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山歌》? 劉致福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
如果沒有灼熱的難以觸碰的情感藏在心之一角,一個寫作者是難以啟步往前的。隨著文字的展開和蔓延,故事會變得多起來,題材也會大大豐富起來。但是內在的熱力總是從一個源頭不曾間斷地散發出來,以至于成為他講述的主要推動力。這是生命的熱情,或叫熱能。每個人最初的那片記憶是不同的,這是心靈世界的不同。所以在精神的園地上總有不同的生長,有迥然有別的個人經驗,這才使我們的閱讀有了興趣和意義。
劉致福小說集《山歌》就是一個極好的案例。它描繪了多種生活畫面,從農村原野寫到政府機關,又從僻地鄉間寫到大都市,故事的主人公有知識分子和鄉民、軍人;從時間脈絡上看,也拖拽得很長,甚至從當今延伸到了抗戰時期。這些文字色彩斑斕,搖曳多姿,汁液飽蓄,絕不干澀。這是一個聽聞廣博的有閱歷的人,在告訴我們一些陌生而又熟悉的事情,轉達他個人的興味和見識。
不過我們掩卷而思,會有一種奇異的感受滋生出來。那是一直縈回其中的聲音:女性的稚弱之聲。雖然這些篇什遠非全部講述女子的幽怨,也不是纏綿的兒女之情,但是卻有一種柔弱或纖細的異性心緒,牽住了通篇的神經。這好像一部散散的長篇一樣,整個看是一個大故事,通融在一種大氛圍和大氣氛之中,令人沉浸,有些著迷。
那些值得珍惜的田野女子、青春和往昔,最終是無法告別的。能夠分開的只是自然地理的距離,而不是心情和憶想。寫這樣的情愫,溫習這一類感受,在作者來說,成為寫作的意義和基礎。事實上,在一部分未曾丟失良能的創作者那里,情感與故土之根真的是這樣強韌和綿長。就是這些使我們感動,因為這是生命中共鳴力和共振力最強的部分。
我們從中讀到了太多的心愛與思念,還有死亡和不幸。這二者都是不可遺忘、難以遺漏的,是生活的真實。可見美與美的殞亡,對作者形成了很大的刺激。唯美唯情主義的傾向,在所有的藝術家那里都是存在的。這樣的特征,會讓他們敏感而豐贍,永不貧瘠。我們常常聽到一種嘆息之聲,隱于全書。作者正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以便完整地講出一個個并非吉祥和圓滿的“實在”,在他人或世俗的嘈雜中偶有停頓,然后伸出食指,指點一些關節,為聽者解開一個個扣結。他采用的方法看似傳統,實則已經被網絡時代的急切打擾,需要一再地繞開種種厭煩和急躁的眼色,一遍遍從頭開始。一種徐緩有致的節奏、一種非常個人化的口吻,就在溫情的訴說中漸漸形成。單就某一篇來看,故事也許不夠曲折和婉轉,但也十分別致;合起來看,它們則是足夠復雜斑駁的。大致像一個個片段,連綴成為一場漫長的追憶。切入快,推進緩,收束利落。細節如同生活本身一樣黏稠、流暢和自然。其中除了很少的一部分,并沒有刻意經營的痕跡,沒有后現代的飄忽,盡管時代留下的荒誕性還是存在的。這里的許多文字凄美蒼涼,如《尋找若蘭》;還有一點詭異,如《止水》;另一類則有點慘烈悲傷,如《蜜月旅行》;更多的還是時代的哀痛,如《落葉繽紛》和《大水》。他筆下的女性形象的確給人很深刻的印象。她們一般沒有時下流行的夸張表情,卻是逼真可信的人、現實中的人。她們像水一樣明澈、柔順,洗滌著,滋潤著,卻從不被人珍視。有人默默憐惜著她們,她們則身不由己地過著辛苦的日子。這是一種宿命。愛情就是分離和遠遠的注視,就是對往昔的回望,就是和青春一樣不可追還的歲月。小說對這樣的情與境不做直接的圖解式描述,而是自然而然地化進形象的深處,變成一股磁力在文字中吸引讀者閱讀。女性的目光和煦溫暖,普照著這個世界,所以這個世界才讓人流連。
作者的文筆主要投放于鄉村生活,再由此伸延到其他方面。從時間上看以當下為主,但又多有回閃。這樣的時空交織便有了渾然立體的呈現。他的散文風格,使之具備松適平淡的敘事特征。他的直率性,又使故事有了別樣的說服力。
在多有驚悚和機心的網絡言說之期,作者樸素的文筆功夫就顯得愈加可貴。他是在不事聲張的狀態下,將多情的個人關照推送過來。他所探究和分析的人性與生活的角落,其實是感人至深的。
他的表達風格總體上屬于簡約派。他的散文和小說常常形成互文關系。他的觀念和視角不僅沒有常見的那種概念化,也沒有一個時期腌制出來的文藝流行腔。他是在深愛中使用文字的、節儉的、謹慎可親的著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