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多訪華，能否“解決問題”？

趙明昊

8月27日至30日，美國商務部長雷蒙多訪華。這是中美尋求增加高層交往的重要努力。雷蒙多是拜登政府中很有分量的內閣成員，她所主導的商務部在美國對華經貿政策方面具有關鍵影響力。正因此，彭博社在雷蒙多訪華前刊文指出，在拜登政府近期訪華的所有官員中，雷蒙多最有可能實質改善美中關系。

8月29日下午，國務院總理李強在人民大會堂會見雷蒙多。此外，雷蒙多還與國務院副總理何立峰、商務部長王文濤、文化和旅游部長胡和平等會見。雷蒙多重申，美國無意遏制中國發展，不尋求同中國脫鉤。中美雙方圍繞各自和共同關切以及可合作的領域進行深入磋商，宣布成立由副部長級官員牽頭的商業問題工作組、啟動出口管制信息交流機制。

雷蒙多此訪表明中美高層互動從“深化溝通”向“解決問題”邁進，為中美元首未來舉行雙邊會談營造了良好氛圍。但雷蒙多此訪并不能推動中美關系的實質性改善，在美國不斷推進對華戰略競爭背景下，中美經貿關系已經高度“政治化”和“安全化”，美國對華出口管制、投資限制持續加碼，拜登政府提出的“新華盛頓共識”等理念也對中美經貿關系的長期走向具有深刻影響。

8月22日，在雷蒙多訪華消息公布數小時后，美國總統國家安全助理沙利文在媒體吹風會上表示，雷蒙多訪華將傳遞一個信息，即美國不尋求與中國脫鉤，但重點是在繼續保持美中經貿關系的同時，維護美國國家安全，并與盟國和伙伴一道確保供應鏈韌性。沙利文的這番言論，以及雷蒙多訪華期間向中方作出的表態，體現了拜登政府處理對華經貿問題的戰略思維。

拜登政府延續了特朗普政府從大國競爭視角看待美國國際戰略環境的路徑，也像其前任一樣宣揚“經濟安全就是國家安全”。2022年10月，白宮發布《國家安全戰略》報告稱，中國是美國面對的“最嚴重的地緣政治挑戰”，也是唯一一個既有意愿也有能力重塑國際秩序的競爭者。

拜登政府對與中國競爭的特殊性有著深刻認知，認為美中兩國的較量迎來“決定性十年”，國際政治格局處于拐點時刻。在美國方面看來，與蘇聯等以往的對手相比，中國的經濟實力及其在國際經濟格局中的影響力使其成為美國面臨的特殊挑戰。雷蒙多等拜登政府高官認為，美國要想實現對中國“競而勝之”（outcompete）的目標，必須盡快增強美國自身的經濟競爭力，并在科技領域盡可能拉大兩國間的差距。

拜登政府提出，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由美國牽頭構建的國際經濟秩序的基礎已經動搖，需以“新華盛頓共識”應對美國面臨的突出挑戰。新華盛頓共識的主要內涵包括四點：

一是國家安全和人權因素在國際經濟政策特別是中美經貿關系中更加重要，美國將在捍衛國家安全利益的基礎上，進行健康的經濟競爭，負責任地管理與中國的競爭，并在可能的情況下與中國合作。

二是大力實施“現代產業戰略”，在半導體、清潔能源、關鍵礦產、量子計算等方面加大政府和私營部門投入，未來10年總投入金額約為3.5萬億美元，不斷增強美國自身供應鏈安全和韌性。

三是增強與盟友以及相關發展中國家的協調合作，共同建立“強大、有韌性和領先的技術工業基礎”，通過“印太經濟框架”等改造國際經貿協議的傳統模式。

四是通過“小院高墻”策略保護關鍵和基礎技術，推進量身定制的出口管制措施，聚焦能夠改變軍事力量對比的技術，加強涉及外國投資的國家安全審查。

在落實“新華盛頓共識”方面，美國商務部以及雷蒙多本人扮演關鍵角色。拜登政府“現代產業戰略”的聚焦點是半導體（也稱芯片），它對于美國維護經濟、技術和軍事霸權地位至關重要，這也成為美國商務部的優先任務之一。

