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波

2023年8月31日,國防部新聞發言人吳謙大校證實,中央軍委聯合參謀部副參謀長徐起零在斐濟與美國軍方代表進行了溝通交流。這是公開報道中今年以來中美兩軍高級將領首次線下交流。
兩軍關系素來是中美關系中的“短板”,它無法決定“中美關系能好到哪兒去”,卻能決定“中美關系能壞到哪兒去”。這也是為何在2018年前后,兩軍關系被稱之為中美關系的另一大“壓艙石”或穩定器。
一些分析所稱的“兩軍交流重啟”其實不夠準確,即使是在軍事領域,近些年兩軍仍維系著工作層面的溝通與交流,不過兩軍高層的互動確實近乎停滯。除了疫情因素,去年美國眾議院議長佩洛西竄訪中國臺灣地區,是兩軍關系陷入一段較長低谷期的直接原因。
針對佩洛西不顧中方強烈反對和嚴正交涉,執意竄訪中國臺灣地區,中方于2022年8月5日宣布,取消安排中美兩軍戰區領導通話、取消中美國防部工作會晤、取消中美海上軍事安全磋商機制會議。另外,美國針對中國軍方高層人員的無理制裁,也成為中美軍事交流的一大技術障礙。
自從拜登政府執政以來,中美雙方都明確表示,軍事競爭不能失控,兩國不能爆發軍事沖突。但與此同時,美國針對中國的軍事準備空前提速,各種大、中、小規模沖突的方案和預案眼花繚亂,這決定了中美軍事交流要談出實質成果會非常困難。
冷戰結束以來,美售臺武器問題、美國艦機對中國近海實行大范圍高強度偵察、美國國內歧視性法律問題,曾經是中美軍事交流的三大障礙。目前,這三大障礙不僅沒有解決,且愈發突出。而隨著中美進入所謂的“大國戰略競爭”時期,一個更具戰略層面或結構性的障礙變得日益凸顯,那就是中美軍事競爭的不對等。
冷戰中后期,美國和蘇聯無論是在常規還是核領域,雙方基本旗鼓相當,雖然中國近些年軍事現代化成就顯著且還將繼續發展,但在可預見的將來,中美軍事關系依然是不對稱的,美國保有明顯的優勢,特別是在武器、訓練和體系能力方面。由于彼此缺乏信任,這種不對稱性會導致不穩定性。
另外,美蘇爭奪主要集中在東歐和亞非拉等中間地帶,除了核威懾外,一方通常不會直接威脅另一方的主權與安全。美蘇(俄)之間并沒有一方感到自己已取得的勢力成果正在被“奪走”或一方認為本屬于自己的就應該“收回”。而在中美博弈中,競爭和對抗主要局限于中國周邊,而非美國周邊,特別是美國深深地介入中國的國家統一、領土完整、主權和海洋權益。
與冷戰時期美蘇能大體接受彼此在歐洲的權力范圍不同,今天中美尚無法承認對方在包括東海、南海和臺海在內的東亞海域內的優勢地位和力量存在。鑒此,美蘇和美俄聚焦技術和操作層面的危機管理模式無法套用于中美,歷史的經驗需要借鑒,卻不能復制。
中美軍事競爭的不對等導致在軍事交流和談判的過程中,中國不可能如美國那般開放和自如。在中方看來,中美軍事相遇風險的根本原因在于美國在中國周邊日益猖獗的軍事活動,給中美軍事相遇制訂行為規則如同給超速者系上安全帶,將有效地降低美國軍事力量在中國周邊海域行動的風險和成本。而美國缺乏換位思考與共情意識,總是強調自己在“國際空域”和“國際海域”的行動自由,最大的風險來自中國的“過激反應”和愈來愈強的“海上擴張”。
基于上述大相徑庭的認知,在對話和談判中,雙方會有不同的側重,中方同時強調國家安全和行動安全,而美國主要聚焦于具體行動的安全。近年來,拜登政府雖熱衷于與中國在軍事上構筑“護欄”,但只專注于技術和行動方面的風險,對于為什么會造成這種風險充耳不聞。
可以預見,雙方雖然都希望避免沖突,建立危機管理機制,但雙方的軍事交流很多時候依然是“雞對鴨講”,這種情況短期內也很難改變。
