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衛平
二○二三年是韋韜先生(本名沈霜)誕辰一百周年,在這樣一個具有紀念意義的時間節點上,鐘桂松《茅盾和他的兒子》和讀者見面了。展卷閱讀,被書中豐富的史料、樸實的文筆、珍貴的照片吸引,更被父子兩代人的高風亮節和無私奉獻打動。
作者鐘桂松來自茅盾和韋韜的家鄉,是茅盾研究的學者、傳記作家。他對茅盾父子懷有深厚的感情,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利用業余時間,開始了他的茅盾研究、浙江文化名人研究之旅。先后出版個人著作三十多部,其中,關于茅盾研究的著作,包括《茅盾傳》《茅盾評傳》《二十世紀茅盾研究史》《茅盾的少年時代》等就有二十多部,并長期擔任中國茅盾研究會副會長。在鐘桂松的筆下,包括茅盾、沈澤民、張琴秋以及豐子愷、錢君匋、陳學昭、徐肖冰、侯波等浙江文化名人的傳記大放異彩,具有不容忽視的文化價值。此外,鐘桂松還主編了四十二卷的《茅盾全集》(黃山書社出版)、十卷本的《茅盾文集》(中國工商聯合出版社出版),選編了《茅盾家書》等作品集多種。在這樣豐碩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再寫作此書,可謂駕輕就熟。再加上他和傳主之一的韋韜先生有幾十年的密切交往,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更為本書錦上添花。
本書所呈現的是茅盾和兒子韋韜鮮為人知的家庭生活,介紹了韋韜在父親茅盾影響下的成長過程。特別是晚年的韋韜,為了完成父親留下的未盡文化和學術事業提前離休,做出了很大貢獻和自我犧牲。其精神和境界感人至深,也使本書接地氣,讀來親切感人。
盡管《茅盾傳》《茅盾評傳》等著作已有多部,但本書所記述的茅盾,在角度和重點上并不重復,它是從家庭生活、親情往事、父子情懷來記述作為父親的茅盾,展現了茅盾一家人在革命和戰爭年代顛沛流離的生活經歷和情感經歷。比如,茅盾在日本的經歷和情感插曲,歷來客觀真實的史料較少。本書通過第一手資料,做了客觀的記述,包括茅盾和秦德君同居的消息傳到上海以后孔德沚的反應,茅盾母親的態度和做法,親朋好友的安慰等。特別是通過茅盾的表弟陳瑜清給本書作者的信中所談到的他了解的情況,是比較可靠的史料。
茅盾一家人在戰爭年代逃難的經歷,以及戰爭給茅盾一家帶來的無盡苦難,在本書中有簡潔而清晰的描述。一九三七年,盧溝橋事變爆發,不久日軍進攻上海,茅盾和兩個正在讀書的孩子不得不離開上海,開始了輾轉遷徙、顛沛流離的生活。一家人離開上海后,先后到長沙、廣州、新疆、延安、重慶、香港等地,特別是在新疆,可以說身處險境。后來茅盾機智脫險,奔赴了延安。本來茅盾希望能在延安久住,但不久又被派去重慶擔任國共合作時期的文化工作委員會專任委員。他把一雙兒女留在了延安。四年后,茅盾唯一的女兒沈霞在延安結婚,茅盾夫婦只能通過書信送上遙遠的祝福。一年后,沈霞因醫生失誤死于人工流產,遠在重慶的茅盾夫婦沒能見上女兒最后一面。痛失愛女不久,茅盾夫婦又把唯一的兒子沈霜送上了前線。

一九四九年以后,茅盾擔任文化部部長,生活安穩下來的茅盾夫婦依然非常節儉。但是,“過年過節,常常出手接濟親戚中需要照顧的人家,幾十、幾百元不等,寄給那些需要接濟的親戚。不求回報,只念親情”(《茅盾和他的兒子》)。特別是晚年,在他彌留之際做了兩件事:一是給中央寫信,請黨組織考察他一生的表現,希望追認他為中國共產黨黨員;二是他決定把自己一生積攢的二十五萬元稿費全部捐給國家,作為長篇小說的獎勵基金。一九八一年的二十五萬,應該算是一筆“巨款”,這是一般人難以做到的。
