。然而,這樣的生機和平靜因新日本窒素肥料公司的建立而宣告終結。
對于大海的污染,作品中寫道:“大海已經變成了一個發黏的海……從粘到漁網上的黏狀物的情況來看,漁民們推測海灣內的沉淀物至少有三米厚。后來的國會調查團也說沉淀物有三米。”[3]55被村民們譽為后院的大海如今因為新日本窒素肥料公司的排放物變得面目全非,三米厚的污染物骯臟得不忍直視。由于工廠沒有凈化裝置而排放的含有大量的有機水銀的污水,水俁地區先是出現了死魚、“跳舞”的貓,后來越來越多的人也出現了癥狀。作品中這樣寫道:“手腳發麻、語言障礙、視聽力障礙、行走障礙、運動失調及流涎等特異且劇烈的癥狀,同時還有癲癇和中風并發的癥狀。”[3]159“孩子因為水俁病離世……丈夫捕撈不到魚,即使捕到也沒有人買……我們的生活已經無法維系。”[3]62家破人亡、被病痛折磨、失去賴以生存的生計都成了水俁病人家的家常便飯。漸漸地,漁場變成了墓場,港口變成了幽靈港,“山茶花的海洋”變成了“苦海”。
面對長江的種種污染,岳非丘發出這樣的感慨:“莫非夏娃吃了知識之果,真的就標志著一個漫長的苦難歷程的開始?”[2]13岳非丘將人類比作夏娃,痛斥工業和科技這顆果實對自然造成的無限度的征服與破壞、對人類身心造成的痛不欲生的傷害。石牟禮道子也在作品中這樣說道:“即便我們這里是農村,但現代工業對我們這片土地以及棲息在這片土地上的生靈所犯下的,并且還在繼續著的罪行,歷史又會給出怎樣的裁斷呢?也許可以把這些都歸結為壟斷資本毫無限度榨取的一種行為和結果吧。”[3]45石牟禮道子對現代工業給自己家鄉造成的傷害進行激烈批判,痛斥壟斷資本毫無限度的榨取行為。岳非丘和石牟禮道子均通過文學作品向讀者展示了現代工業所造成的觸目驚心的污染,并通過一個個鮮活的案例表達了對現代文明造成了環境污染的強烈批判。
三、生態平衡的破壞:呼吁生態整體主義
《只有一條長江》中寫道:“在人類文明生產的發展史上,人們往往忽略了它的生態,把垃圾、臭水、泥沙、化學毒素漫無限制地排泄進江河……人類投之以桃,江河報之以李。”[2]3長江母親用自己甘甜的乳汁滋養著沿岸的子女們,她默默地編織著一條條生態的鏈環,把自然界各種生命體緊密聯系起來。但是子女們不但不懂得感恩報答,而是用報復的方式回饋這位母親,于是這位母親進行了猛烈的回擊。綦江段由于工業廢水的排放,出現多達幾萬斤的死魚,人吃了死魚,生了病。作品中寫道:“植物是生命之網。人類江河的生存全靠綠色斗篷支撐、協調,森林植被毀滅之時,就是江河死亡之時。”[2]8長江流域的龐大林區正因人類的過度砍伐而迅速萎縮。作者提道:“四川森林資源在生態環境中,有著滋養水源、削減洪峰、穩定江河流量的巨大功能。”[2]9但是,四川森林業進行大規模砍伐,造成森林資源銳減,造成生態平衡嚴重失調。1981年,四川的一場暴雨造成了歷史上罕見的洪水,頃刻間灰飛煙滅,經濟損失達數十億元。“泥災、污染、風災、雹災、澇災”[2]13,一場災難接著一場。恩格斯曾說:“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場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4]40
生機盎然的海洋,魚群豐饒,種類繁多,貓兒們悠閑地在下午的暖陽里蜷縮著睡覺,家里的壯丁將漁船駛出港口,并滿載而歸,婦女們在家里操持家務,老人們自在地干著自己喜歡的事情,孩子們發出咯咯的笑聲,不時打鬧。這原本是水俁地區平靜而平凡的生活,一切都在該在的地方,整個世界的生態都是平衡有序的。然而,新日本窒素肥料公司所造成的污染打破了這個生態平衡。《苦海凈土》中這樣寫道:“沒有貓的村莊里,每家都是老鼠為患……老鼠們毫不客氣地爬上紅土做的灶臺,跑過鐵鍋、躥上水缸沿兒……”[3]111貓生病了,變少了,老鼠自然猖獗起來。作品又提道:“從鹿兒島縣出水鎮浸前田附近到水俁灣的海岸,到處都落有這樣死去的鳥兒的殘骸。”[3]111喝了污染的海水,吃了被海水污染的魚兒,水鳥兒也沒有逃脫被毒害的命運。吃了海物的人類最終也遭了殃,身體沒了,家庭沒了,工作沒了,活不下去了,真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整個水俁地區的生態平衡被徹底打亂,陷入了沉寂和絕望。