在美方一系列操作及選擇下,中美事實上成了彼此的最大戰略競爭者,兩軍都在積極準備針對對方的各類戰爭假定。溝通交流不太可能改變彼此的戰略意圖,主要價值在于危機管理。然而,在危機管理問題上,雙方內部也都有不可忽視的不同意見。
即便是在中美軍事交流熱絡的時期,如2015年至2016年前后,其成果和價值在美國也遭遇著非常多的質疑。美國國內不少批評者認為,冷戰結束以來與中國建立的系列軍事危機管理機制和溝通交流沒有任何進展,沒有解決任何具體問題,中國沒有誠意,不過是希望通過溝通交流來穩住美方。中國軍隊也被美方認為是兩軍關系和兩國關系的負面驅動者,“在與華盛頓的關系方面,中國軍隊是中國政府中最不值得信任的部分之一。它是中國國內決策的主要參與者,可能會對兩國關系的發展產生負面影響。”
而基于中國的傳統文化和樸素的邏輯,美國都將中國視為最大戰略競爭對手了,并頻頻揚言要與中國打仗,與美國還有什么溝通交流的必要?經過這些年的博弈及互動,中方也逐漸認識到,通過溝通及講道理已經很難改變美國遏制及打壓中國的意圖。而且,美國一方面在中國家門口耀武揚威,另一方面又要加強與中方的溝通交流,中方對此很難接受。中國國防部發言人多次表示,“溝通不能沒有原則,對話不能沒有底線。美方指望一邊損害中國的國家利益,一邊與中國軍隊若無其事地開展交流,這完全是癡心妄想。”
戰略上,雙方已經篤定地認為對方是最大的戰略競爭對手和軍事挑戰,澄清和溝通的意義似乎不大;而在戰術和操作層面,由于種種固有的分歧和障礙,短期內也不太可能有所突破,溝通交流可能會緩解一些操作層面的誤解誤判,但卻很難像當年的美蘇那樣,發展出一套危機管理的制度與規則。
即便基于功利主義的視角來看,近三十年來的中美軍事交流沒有取得任何重大進展,但不容忽視的是,中美軍事交流間接推動或促進了中美關系。沒有正常的軍事交流和兩軍關系,中美關系可能會面臨更多的波折和更大的風險。對于整個世界和國際社會而言,中美兩軍如果不交流,大家都會有不同程度的擔心。因此,當下的中美軍事交流最好地詮釋了,“過程比結果重要”。只要雙方能談起來,就是中美尚不至于走向激烈沖突或戰爭的信號。
以中美關系當下的氛圍,短期內在軍事交流和危機管理方面取得重大進展的可能性都不大。對此,雙方都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和耐心,不宜操之過急,要呵護來之不易的重啟。
這方面的變數主要來自美國,美國在溝通和對話中通常缺乏耐心,若遲遲取得不了他們所要求的進展,就會失去繼續交流的興趣。近十年來,美國國內政治極化加劇,新政府上臺后,往往在溝通渠道和機制方面都傾向于“另起爐灶”。與其他領域的交流類似,中美軍事交流受到美國選舉政治和選舉周期的嚴重干擾。眼下,美國又進入了“大選季”,中美高層交往積極展開的勢頭能否持續存在諸多變數。
另外,兩軍交流的情況還存在被過度政治化的風險。根據以往的經驗,一旦兩軍交流不暢或遇阻,美國方面就會在美國國內和國際上炒作“中方不愿意交流”“不愿意搞危機管理”,或是為了甩鍋,或是寄希望在政治外交上給中國施加壓力。殊不知,這樣做的結果往往適得其反,會加劇中方對美方意圖的猜疑和憤怒。值得注意的是,美國近期頻頻在國際社會炒作因“中方不專業”而導致近距離海空相遇事件。這或是“惡人先告狀”,或是有意制造輿論話題,會加劇中美軍事交流的負面輿論及政治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