為強化美國國內的先進芯片產能，拜登政府推動美國國會通過《芯片與科學法案》，明確指出此舉有對抗中國的用意。根據該法案，美國聯邦政府為芯片研發和制造提供527億美元撥款、稅收抵免和其他補貼。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美國對特定制造業的最大投資。上述舉措的主要落實部門即是美國商務部。雷蒙多表示，美國的目標是在2030年前形成多個先進芯片產業集群，使美國成為融合“技術領導地位、供應多元性和韌性”的全球最佳芯片產業基地。

此外，美國商務部產業與安全局主要負責出口管制政策的制定和實施，雷蒙多在此訪中強調了美方以“小院高墻”方法保護國家安全的必要性，重申其目標并非遏制中國的經濟增長。實際上，拜登上臺后美方將200多家中國企業、科研機構等列入“實體清單”，嚴格限制美國和第三方實體與中方之間圍繞高科技產品和技術的合作關系，其實質是對華展開科技封堵。中方對此持續表達不滿和反對。

或是為雷蒙多訪華營造有利氛圍，美國商務部產業與安全局8月21日發布公告稱，將33個實體從“未經驗證清單”（Unverified List）中剔除，其中 27個實體來自中國。商務部負責出口執法事務的助理部長馬修·阿克塞爾羅德稱，此舉表明當實體或東道國政府與美國商務部產業與安全局合作并通過審查后，將得到切實利益。

8月29日下午，國務院總理李強在人民大會堂會見美國商務部長雷蒙多。圖/新華

雷蒙多此訪旨在落實去年11月中美兩國元首印尼巴厘島會晤精神，這也是近期中美高層互動的主基調。經貿關系是中美關系的壓艙石，中美經貿關系的政治化不僅損害兩國企業和人民的利益，也將給全球經濟帶來災難性影響。雷蒙多在訪華期間也表示，美中之間不穩定的經濟關系，對兩國不利，對世界不利。

對于中方而言，美國對華“貿易戰”以及對華出口管制是主要關切。拜登政府至今沒有實質性改變特朗普政府對中國商品征收的懲罰性關稅。拜登政府決策層在這一問題上仍存在分歧，財長耶倫傾向于取消，沙利文和美國貿易代表戴琪傾向于維持關稅，雷蒙多的立場接近于后者。拜登政府在關稅問題上采取了“拖”的策略。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主導的關稅審查仍在進行，在今年年底前或有最后結果。應看到，關稅問題在美國成為政治問題，尤其是在2024年美國將舉行大選的背景下，拜登和民主黨方面不愿因放松對華關稅，擔心被美國選民視為對中國軟弱。

8月中旬，路透社和益普索咨詢公司公布的近期民意調查顯示，多數美國民眾贊成對中國商品征收更多關稅。約66％的受訪者表示，更有可能在2024年總統選舉中選擇支持對華加征關稅的候選人。近期，美國前總統特朗普、佛羅里達州州長德桑蒂斯和前駐聯合國大使黑莉均提出終止與中國的“永久正常貿易關系”。特朗普執政時期的美國貿易代表萊特希澤刊文稱，自由貿易政策已失效，美國應進一步提高對華關稅，直至雙邊貿易達到平衡水平。萊特希澤表示，若特朗普再次當選總統，其將推動對華商品征收更高的關稅。萊特希澤呼吁美國對中國實施“戰略脫鉤”政策，以“改變兩國關系的軌跡”，避免美國的財富繼續向中國轉移。這類看法在美國的影響不容小視。