本書的另一位傳主,茅盾的兒子韋韜,是重點介紹的對象,也是本書的主體和創新突破所在。正如作者在本書的《后記》中所說:“在資訊非常發達的今天,韋韜先生為中國文學、為茅盾研究所做出的貢獻,依然不為人知。”從一九七六年開始,韋韜就充當父親的助手,幫助父親完成回憶錄的寫作。一九七八年下半年,韋韜被正式借調到茅盾身邊工作。一九八○年,韋韜決定提前離休,全力幫助父親完成未竟的事業。正如作者在書中所說,“這是需要勇氣和決心的,也是需要境界和犧牲精神的”。一九八一年茅盾逝世以后,韋韜除了繼續整理茅盾的回憶錄、手稿、書信以外,更是獨立完成了三件大事:出版《茅盾全集》,成立全國茅盾研究學會,以及確認、保護茅盾故居。本書描述他三十年如一日,兢兢業業,持之以恒,為茅盾研究事業默默工作。僅全國茅盾研究學會(后改為中國茅盾研究會),從籌備到成立再到每一屆年會、研討會,韋韜既是前鋒,也是后盾;同時,又能坐下來,靜靜地聆聽每一位研究者的發言。他為學會所做出的貢獻,有老一輩茅盾研究者感同身受,中青年研究者則知之甚少。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而本書的撰述,彌補了這一問題。

不僅如此,本書記述了韋韜一生的成長經歷以及他的性格,讀來令人肅然起敬。其中很多經歷、細節和無私捐獻都是鮮為人知的。韋韜的原名是父親給他起的“沈霜”,為什么要改為韋韜?因為他不愿意在父親的光環和照顧下成長,并告誡自己要注意韜略,要韜光養晦,克服急躁的性格。父親對他并沒有嚴加管教,沒有強制,而是因勢利導,尊重兒子的選擇,不干涉兒子的閱讀興趣,他是在寬松的家庭氛圍中成長的。但韋韜從小學時代就懂得了一些革命的“大道理”,參加過紀念“五卅”示威游行活動。對此,茅盾既擔心又驕傲,還創作了一篇以兒子參加游行示威活動為背景的短篇小說《兒子開會去了》。
從抗戰開始,韋韜跟隨父母輾轉遷徙,失去了安穩的讀書生活。在逃離新疆之后,韋韜隨父母一起到達延安。這時的韋韜進入了青年時代,在延安走上了革命道路。他從陜北公學短暫學習以后,就調入陜北公學文工隊。抗戰勝利后,韋韜并沒有回延安,而是去了華北,成為一名新聞工作者。這就是本書所述的“父母送子上前線”。不久,他又從華北調往東北,先后在《遼東日報》《安東日報》《東北日報》《沈陽日報》等擔任記者、編輯等。一九四九年,國家需要外語人才,韋韜被組織選拔去北京外國語學校學習俄語,畢業后進入軍事學院工作。
韋韜不僅贊同父親把二十五萬元稿費捐給中國作家協會,而且在此后還完成了多次捐獻。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茅盾研究會活動經費十分困難的時候,韋韜就將《茅盾全集》的稿費捐給了學會,甚至拿出父親的收藏品拍賣以資助學術活動。茅盾逝世后,北京和烏鎮的茅盾故居被列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韋韜在收到中央對茅盾故居的明確批示后,立刻帶領全家搬出交道口南三條13號的四合院,住進新街口外的公寓房,而四合院故居里的茅盾生前使用過的東西、茅盾生前的陳設保持原樣,不帶走任何一樣茅盾生前用過的東西。韋韜將一個保存完整、原樣、原貌的北京茅盾故居交給國家”(《茅盾和他的兒子》)。烏鎮的茅盾故居從維修、布展,韋韜也是全程參與者和主要支持者。茅盾的遺物、書信、手稿等,韋韜把它們一樁樁、一件件全部無償捐給了茅盾故居、桐鄉市檔案館、上海圖書館、中國現代文學館等單位。
在本書的附錄中,編入了韋韜給本書作者的部分信函。比如,本書作者編輯、出版的《茅盾少年時代作文賞析》,韋韜在信中一再表示不要稿費,選編費歸作者,其余交給縣茅盾學會。本書作者撰寫《沈澤民傳》,韋韜將自己保存的所有沈澤民材料“全部寄上”,供其選擇、使用,等等。
從一九八○年離休,到二○一三年逝世,韋韜還先后參與、策劃了兩套《茅盾全集》的出版;一個人編輯了兩卷《茅盾全集》補遺;主編了十卷本《茅盾譯文全集》;他和夫人陳小曼還撰寫了《我的父親茅盾》《父親茅盾的晚年》等,為茅盾研究者提供了豐富的史料。
本書作為書寫韋韜的第一部傳記,具有認識價值、教育價值、文獻史料價值、學術價值等多方面的價值,是一部值得肯定、值得推薦的傳記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