通過生態失衡的揭示,岳非丘表達了生態整體主義的重要性。他在作品中寫道:“生態學的規律告誡我們,對自然界某個組成部分的破壞,必將波及包括整個人類在內的其他組成部分。”[2]9“自然是一個整體,而人類只是這個整體中一個細胞。”[2]13人類和花鳥魚蟲一樣,都是生態系統中的一員,人類妄圖想控制、改變其他成員,必定會遭到報復。比起岳非丘的直截了當,石牟禮道子通過交感的世界表達了她的生態整體觀。大海的絢爛、魚兒的自由自在、海葵的絢麗菊花、掛在海里懸崖上的水松、羊棲菜指頭開的花等,所有生靈相互呼應。《苦海凈土》中寫道:“魚是老天給的禮物……我們只拿必要的部分,夠那天生活的。”[3]138人類只不過是世界上眾多生命中的一種存在而已,只拿生活所需,絕不破壞生態系統的平衡。“整個生態系統就是一個‘生物金字塔或‘土地金字塔,是一個不同部分之間協作和競爭的‘共同體……大地倫理是要把人類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現的角色,變成這個共同體中的平等的一員和公民。”[5]193正如利奧波德在《沙鄉年鑒》中所說的,整個世界是一個生態系統,是一個共同體,人類不是其他物種的征服者,而僅僅是其中的一員,如果人類硬要凌駕于其他物種之上,那勢必遭到應有的報復。
四、人性的淪喪:呼吁恢復道德生態
《只有一條長江》中寫道:“煉璜嘛,一個月好歹也要攢幾十塊……俗話說,一代不管一代事。下一代的事,我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2]12這是一位鄉村煉璜廠的農民工人所說的話。按理說,靠地吃飯的農民本應該對土地充滿了歸屬感,并想方設法地去愛護土地,為不影響下一代而行事,但是這位農民顯然已經背叛和褻瀆了土地。如果說這位農民由于缺乏認知而不曉得可持續發展的道理,那作品中的某玻璃廠廠領導、某縣副縣長的行為更是令人不能直視。玻璃廠附近的農民們終于忍無可忍,決定上告,可是廠領導卻是幾聲冷笑。作品中這樣寫道:“你們口頭上告無人理你們,書面上告還是無人理你們,農民,哼,恐怕連縣衙門在哪兒、門朝哪方開都不曉得哩!”[2]20書中,廠領導不但認識不到自己的錯誤,還用言語刺激農民。后來這個事情終于鬧到了副縣長那里,農民們天真地認為終于有了盼頭,可是副縣長對污染責任的關鍵問題閃爍其詞,還給反抗的農民們安了個擾亂社會治安的罪名。違反環境保護法的人不追究,卻追究因不堪忍受污染而采取了過激行為的農民。
《苦海凈土》中描寫了水俁地區的污染問題遭到各方忽視的事情。首先是工廠方面。面對越來越多水俁病患的出現,新日本窒素肥料公司剛開始堅持認為該病與工廠排放的污水無關,一直無視漁民的要求,也無視病人的存在。其次是政府部門。水俁市市長面對國會議員的質問,毫無招架之力,因為他僅僅也是剛剛去了解的情況。面對走投無路而不得不去東京尋求援助的對策委員會成員們,他們在東京也遇到了阻礙,他們被厚生省、農林省、通產省、文部省、大藏省等部門踢來踢去,訴求無門。最后是好不容易被請來的國會議員。在群眾和工廠爆發的流血動亂現場,他們車隊沒有一點兒聲音悄悄地開走了,根本沒有理睬和關心,明明剛剛還在聽取市長和群眾的陳詞。除此以外,《苦海凈土》中還描寫了水俁病人遭受的異樣眼光。有來自醫院患有其他疾病的病友的,怕被傳染,紛紛躲著他們;有來自丈夫、妻子的,他們怕被牽絆,無情逃離;有來自工廠被耽誤財路的員工們的,他們反倒倒打一耙,責怪起水俁病人及互助會。
岳非丘和石牟禮道子均通過作品對危機面前人性的淪喪進行了揭示和批判。岳非丘呼吁民眾增強環保意識,以便保衛長江,保護人類賴以生存的家園。石牟禮道子呼吁停止工業污染、關愛水俁病患者。二人均體現了渴望恢復道德生態的強烈愿望,渴望人類建立環保意識的強烈訴求。
五、結語
岳非丘和石牟禮道子是時代先鋒者,他們用敏銳的嗅覺捕捉到了時代的問題,并通過文學作品的形式來給世人以警醒。本文首先就作品所處的時代背景進行了說明。通過比較發現,兩部作品均誕生于中日的大規模發展期和環境危機期并存的時期。其次,兩部作品均對現代文明進行了強烈的批判,均表達了生態整體主義的生態哲思,對人性的淪喪進行了激烈的痛斥,可見中日作家的社會責任感。岳非丘和石牟禮道子作品中所揭示的生態危機給世人以警示,他們的生態意識對生態文明社會的形成具有積極意義。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兩部作品也是存在不同之處的,如岳非丘的《只有一條長江》更側重于對污染的吶喊書寫,而石牟禮道子的《苦海凈土》用大量篇幅描寫了水俁病患者的痛苦經歷等,在今后的文章中我將繼續對此進行論述。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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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曾繁仁.生態美學導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5]利奧波德.沙鄉年鑒[M].侯文蕙,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
作者簡介:
張琳(1983-),女,文學博士,江漢大學外國語學院日語系講師,研究方向:中日比較文學、日本近現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