雖然拜登政府有意在“脫鉤”和“去風險”之間作出區隔，但是隨著拜登政府推行“新華盛頓共識”，美國針對中國的選擇性、有管理“脫鉤”態勢難以逆轉。

從相關數據看，中美雙邊貿易額在2022年創下新高，但中國已從美國第一大貿易伙伴降至第四。美國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高級研究員查德·鮑恩（Chad P. Bown）認為，從消費電子類等產品的貿易數據看，中美已出現脫鉤跡象。此外，“科爾尼回流指數”（Kearney Reshoring Index）顯示，2022年中國商品在美國自亞洲國家進口的制成品中的份額占比從2013年的近70％降至50.7％。隨著美國等西方國家企業將業務從中國移出，這一比例可能會在2023年年底前降至50％以下。

與此同時，美國與歐洲的貿易關系變得更為緊密，2022年美國自歐洲的進口額增長近13％，而自中國的進口僅增長6％。美國自越南的進口份額在過去5年實現翻番，從印度、馬來西亞、中國臺灣地區等進口的商品份額也有所擴大。

雖然拜登政府有意在“脫鉤”和“去風險”之間做出區隔，但是隨著拜登政府推行“新華盛頓共識”，美國針對中國的選擇性、有管理“脫鉤”態勢難以逆轉。

影響中美經貿關系前景的另一重大問題，在于有關中國發展預期的爭論。雷蒙多訪華有助于美方準確、務實看待中國的經濟前景。雷蒙多在與上海市委書記陳吉寧會見時表示，美方愿同中方一起，支持兩國企業開展務實合作，推動更多人文交流，愿更好發揮經貿關系“壓艙石”作用，推動兩國關系穩定發展。

預期問題不僅涉及經貿和投資活動的可持續性，也會對國家間關系的長遠發展產生重要影響。在雷蒙多訪華前夕，拜登在猶他州一場政治籌款活動上表示，中國經濟是一顆“定時炸彈”。拜登提及，此前中國年均經濟增速維持在8％左右，而現在僅接近2％。路透社指出，拜登這一言論是針對中國經濟增長疲軟、消費低迷、生產者價格指數下降等情況作出的判斷，但拜登錯誤引用了中國經濟增速的相關數據。

此外，美國財政部副部長阿德耶莫在8月24日表示，中國經濟疲軟正在帶來全球影響，依賴中國經濟的發展中國家、亞洲和歐洲經濟體將面臨較大沖擊，但美國經濟已為應對相關影響做足準備，《美國救援計劃》《通脹削減法案》和《兩黨基礎設施法案》等法案所提供的投資將幫助美國經濟克服中國增長和需求放緩帶來的不利影響。

拜登政府上述言論的背景是，一些美國等西方國家的戰略界人士近年開始鼓吹“中國崛起到頂論”，試圖從發展預期層面塑造中美競爭議題。美國塔弗茨大學教授邁克爾·貝克利（Michael Beckley）等人認為，由于老齡化嚴重、資源匱乏、財政壓力加大、西方對華脫鉤等因素，中國的發展會在未來數年陷入停滯，中國的崛起將會終結，中國在經濟規模上不會超越美國。在這種情況下，中國不僅難以維持自身對其他國家的經濟吸引力，也會因為內部的挑戰而變得更加具有“侵略性”，這構成了一種“崛起到頂國陷阱”（peak power trap）。

不過，“中國崛起到頂論”受到不少質疑。如哈佛大學教授約瑟夫·奈（Joseph Nye）認為，低估中國與高估中國一樣危險，貶低中國取得的發展成就和未來前景會讓美國喪失自身的長期優勢。他還強調，美國阻止中國獲取先進芯片的努力會放慢中國在人工智能等領域的進展，但是不會使之終結。即便如此，“中國崛起到頂論”仍然會對外界在中國發展前景問題上的認知造成負面影響，給中國穩定外貿和外資、拓展國際經貿合作乃至維護外交關系帶來不可忽視的壓力。

總之，雷蒙多的中國之行延續了中美恢復高層互動的積極趨勢，有助于加強兩國關系的確定性和穩定性，相關機制的建立給兩國處理雙邊關系的復雜難題帶來新的希望。雷蒙多等美方高官做出“不尋求與中國脫鉤”之類表態值得肯定，但關鍵是美方要與中方一道努力，拿出更多有益行動，將相關承諾落到實處。